有人失意,心情一如夕阳下的废墟。
有人得意,鲜衣怒马,佳人在侧。
张文朗刚见了个客户,客户是老外,身边这位说着流利的法语,尽管他一句听不懂,但对方眼里的惊艳让他十分受用。
他又看一眼身侧的人,她今天穿黑色套裙,脸上是淡妆,素净得只剩左手一枚钻戒,他问:“今天怎么穿这么素?”
“总是穿金戴银,腻了。”谢千语随意道,“不好看?”
“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穿更好看。”
他说着,把手放人腿上,隔着丝袜摩挲。
谢千语不动声色,只是手往包里探去。
张文朗脸色微变,语气调侃,“外人在呢,给我几分面子。”
“您也给我几分面子,我可不是那种在车上任你胡来的廉价妓~女。”
张文朗哼一声,“什么廉价高贵,还不都一样,婚姻的本质就是把女的卖和男的嫖给合法化了。”
谢千语只是一笑,像是懒得分辨。
张文朗一看她这种笑就来气,似乎透着一股子优越感。他发狠道:“你以为你手里那玩意儿真有用?不过是宠着你,配合你玩这些小把戏。”
他靠近压低声音,“现在推三阻四,到了洞房那一天我会加倍讨回来,信不信我让保镖按住你,扒光了,全程看着……”
谢千语一抬眼,对上后视镜里司机的视线,满眼的窥视与猥琐。
她的脸腾地红了,怒道:“停车。”
张文朗笑嘻嘻道:“开玩笑而已,怎么这么不禁逗?”
他伸手掐一下她的粉脸,“这才好看,要不一张白脸配一身黑,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奔丧。”他的目光往下,落在她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脯上,心率不由一乱。
按照他的如意算盘,只等把瑞和收入囊中就去登记。婚礼也要大操大办,极尽风光。对此,他成竹在胸。
“何天奎这个人,最大特点就是认真。对付这样的,只要证明他的认真是个笑话。娶个老婆当个宝,结果被戴了绿帽。有个女儿宠上天,结果是喜当爹。一个男人活了半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就是没有未来。”
谢千语面色微冷,“你这明枪暗箭都用尽,也没见他如何。”
张文朗哼一声,“他那是硬撑,这种人我见多了,讲究输人不输阵,实际上外强中干。”他看向身边的人,“就算真的是腰杆硬,我也能把他给打折了。”
谢千语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张文朗反问:“我恨他吗?商场如战场,你死我活再正常不过。”
身边人轻笑,“你这样子让我觉得,你只是嫉妒他。”
张文朗哼哼,“他就是个富二代,江山是老子打的,家业是从兄弟手里抢的,还一副道貌岸然样儿,像是高人一等,看不起我这种白手起家的。”
说话间,到了一处公寓式酒店。
车子刚停好,谢千语就推门下车。以前还会在他脸上轻啄一下,给点甜头,今天心情不佳也略去。
张文朗看着那个窈窕身影消失于旋转门后,不由骂了句:“跟我面前装的跟处女似的,见了姓周的姓何的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愤愤道:“都他妈看脸。”
一直充当透明人的司机开口:“下点药,服服帖帖。”
张文朗一脚揣上他的座椅,“你他妈再说一遍?我自个儿的女人怎么糟蹋都成,你他妈算老几?”
司机讨了个没趣,倒也没太过惶恐,自家老板一向如此。
手下就是狗,女人都是鸡。这是他亲口说过的。
以前还有句名言,想吃鸡肉外面遍地都是,用不着自己养一只。如今大概是身份变了,需要一个妻子充当门面。
沉默了片刻,张文朗吩咐:“去娇娇那。”
邪火被勾出来,得找个人泻了。娇娇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刚进校门没多久,就经人引荐住进他的小金屋。
司机记吃不记打,像是替老板不平,多嘴道:“娇娇不错,年轻漂亮又听话。”
没想到又拍到马蹄子上,“她除了年轻听话还有别的优点吗?没文化,没气质,带不上台面,脸上动过刀子,也就趁着新鲜玩两年。”
司机暗暗吐了下舌头。
张文朗开始闭目养神,养精蓄锐,听见电话响,他也只是眼珠略动。
司机一看号码,是他可以代为接听的级别,接起后,立即变脸。
随后,自家老板睁开眼,“怎么了?”
“胡助理被警察带走了,因为那个高速上的连环车祸。”
老板一时没说话。司机识趣地把车子停到路边。
一直如影随形的另一辆车也停下,那上面坐着的是两个保镖。
司机很快等来指示,“打给王律师,告诉小胡,管好自己的嘴,不会亏待他家人。要是管不住……”张文朗哼一声,没往下说,也不需要说。
***
谢千语住在顶层套房,楼下大厅金碧辉煌,电梯轿厢也是金色贴膜,以往在一片灿烂金光中徐徐上升时,眩晕中隐隐有一种亢奋。
这次,却只有令人不适的眩晕,她抬手挡住眼睛,出了电梯,走到自己那一间,刚掏出门卡,就听身后有人叫一声,“千语。”
她吓了一跳,回头,是顾远钧。
她客气地问:“找我有事?”
他的视线从她手上拂过,“想和你谈谈,去喝一杯?楼下就有酒吧。”
“我已经戒酒了。”
“为什么?”
谢千语垂下视线,轻声说:“为了身体。”
这话似有所指,顾远钧一怔,随即勾起一抹笑,一如往常的玩世不恭。
他直接道:“你确定要跟这种人共度余生?人品低劣,做生意没操守,私生活更是不敢恭维,除了身价不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谢千语笑笑,“有利可图的混蛋,总比捂不热的石头要好。”
顾远钧一针见血道:“你是在报复别人,还是在报复自己?”
谢千语低头,用手指把玩那颗巨钻,“如果你管这个叫报复,那也随你。”
顾远钧看不得她这副无所谓又有几分轻佻的样子,口不择言道:“你这不是报复,是恶心自己。”
这一句果然有杀伤力,谢千语抬眼,眼里有一抹不明闪过。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很近,近到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不知出自哪个大牌,确定的是这种香型带有侵略性。
她眼神魅惑,吐气如兰:“如果你有他十分之一,哦不,百分之一的身价,我也选你。”
顾远钧脸色微变,谢千语微笑着继续,“你的确是更年轻,更好看,更有风度,可你交往过多少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在我看来你们的区别就是,他找女人要花钱,你不需要。”
顾远钧皱眉,“千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得这么……愤世嫉俗?”
对方轻描淡写地回:“没什么,就是忽然开了窍,想换种活法。”
顾远钧想到何唯那句话。
同时也想到那天说的另一句,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实。
他认真道:“千语,我知道前段时间你过得不容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但人不能太极端,更不能用自己的终身大事拿来置气。”
谢千语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正义感的律师了。”
顾远钧回:“你错了,我做律师时也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但我知道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不能让职业定义了我自己。”
他也顾不得这里不方便,“你确定要这样一种活法?和一个没底线的人渣朝夕相对,互相算计,彼此提防?重要的是,你会一点点变得跟他一样,甚至是更没有底线。”
他声音低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他吗?”
没提名字,但显然心照不宣,谢千语呼吸有所变化。
“不仅是因为他救过我,也不仅是同情他的遭遇。相反,因为他跟踪过我,让我感觉隐私受到侵犯,对他的行事方式有些反感,所以当他提出请我帮忙时,我说要考虑一下。”
“后来我约他见面,打算告诉他我做不了,因为违背我做人原则。但那天因为开庭,迟到了一两个小时,终于赶到时,看见他蹲在路边,手里拎一袋包子,正拿一个喂流浪猫。”
顾远钧笑一下,“他为了拉我入伙,也颇费了些心思,但真正起作用的,却只是一个无心之举。”
他还想说,正因为那个人始终怀有一丝善念,或者说信念,现在才得到了真正的幸福。但这样的话,未免不合时宜。
他看一眼腕表,“我就说这么多,你休息吧,不打扰了。”说完转身就走。
谢千语这才开口:“我用了几年才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在错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顾远钧的背影一怔,随后挥挥手,“这话也应该送给你自己。”
谢千语进了房间后,长舒了一口气。
她摘下钻戒随手扔在梳妆台上,力道和方向都不对,它砸到镜子反弹,掉到地上。她头也没回,反正钻石硬度足够大,受伤的永远不会是它。
她径直走到窗边,繁华夜景呈现眼前。
小时候被要求背古诗,老爸最喜欢的一句是,“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用来教育她,高度决定眼界。近来她才有了自己的解读,只有站在高处,才有机会嘲笑这个世界。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与狼共舞,或者说游戏人生。但这种游戏有公平一面,你付出,就有收获,你敢赌,就有可能赢。相比之下,爱情才是最无常,无论付出多少,始终原地打转。稍有不慎,心防失守,又沦落成为人不齿的角色。
所以,她不仅戒了酒,还要戒了爱。
所以,她给自己挑了个八辈子都不会动心的男人。
***
三天后,何天奎再度发出邀约。
上世纪九十年代,瑞和开始涉足房地产,出手不凡,初次开发就是高档住宅,即眼前这片依山傍水的别墅区。
其中位置最佳的一套,自家留下,目前自然也在何天奎名下。
只是一直没人入住。
但显然有人定期打扫,庭院干净,有千层石堆砌的假山,流水淙淙,流入下方的池子。石头上覆满了牵牛花藤蔓,心形叶子被水花清洗,绿意盎然。粉红色花朵呈闭合状,一些藤蔓无处攀爬,在半空中随风摇曳,不时掠过水面。
周熠自从走进大门,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按压住心绪,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是什么药。
屋里家具和地板都是浅色调,窗明几净,落满阳光,如果不是缺了些日常物件,会让人觉得这里其实一直有人居住。
何天奎坐在餐桌边,他的秘书也在,给两人倒茶,悄然退出去。
周熠在对面坐下,看着米白色蕾丝桌布,不由心头一动,又瞥了眼客厅同色系、同样材质的窗帘,不露声色地端起茶杯喝一口。
何天奎先开了口:“你觉得小唯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这倒是令人意外,上次只字不提,这次开门见山。
周熠想了想,“真实。”
何天奎微微一笑,随即收起。
“明明心存芥蒂,还要装作没有,她能感觉出来。比起冷漠,欺骗更伤人。”
周熠听了,若有所思。
同时也意识到,上次何天奎见他时,仍带着心理障碍,言行都略生硬。这一次,显然有所突破,或者是改变策略,看那端坐的姿态,吹着茶水,小口抿着,似乎又掌握了主动权。
何天奎不需要回应,不紧不慢继续:“二十年的亲情,当然不能轻易抹杀。但在这半年里,小唯的一些做法,着实令我失望。”
他看向周熠:“因为她选择了你。”
“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封匿名信,她为了保住你,跟我谈条件。她还趁我昏迷期间,拦截了私家侦探的消息。明知道你们的关系近乎丑闻,一旦传出去,对瑞和,对这个家,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就是你的出现,让我的女儿跟我离心离德。二十年的亲情,抵不过所谓的爱情。”
周熠皱了下眉,什么叫“所谓的爱情”?
不过,虽然听了何唯说出收到匿名信的时间,他似有所悟,但听到确凿消息,还是心中震动。
何天奎继续:“从小到大,我对她没有过任何要求,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她却用任性妄为来回报我,不仅辜负了我,也辜负了她自己。”
周熠接过:“她的确是任性。”
他顿了顿说:“所以才会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孤身赴险。”
“那个保安,根本不是我遇到的,是何唯雇人找他,那人打电话约她见面,还要一笔钱,约在荒郊野外,她就这么傻傻地带钱赴约。”
果然见何天奎表情一滞。
“幸好我及时赶到,否则就中了别人的圈套。那个姓张的是个什么货色,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何天奎眉心拧紧。
周熠讥讽一笑,“当初我拿到停车场监控录像,给你看时,你明知道被人栽赃,却无力自证清白,也未极力辩解。为什么?”
“因为就算这件事你是清白的,其他的事也是洗不清,我列举出来的那些罪状,至少有一件是真的。所以为了顾全大局,你还是忍痛割肉,息事宁人。”
“为了瑞和你是能屈能伸,究竟会不会为了它杀人,连你妻子都怀疑,只有一个人相信你不会,或者说,相信你还有几分做人的底线。我可以告诉你,她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做过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我能理解你说‘二十年亲情抵不过所谓爱情’时的那种心情,不平衡,其实我也不平衡。”
他想到两人从湖畔到他住处,从情不自禁到意乱情迷,接了一通电话,她就果断抛弃他,他那时的郁闷。坐在车子里,眼前掠过无数想法,各种荒诞念头,比如冲进医院把人掐死,看你还怎么选,根本不用选。
“在我看来,你这样虚伪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可是她心里有杆秤,就像她说的,她是独立的,有自己立场,自己情感,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