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朗脸上没了假笑:“何总嘴皮子厉害。”
何天奎道:“动嘴皮子是最没意思的方式,只能自爆其短。比如张总刚才就透露出一点,你在周熠那没捞到半点好处。”
张文朗看向何天奎,对方泰然自若,他的脸不由阴沉几分,声音也多了份阴郁:“听说何总喜欢民乐,平时喜欢听个古琴之类,不过我是喜欢硬朗一点的,比如秦腔。秦腔有个经典曲目《斩单童》,不知何总听过没有?单雄信是条汉子,可惜不识时务,被李世民给斩了。”
何天奎淡定道:“然而他能在戏台上被传唱几百年。”
张文朗道:“我以为何总会敬佩李世民,毕竟这位为了皇位能弑兄杀弟。”
何天奎脸上没一点波澜,“张总又想跟我探讨历史了吗?”
张文朗见用这些也激怒不了他,也收起花枪,单刀直入道:“谁都知道新能源汽车烧钱,据我所知,瑞和资金也不宽裕,我有钱,愿意帮忙,何总为何非要勉强撑着,就不怕撑到资金链断裂?”
何天奎道:“瑞和的财务情况,莫非张总比我更了解?”
张文朗接:“我之所以想跟瑞和合作,是因为瑞和的车质量过得去,事故率低。这次新车上市,关注度居高不下,可如果出一两桩事故……”
何天奎笑笑:“有张总这话我就放心了,万一哪天瑞和的车出个什么瑕疵,我就可以跟媒体说,有同行恶性竞争,连累了消费者。”
他晃一晃手机,屏幕上正是录音界面。
张文朗瞳孔一缩,低声道:“何总好深沉的心思。”
何天奎仍是淡笑:“张总过誉了,我这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张总曾收买我的员工,在我的对手车子上做手脚,让我背黑锅,还牵连一众无辜。不能再让您用同样招数对付瑞和的顾客。”
“顾客是上帝,如果您把他们的身家性命当作棋子,当作斗争筹码,那这生意人不做也罢,更不配做瑞和车的投资人。”
张文朗气道:“听说何总的闺女,正跟姓周那个不清不楚,这要是传出去,可不会太好听,何总可是重视名誉的人。”
何天奎回道:“张总对我的家事还真是上心。拜您所赐,瑞和股价又连续几个涨停,如果能让股东们有钱赚,就算牺牲一点名誉又有何不可?”他从容一笑,“我也想投桃报李,关心一下张总家事,可惜张总还没有家。”
他摇一摇头,怜悯之情溢于言表。
初次见面,不欢而散。
张文朗扔一句,“走着瞧”。
何天奎回一句,“您请慢走。”
一番唇枪舌剑下来,有些口渴,却不愿再喝这里的茶水,不仅是气场不合,他看地毯上的果核与点心渣,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污染了。
何天奎回到车上,打开矿泉水喝了口,头顶忽然疼了一下,他心中一惊,伸手按一按。
一抬眼,在后视镜里对上司机的目光,老李跟随他快二十年了,话不多,但有着默契,对他的情绪亦有所感知,眼里有明显担忧。
他说:“我没事。”
拿起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显示名字,谢千语。
自从那回被女儿发现,他索性把名字大方存进去。
苏醒后,偶尔翻电话簿时,路过这个名字,心湖都会泛起一丝波澜。现在他想打过去问问她,为何如此糟蹋自己,跟这样的蠢物搅在一起?还是只为了报复他,对他就这样恨之入骨?因为第一次他用强?
他可以补偿,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倒下……可也正是因为倒下过一次,更懂得是非轻重。
他失笑,何必。
他删除了号码。吩咐道,“去公司。”
瑞和,有他父亲的名字,只能是他何家人的。
除非,他死了。
***
何天奎的车子开进大厦地下车库时,与另一辆擦肩而过。连司机老李都忍不住看了一眼。何天奎却毫无反应。
田云岚自己开车,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看出何天奎脸色不大好。但她没工夫多想,心头盘亘着更紧急的事。她特意绕了几次路,确定没被尾随。非常时期,不敢不谨慎。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一家酒店。
搭电梯上楼,找到房号,敲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这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线条分明,五官立体,眉骨高,显得眼神更加深邃,两道浓眉尽显英气的同时,流露出几分倔强。
通常保养得再好的人,也会被一双眼泄露出大概年龄,因为成熟与世故是无法掩饰的,而血丝与浑浊就更无法隐藏。可他的眼睛却异常干净,眼珠不是很黑,像清澈见底的溪流,却有着溺死人的魔力。
比起上次见,他明显消瘦。但对他来说,多了一层忧郁气质。
这样一张脸,哪怕再熟悉,偶尔换个角度看,也都会被惊艳到。此刻,被惊艳的不是田云岚,而是恰巧经过的服务生,只听她一声低呼,好似见到明星。
男人却只看得到眼前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充满着故事性的开场白……田云岚蹙眉,闪身进门。
关上门后,她说:“我以为上次已经说明白了。”
“上次,你可没说你女儿身世有问题。”
田云岚微僵。
男人耸肩,“因为太想你,所以我就关注了一下瑞和的新闻。”他眼里生出一线希冀,还带了几分小心,问:“是我的吗?”
田云岚没正面回答,只说:“瑞和现在被人盯上,商场如战场,套路而已。”
男人明显失望。“我就知道。”
“如果不确定是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起个这样的名字。”他默念了遍,“唯一的唯。”
他回过身端起酒杯,喝了口,又说:“真巧,她也学艺术。”
田云岚没说话。
他自己接下去,“是受你影响的吧?而你,是受了我的影响。”
田云岚下意识反驳,“认识你之前,我也对这些感兴趣的。”
“哦对,所以你才会去看画展,才会在我的画前停留。”
田云岚侧身,闭了下眼。
记忆的大门被他推开一道缝隙,又被她关上。
男人仰靠在沙发上,长腿摊开,继续喝酒。茶几上红酒只剩半瓶,他喝着喝着咳嗽起来,像是呛着了,然后又吸鼻子。
田云岚心中不忍,问:“你怎么回事?病了吗?”
“有点感冒。”
“吃药了吗?”
他说:“不用,醉了睡一觉,两天就好,向来如此。”
田云岚说:“别装可怜,我不会上当的。”
他看着她笑,“被你识破了。”
那笑容,带了几分顽劣的孩子气,又带了几分成年人的落寞。面对这样不设防的情绪流露,田云岚心里不安,低头看了眼手表。
他问:“你还有事?”
她迟疑了下,“有个会。”
“那你走吧,我喝完这一瓶就睡觉。”
田云岚出门前,还是叮嘱,“你少喝一点。”
“酒是最忠实的老友。”他冲她举杯,“加油,田总监。”
***
田云岚出门,就忍不住落泪。
坐进车里,她没马上发动。迟到就迟到吧。
她现在没心情,也没本事无缝对接到“田总监”。她打开车载CD,在一段轻音乐里,轻轻推开那扇门。
那是十九岁的夏天。一个午后,和同学去西湖游玩。
看到美术学院办的毕业生画展,好奇地走进去。不同于别人的走马观花,她认真看过每一幅,在其中一幅油画前站得最久。
画面色彩夺目,画中人怪异扭曲,整个作品透露出一股子嚣张劲儿。
同学看完一圈回来,“哎呦,这什么呀。”
另一个说,“毕加索啊。”
就听一声嗤笑,不知从哪里发出。
她转过身,看到角落里有人席地而坐,只看到破洞牛仔裤和人字拖。她移步到下一幅画,再回头,捕捉到更多,只见那人腿上搁着一个硬皮本,左手握笔,在写或画着什么。
他头发稍长,绑了个“半丸子头”,这种略显女气或流气的发型,却因他棱角分明的脸而格外有味道,像漫画人物,还有一种现代版的魏晋风流。
他忽然抬头,她立即扭回头,一颗心“扑通扑通”。
同学提醒她该走了。她应了一声,不舍地抬脚。
身后有人喊,“喂,等一下。”
她回头,正好对上一双眼,清澈又深邃,他递来一样事物,“送你。”
是那个硬皮本子,她看清楚后,脸立即发烫。
是一幅速写,极简的线条,浑然天成的流畅,虽然只画了个侧脸,没有五官,可那微松的马尾,无袖连衣裙,斜挎的民族风刺绣小包……右手抚弄发尾,她胡思乱想时的小动作。
她抬眼,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宿命般的相遇,让她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却不知道为了这一份感情以及后来的意外,她不仅“杀死”了那个天真少女,也拉了无辜的人来“陪葬”。
***
何天奎回到办公室,犹如元帅回到中军大帐,一颗心踏实了许多。
但依然无法立即切换到工作状态。
如果是从前,他会“强行切换”,把自己当一台机器,经历了这么多后,也深知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甚至比旁人要更多一份慎重。他让秘书泡茶,茶能静心,能悟道,后者不敢奢求,前者正是眼下需要的。
这里的一切,与他住院前一无二致。
但他也知道,在那个人掌权期间,这里面目全非过。不得不感慨,下面的人办事效率之高。这么大一间屋子,各种家具包括花草盆栽,挪腾来挪腾去,仿佛大型魔术,比魔术更有魔性的是人心。
只不过,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却总是忙得无暇深究。此刻,他缓步来到门旁的博物架边,看着空出的那一块,不由叹息。
正巧秘书进来送茶,他随口问,“那个雕塑呢?”
秘书一愣,似乎才发现缺了东西,忙道:“我再去问问。”
“算了。”
找到又如何?物是人非,徒增伤感。
然而,这一个小插曲,却有着极大的破坏力。千方百计压下去的东西,如沉渣泛起,心湖再难以平静。
其实,自从得知这一惊天真相,三观震碎的同时,也有另一个念头悄然滋生。那关乎本能,自救的本能,繁衍的本能。
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此刻却想,为什么不?
他把旁边的一座奖杯移过来,又移过来一件别的东西,空白处被填满,这样就不突兀了。他想,很多事都是这样。
何天奎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找到一个号码。
拨出去后,很快接通,对方打趣道:“何总这是拨错电话了吗?”
他问:“孟教授,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那边哀怨道,“今天的晚饭就没着落呢。”
那一把声音带点磁性,充满活力,连那一点哀怨也只是显得俏皮。
这一句话更是正中下怀,何天奎说:“那就今晚。”
***
何唯宅了几天,被周熠强行要求“放放风”,顺便带烟头兜兜风。
于是她开着最爱的车出发了,烟头大模大样坐在副驾座,一直盯着那只晃晃悠悠的粉红色毛绒猪,直到车窗外的景色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兴奋得汪汪叫。
何唯的心情却复杂得多,随着车减速,她的心跳却加速,忽然又嘘声。
门口有一辆车,白色陆地巡洋舰。
她之所以挑了这个时间段回来,是因为这时候家里应该没人。她想取几样东西。小恐龙,小刺猬,小貔貅。
或者只是回来看一看。看看青姨。
有一天,周熠回去时带了外卖。大馅馄饨,煎带鱼,红烧排骨,还有两个素菜。都是她爱吃的,可她吃了两口,就觉出不对。
或者说,是太“对”的味道。
他笑着说,“不仅眼力好,舌头也好使。”
原来是青姨打给他,问她近来如何,胃口好不好,做了吃的让他带回来,还捎了一句话:“吃好了才有力气,也会快乐些。”
她在周熠怀里哭了个痛快,噙着泪花吃了大部分,只留一点给他和烟头。
他说:“你看,这么多人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是啊。还有陈嘉扬。
远在非洲的他,消息也要滞后一些。不愧是陪伴她走过青春岁月,最了解她脾气的人。他并没有劝解宽慰,而是发了一堆照片视频,大讲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中方员工与当地人因沟通不良闹出的笑话,包括他堂弟也是因为一不小心“种族歧视”,才提前回国。
何唯听得津津有味,几次笑出声,以至于某人露出警惕的神色。
最后,陈嘉扬邀请她去玩。
他拿自己举例,说刚去时整个人都丧丧的,像是一场自我放逐。到了那里,首先面临各种生存挑战,其次被当地人的简单直率、容易快乐所感染,他一有闲暇,就请了当地员工做向导,到处去转转。
何唯的确动心了,但被某人掐断了念想,要去以后跟他一起,否则后果很严重。她故意问,“你还想带烟头万里迢迢追过去,咬他一口不成?”
他哼哼,“现在还用那么麻烦?人已经落我手里了,不听话就修理修理,做到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三句话不离“本行”的大流氓,她回击:“吹牛。”
结果被人按住就地正法,嗯,是“证明”了他这不是吹牛。
想到此,何唯脸颊发热,心虚地看了眼烟头。
这家伙见证了她的大部分淫~乱。幸好它不会说话,否则她要考虑灭口了。
而烟头另有关心事,眼巴巴地望着大院子,怀念昔日的荣耀。
忽然,它嚯嚯出声。
何唯望过去,一个女人走出大门。
利落的短发,皮肤晒成麦色,白色紧身裙勾勒出玲珑身材,踩着高跟鞋的小腿肌肉紧实,行走带风。脸被墨镜遮去一半,嘴角微挑。她也看到了悍马,但只是一眼,径直走向那辆陆巡。上车后利索调头,扬长而去。
何唯认识她。
这也是个奇女子,某高校的最年轻女教授,个性张扬,当然也有张扬的资本。双商皆高,可文可武。重要的是,她曾倒追过老爸……
此刻,何唯想到周熠那句:“万一哪天,冒出个弟弟之类。”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老爸再要一个孩子,势必会把他或她培养成瑞和的继承人,而无论是谢千语,还是这一位,都能提供优良基因,至少不会是一个只喜欢泥巴和石头的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