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兴夜寐了多日,这天早上八点多,周熠还在床上与祖宗相会。
据说当年给他起名儿的时候,他爸说要简单大气,“义”或“易”,寓意都很好,但是妈妈却喜欢花哨的。至于“五行缺火”,只是他信口胡说,现在看,他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了。
每个人的名字都寄托了父母的美好祝愿,说明他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世上的,只是到后来,有的名副其实,有的事与愿违。
半梦半醒时分,接到电话,通知开会。
还非他出席不可。
临时会议,监事会提起的。
周熠放下电话,伸手摸索烟盒,监事会,这是什么东西,能吃么?
到了瑞和大厦,会议室门外,遇见两个董事,步伐拖拉,显然都没当回事,这个毫无存在感的机构,跟着起什么乱。
周熠却有种预感,这是冲他来的。
进门后,里面已经坐了十多个人,大多数都是生面孔。
或者不是,他根本没留意。
只看到为首那个,穿着立领风琴褶的白衬衣,束起马尾,脊背挺直,如一株骄傲绽放的白荷。她两手都放桌上,握着一只笔,也正看过来。
视线相撞,并不回避,眼神清亮,嘴角含笑。
像是在问,惊喜吗?
又或者毫无含义,只是他自行加戏。
落座后,有人介绍,“这位是监事会新任主席。”
其余就是监事会成员了,好么,比董事会还多两个。股东代表,员工代表,后者占了三分之一,穿着代表不同岗位颜色的工作服,看着周熠的眼神气咻咻的。
刚才周熠进门后直奔主位,被对方成员之一提醒,大家都是平等关系,他无所谓,大咧咧坐下,正好是主席对面。
两派人马分列长桌两侧,泾渭分明。
董事这边有人不知是捧臭脚还是怎样,发出异议,大意是质疑这位新任主席的合法性,对方阵营立即有人回应,逐条列举,全部符合,而且强调,主席是由全体监事选出来的。
接着是主席讲话,大概是监事会的职责,以及今天会议目的。都是周熠上任后的审批,重点还是裁员。
估计是看这位年纪小,或者觉得她此举有点幼稚,像小孩子过家家,有人态度轻慢,跟隔壁交头接耳,或者低头看手机……
周熠看向对面,倒像是没受影响,对着一份文件列数他的“罪状”,睫毛轻轻颤动。他端起水杯喝一口,放下时声音略重,立即安静。
所有人都看过来,他不慌不忙道:“不好意思手滑,何主席请继续。”
果然没人再出声,全体正襟危坐,听人把话说完。
何唯面带微笑做总结:“有人说,监事会是就是虚设的花架子,那就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我想在座各位目标都是一致的,就是希望企业越来越好。”她话锋一转,“周董,您愿意接受我们的监督吗?”
周熠从进来后就有点神思不属,反正这些东西也不会真正影响到他。
忽然被点名,他看着她,像是没听清她的问话。
又觉得问的是什么其实也不重要。
他笑一笑,答:“我愿意。”
刚才被抢白被怠慢都面色自若的人,此刻眼里掠过一丝不自然,然后,脸颊也渐渐升起粉色,因为离得近,这细微变化只有他注意到。
他心里想,这样就更好。
因为离得近,他似乎能闻到一丝清香,仿佛来自盛夏的池塘。
皎皎无瑕的白荷,花瓣尖端染一抹淡粉,更显得……活色生香。
***
张董得知何唯“失业”后,拍手称快,得知她对新工作的想法后,扼腕叹息,“先是当个前台,就是个花瓶,现在又去什么监事会,就算是主席又怎样?不过也是个花架子,你说你,你怎么就……”
何唯歪头一笑:“大概是因为我貌美如花?”
老爷子被噎住,竟无法反驳。
估计心里后悔接下这个差事,还以为是巾帼不让须眉,结果是扶不起的阿斗。
不过老爷子也庆幸自己没太过分,一巴掌把人拍死。因为几天过后,上边下达新指示,公布了裁员的最新方案。
咨询顾问延长驻扎时间,个人职业生涯指导、再就业培训、心理辅导,不是走形式,实打实的,为此投入一笔不小的资金。
不仅如此,企业内部整顿,绩效考核,无论哪个岗位,无论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后台,只要成绩不达标,就卷铺盖走人。内部通知写得很直白,“清出尸位素餐者、腾出位子给适合的人。”原来在被裁部门和岗位的,只要年富力强的,也有学习意愿和能力的,先申请目标职位,接受培训后公平竞岗。
而且说干就干,人事部等几个部门协同作业,通宵达旦,据说某位大领导把自己秘书都借过去帮忙了。消息刚发放出来,还有人不以为然,以为又是雷声大雨点小,然而最先被“清洗”的部门已发出哀嚎。
一时间人人自危,抓紧饭碗,精神面貌和工作效率陡然提升。
从内部公告上看,这次整顿,监事会功不可没。
张董捋着根本抓不起来的胡须说:“没想到你们这个花架子还真起了作用。”
他对那个篡位小人也有些改观,“看来是能做一点正事,再继续观望观望。”
何唯可不敢认为这是自己功劳,他这么做,一定是收买人心,或者另有居心。但只要她的目的达到了就好。那次开会列举罪状若干,但她没有拨乱反正的能力,只是先兵后礼,给他面子,他再给她个面子。
那个阿姨,因为实在缺乏竞争力,还是被裁,但何唯给她联系了一份工作,医院里的护工。虽然照顾病人比打扫卫生要复杂许多,也要进行培训,但收入也高出不少。阿姨千恩万谢,略去不提。
***
再说周熠,能这么“快狠准”行动,也要感谢场外顾问老胡。
老胡早在他决定拆除高炉时,就提出异议,太冒进,又问后续工作如何处理?周熠答,速战速决,长痛不如短痛。
没多久他主动找老胡,提起整顿的想法,老胡纳闷之余,提出不少干货建议。加之周熠这几年在瑞和上没少下功夫,对其内部弊病,诸如裙带关系严重,老资历欺负后来者,导致人才流失等问题,都有所了解。
只不过那时他是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他只要做几件动静大、对股市有“利好”信号的漂亮事就可以了。
如今,顾远钧评价为:“一掷千金为博千金一笑。”
说这话时,他俩都在宁小宇这,最近每逢周末或无约的夜晚,顾远钧就跑来厮混一番,或谈公事,或闲磕牙,还说这里稍微改造一下,弄个小吧台,来点朦胧的灯光,就是个单身俱乐部,可以叫“三缺一”。
宁小宇声称,“那我可要收会费了,两位金主把房租水电煤气费给结了就成。”
对于何唯进监事会一事,顾远钧评价:“真是不按套路出牌,跟你有得拼。”
周熠觉得这话挺受用。
下一句,“看来田云岚背后没少支招。”
周熠挑眉:“非得是支招,她就不能自己想出来?”
顾远钧一愣,笑道:“我又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性格单纯,脾气略大,没想到还挺……”他注意措辞,“古灵精怪的。”
周熠靠在沙发上,拿着个平板在看视频,训狗教程。
茶几上一个果盘,装满杏仁腰果开心果,顾远钧连吃几个,赞道:“两个钢铁直男越来越会生活了,连小女生最爱的零食都有,一定是受我熏陶的结果。”
周熠看一眼果盘,没说话。
宁小宇从卧室蹿出来,“什么什么?小女生最爱什么?”
他最近跟人约会,网吧认识的萌妹子,开始注重打扮,狂喷发胶。
周熠抗议,“要被熏死了。”
他立即回击,“那就别在这忍受啊。”
周熠回道:“我是为你好,怕你用滥用这玩意把头发弄坏了,别年纪轻轻发际线告急,人还以为你肾不好呢。”
顾远钧立即接:“对,男人肾不行,一切都归零。”
宁小宇撇撇嘴,“你们就是嫉妒我。”转身回屋,再出来拎着两件衣服,“帮忙看看穿哪个好?”
顾远钧一瞧笑了,“这俩有区别么?”
宁小宇翻白眼:“到底谁才是钢铁直男?一黑一蓝,一个是套头卫衣,一个是开襟卫衣。”
这回周熠也忍不住笑了。
顾远钧摇头,“你说你,本来长得就显嫩,还穿学生装,泡个吧都得被人拦住要身份证。”他站起身,“来,衣柜呢,我帮你把把关。”
说着两人进了卧室,门没关,对话不时传出来。
“带人去哪玩?”
“那你别指望有什么实质性突破了,约会是一门学问,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灯光,音乐,气味,一样都不能马虎。”
“周哥说,用不着想太多,是你的跑不了。”
“那是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周熠喊了句:“说我什么坏话呢?”
顾远钧回:“说你招人稀罕,桃花运旺盛。”
周熠心说,桃花有什么好?
然后,眼睛虽然还盯着屏幕,思绪却已飘开。
那天会议结束,众人离去,周熠坐着没动,对面那位整理文件,似乎也有意拖延,他先开口:“礼物喜欢吗?”
何唯问,“什么礼物?”
“狗。”
“什么狗?没见着。”她顿一下,“有天晚饭倒是有一道狗肉汤。”
“好吃么?”
何唯无语,像是认输。
周熠笑,“能开玩笑总算是进步。”
何唯一怔,有点恼怒,语气也硬邦邦,“你什么时候方便?赶紧把它带走。”
没别人在,某人彻底无赖,往椅背舒服地一靠,“我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何唯气结,拿起东西就走。
白衣黑裤,修身款九分裤,露一小截白皙脚踝,配上尖头小白鞋,人高腿长,平底也能走出铿锵的气势。
周熠回过神,这么招人稀罕的人,居然只能窝在这里看狗。
没天理。
顾远钧指点迷津完毕,坐回沙发,随口问:“你那个秘书哪去了?”
“调走了。”
“为什么,做得不好?”
“就是做的太好,端茶递水埋没了。”
顾远钧笑,“人家可能更愿意给你泡茶。”
周熠像是迟疑了一下,才道:“她虽然是人事部安排的,但归根到底,还是李董的意思。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歹意,人都不能久留。”
顾远钧愣一下,想到上次他说的“瑞和这一潭水深得很。”
他想了想说:“美色当前,还这么清醒,不容易。”
周熠鼻子里哼一声,像是接受夸奖。
顾远钧又道:“的确,不该动的人,哪怕再好,也不该动心思。”
周熠像是没听到,专注看视频,这回不是训狗,而是一段汽车的宣传片。
瑞和最新推出的纯电动车。
云集了多项新技术,下足了血本,但也命运多舛,还没正式上市,就吃了官司。官司没有太多悬念地打赢了,也借机在网上造势一番,但因推迟上市,又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在玩饥饿营销,也有人说,质量出问题了,在返工呢。毕竟有些新尝试,吊足一部分人胃口的同时,也被一些人不看好。
顾远钧知道,对企业来说,最怕的就是“赢了官司,输了市场。”
因此这个工作,由周熠亲自把关。
周熠把平板递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顾远钧早就看过了,又看一遍,尽量发表客观意见:“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周熠哼了一声:“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顾远钧说:“是缺了点抓住人眼球的亮点,听说这是何天奎拍的板。”
周熠道:“跟他的人一样,刻板,教条,品位差。”
他把平板放到茶几上,双手枕头靠向沙发背,闭上眼休息。
顾远钧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疲惫。
做企业不易,何况他还是初来乍到,零经验入场。还以为他只是当个名义上的老板,玩玩资本与权力的游戏,没想到还参与管理,要名副其实,说到底还是要强,好胜心使然。马上就要迎来股东大会,他上任时做出的承诺,能否兑现还是个未知数……
他想起一事,问:“补贴款还没下来?”
周熠嗯了一声。
“应该到位了吧,我看网上新闻,其他省份都发放下来了……”他反应过来,“还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周熠嗤了一声,睁开眼,从茶几上摸过烟盒,点了一支。
新能源汽车补贴分为国补和地补,由企业垫付,但一番流程下来,回笼缓慢,像瑞和这种家大业大有现金流支撑,比互联网造车的压力还能相对小一点,但也正因为家大业大,处处需要钱,补贴款不及时发放,还是会加大资金占压。
最近又有新政策出炉,补贴缩水,有人说车企即将“渡劫”,如果是“天塌大家死”也就罢了,如果只是针对瑞和……
周熠抽了几口,神情放松道:“一时半会没问题,大不了拆东墙补西墙,还可以各种抵押再抵押。倒是这车,得赶紧上市,老拖着不是办法。”
顾远钧看向茶几上的平板,问:“宣传片是肯定得重拍了?”
周熠点头。
他忽然问:“为什么汽车广告都是找男的?”
顾远钧答:“自古以来,香车美人都是成功男士的标配,你也别太走极端,这种俗气的东西都是经过验证的,符合大众心理。”
周熠看向定格的画面,男主角那张清秀到寡淡的脸,挺括的衬衣领子,嫌弃道:“这种小白脸,一看就是车坏了都不知道怎么修。”
顾远钧笑:“这不正说明你家车质量好?要不你亲自来?”
“我拍的话,就直接来场车~震。”
周熠托腮畅想了一下,“嗯,脸也不用露,只给手一个镜头。”他没往下说,留着自己脑补,一只小手抵住车窗,然后被一只大手覆上……
他点头:“越想越可行,关键还省钱。”
顾远钧表扬:“有成本意识,越来越像一个民营企业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