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回头,就见他又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平静地继续:“拿枪指人是很痛快,很酷,一旦走火就不好玩了,”他顿一下,“动手之前动动脑子。”
何唯一时天人交战。
眼前这人行事向来毫无顾忌,没有底线,把她告上法庭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周熠看出她的犹豫,像是要帮她做决定,把手里的毛巾团丢过来。
毛巾落在胸前即将滑落时,何唯伸手捞起。无声叹口气,走了回去。按照他的吩咐,先浸湿毛巾,按在他腰侧伤处降温,然后涂烫伤膏。
挤出药膏涂到患处,还要用手抹匀。
碰到燎泡,就格外地疼,周熠为了迁就她半坐在桌沿,不时地拧下眉头。
疼痛之余,又觉出一丝异样感。
伤口处因为发炎,温度颇高,她手指微凉,每一下碰触都能引起周边肌肤一阵颤栗,不只是周边,就连腹肌也开始暗暗收缩。
周熠深吸一口气,用余光看她。她低着头,长发扎了马尾,露出莹白的耳廓,耳下,是他刚刚品尝过的地方。他似乎听到喉管里液体流动声,闭了下眼。
对着这样一个半~裸男人,何唯的感觉也不是很好,尤其是他吸气时,腹肌块垒分明,人鱼线的边缘清晰可见,像是无声的引~诱……她草草涂完药膏,拿起纱布,剪了一大块覆上去,又剪了胶布固定。
还没固定完,手腕就被他抓住,她低呼一声,手一松,剪刀掉在地上。
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异样:“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何唯心中起了警惕,没搭腔。
桌子本就靠墙,他把她往后一推,轻易把她困在墙角,他低头贴着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何唯恼怒,用力推他想要逃开,手却被他抓住往下按去。
她的脸腾地烧开,低声骂:“下~流。”
他低低地笑:“男人都这样。”
又说:“看样子是还没被人下~流过。”
大手覆在她手背上。
何唯别过脸:“你放手,我喊人了。”
他嗓音微哑,无耻道:“喊吧,我刚入了股,现在是这里老板之一,看谁敢进来。”说完也不给她机会反驳,找到她的唇,堵上。
何唯后脑勺抵着墙,扭头躲闪,他的唇就落在脸侧,鼻息烫人。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响。
何唯心头一紧,掌心再次被塞满,触感惊悚……她恨不得具备壁虎的功能,自断手腕以脱身。
她强自镇定说:“你这样又算什么?我也可以告你……”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他深深叹息后,模糊说了句:“好。”
何唯心一横,手中用力。
听到他闷哼一声,似痛苦又像痛快,接着她手腕被捏得一痛,手指被迫松开,同时听到他略带斥责的口吻:“弄坏了以后你用什么?”
简直是……何唯愤然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他似笑非笑,眼里闪着光芒,陌生而热切,那热切属于成年男人最直白的欲~望,却又像是少年人带了些莽撞的赤诚。
她心里涌起一丝荒诞的感觉。
再次继续时,她卸去抵触,顺着他的力道,无师自通般,他的呼吸很快紊乱,周身散发着惊人的热度,炙烤着她,他单手擒住她下巴,再次胡乱地吻上来……
***
回程途中,何唯手握方向盘时,还会产生不合时宜的联想。
刚才那一番虽然难堪,羞愤,让她有杀~人~灭~口的冲动,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成就感。这感觉很怪异。无论这个人多么高深莫测,无论他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一刻呈现出来的最原始的反应,无疑是最真实的。
而那最真实的反应,在她的掌控之中。
再一想,又觉得可笑,这更像是被人欺辱又无力反击时的自我开解。
下一秒瞥到仪表盘,那飙升的时速让她心惊肉跳,直到把车子停在路边,她才大口呼气。
然后,低头看手。
这是一双好看的手,也是创造美的手。
可是今天,不仅被玷污,还差点杀了人。
比起另一幕,这个才真正令人心有余悸。
再回想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的心情,那一刻的自己,令自己都感觉到陌生。
又或者,她无意中激活了自己的另一面。
何唯的思绪被一通电话打断。
张董的秘书打来的,提醒她下午上课,管理课,财务课,法律课。从零开始,不知是说说而已。
何唯长舒一口气,打开音响,艾薇儿用她干净而有爆发力声音在唱:Don’tknow,ifIcandothisonmyown.
NowIsee,everybodyhurtssomedays.
It’sokaytobeafraid.
每个人都会受伤,每个人都会疼得尖叫。
这真的没关系。
她发动车子,踏上征程。
***
周熠还真不是跟踪何唯来的。
毕竟作为为数不多的股东之一,也要象征性地过问一下经营情况。而他之所以能在这里掺和上一脚,还是拜何唯所赐。
上次心血来潮带她过来玩,过后俱乐部老板打电话来“兴师问罪”,说是撬门偷喝酒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他放在那充门面的好酒给喝了,又八卦兮兮地问跟他来的那个小妞儿是何许人也。周熠来过几次,承蒙老板亲自接待,还算投缘,于是当对方半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入股时,他想了想就答应了。
除了对这个感兴趣,以后少不得来此放松。
真正原因是,老板是个有背景的富贵闲人,人脉了得。这家俱乐部最初也是他和几个好友因为共同爱好一时兴起建的。所以,尽管账面惨淡,他投的钱差不多打了水漂,可是从长远来看,另一笔帐还不算亏。
来到这种地方,不过过手瘾说不过去。
周熠的车里有外套,他换了穿上,旁人看不出破绽,只是自己的手会时不时地往伤处按一下。有点疼,包扎得并不好,刚才一番动作出了汗,胶带都松了,可是他懒得再重新处理。
挑选枪支时,他一眼看到AUG,但还是选了A~K~47.
这回在室内,有起倒靶,横向移动靶,用弹鼓供弹,有种大杀八方的霸气。正如他提醒何唯的,不能有一丝杂念,而他也是最享受这一刻的目标明确、全神贯注,可以抛开一切,忘记伤痛。
100发子弹突突完毕,不仅枪口,他浑身都在冒烟,A~K~47后坐力巨大,震得浑身麻木,但他还是能稳稳控制住枪身。这功力,非一般人能比。
所以当他摘下护耳罩时,脸上也露出一抹得意。
周熠读书时,成绩稳定地保持在中上游,不服输劲头都体现在体育课上,无论什么项目,他都能做到最好。
不够好的,他就练到最好。
以至于初中时体校来选拔苗子,非体育特长生的他在推荐名单第一个。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因为一旦兴趣变成任务就没意思了。老师还以为他是有更好的选择,毕竟文化课也不错。
其实没有。
他那时听过一个说法,“垮掉的一代”,他觉得自己再符合不过了。唯一动了心的是飞行员招考,有人说,机械是男人力量的延伸,能操纵大型机器在蓝天驰骋,对大多数男生来说都有着强烈吸引力,何况还能天天看空姐……只是其他要求都满足,唯独身高超标。
回想起那时候“单纯”的念头,周熠不由好笑。
继而感慨,那会儿身上一道疤都没有,从身到心,都如一张白纸。
***
周熠回城后,直接去了宁小宇那里。
宁小宇租了个公寓,两室一厅,结果另外一个卧室就被周熠霸占了。真的是霸占,不付一分钱房租,还白吃他做的饭。
所以宁小宇当面叫“周哥”,转身就喊“周扒皮”。
宁小宇十分不解,这都当董事长的人了,居然跟他一个打工仔蹭地儿住,多有失身份儿啊。再说,这俩大男人住一起,好说不好听的。他不止一次提议,就算不住何家那个豪宅,自己买一套也成啊,他也跟着住几天过过瘾。
对此,周熠只回俩字:没钱。
这一天夜里,周熠做了个梦。
巧的是,也跟房子有关。
梦里自己很小,三四岁的样子,坐在地板上划火柴玩,不知怎么搞的,火焰忽然窜起老高,燎着了不远处的桌布,接着是身后的窗帘,霎时间房里火舌飞舞,他还坐在地上,完全吓傻了。妈妈不知从哪冲出来,一把抱起他往出跑,把他放在房前空地上又回头说,你爸还在卧室睡觉,说完就往火里冲。
眼前已是一片火海,妈妈的身影立即被火焰吞没,他吓得大叫:“妈,快回来,爸……”
过了许久,火场里冲出一个人,身上衣裤燃烧着,俨然一个火人,看身形是个男人,他以为是爸爸,跑过去却发现那张痛苦得扭曲的脸格外年轻,那人朝他伸手,嘶哑地喊:“救命,救我,七哥……”
那人眼里映着火光,红得惊悚,那只变得焦黑的手眼看就要抓到他,他吓得大叫:“妈……”
周熠被自己压抑的呼声惊醒。
醒的同时人已经坐起,房里一片漆黑,他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身在何处,松了口气,抬手抹一下眼角,湿的。
下一秒,左腰处一阵灼烧般的痛,他摸一下额头,有汗,有点烧。
他呆坐数秒,掀起被子下了床。
隔壁房门没关严,传出宁小宇的呼噜声。他扯了扯嘴角,这种没心没肺的个性真是让人羡慕。不用开灯,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摸出一盒消炎药,再走到客厅饮水机旁,接了一杯凉水,吞了药,仰头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坐到沙发上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听觉也变得异常灵敏,能听到宁小宇养的小乌龟在鱼缸里活动时发出的碰撞声,这小小的声响让他莫名感动,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
周熠在家蛰伏数日,直到又有事必须出面。
挂了电话,正在征用宁小宇的台式电脑打游戏的他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意识到这几天一直绷着一口气,不知和谁较劲。
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挑衣服的时候比以往多花了点时间,又扔回去,随便搭配了一身。
来到瑞和大厦,进了大门,一眼看到前台的“新人”。
不是他想看,实在是太显眼。
黑色西装套裙,白衬衣,一本正经到有些无趣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清新娇俏。她正低头在写着什么,这种把头发挽在脑后的发型,露出纤细后颈,成熟而干练,不像她,又像是她再过几年后的样子,他不禁想象如果穿上空姐制服,会怎样……
周熠径直走向电梯。
进了电梯,看着光可鉴人的墙角,又想到那天她被他逼在墙角为所欲为……他暗骂一声,移开视线,去盯着不断攀升的数字。
办公室还跟那天一样,宽敞空旷,一尘不染。
倒是外间的女秘书伏在桌上,戴着耳机用手机看剧,手捧一袋话梅,见老板突然出现,反应还挺快,小跑着跟进去,问喝点什么。
他问都有什么。
对方答:“各种咖啡,各种茶,”然后笑了下,露出一对梨涡,逐一列举。
周熠问:“什么茶去火?”
秘书一愣,“那要看是实火还是虚火?”
“……随便来一个吧。”
秘书二十出头,穿着凸显身材的灰色套裙,戴一条细细白金项链,吊坠在衬衣V领口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递来水杯时,除了茶香,还有一抹暗香浮动,看来是在手腕喷了香水。
很有可能是刚刚喷的。
周熠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待签文件,问:“这里原来的东西呢?”
秘书顿一下,答:“暂时存放在闲置的会议室里。”
做这一行的都善于察言观色,她试探着问:“要搬回来吗?”
周熠想了下,“算了,先这样吧。”
***
再说何唯,这份工作真正做起来,比她想得要平静许多。
没人为难,也没人围观,前辈小姐姐悉心指点,中午徐经理约她吃饭,聊些格子间里的趣事,或不着痕迹地点拨,气氛轻松而融洽,让她想起皮皮佳。
何唯很想这位闺蜜,虽然几乎每天都收到“实时汇报”,各种照片小视频。何唯不知道想念的是好友,还是自己过去的生活。
工作中当然遇到过难题,比如,她会Photoshop、Maya、Zbrush,但对人人都懂的Excel却不熟,苦大仇深地整理来访者信息时,被告知一招公式就可搞定,她觉得自己像来自石器时代。又比如某天接个电话,对方口音浓重,语速还快,她唯一能听出来的就是英语,前任及时解围,三言两语,把电话转接到海外市场部,然后眨眼说,印度人讲英语。
何唯也笑一笑,心里琢磨,要不要再报个商务英语班?
可现在课时已经满了,睡眠都不够。
对于她的“随遇而安”,张董非常不满,言辞激烈。
“你中计了!他就是不想让你在这,故意激你,知道你清高,做不了这种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工作。”
她说:“我能做。”
张董皱眉:“做个前台有什么用?跟咱们的计划大相径庭。你还想曲线救国?等你绕完这一大圈,公司都被人卖了几轮了。”
何唯不说话。
张董曾跟何唯的爷爷一起打江山,眼里只认何天奎整个正宗传人,或者说有一点古人的愚忠精神,对周熠这个乱臣贼子非常不齿,对何唯带了点“接受托孤”的意思。本来是想通过培训生几个月的轮岗实习,让她熟悉一下环境,顺理成章进入管理层。还有更直接的途径,签一份授权书,代为履行其父的董事职务,出席董事会参与重大决策的表决。
何唯“自讨苦吃”地选了前者,又被“出人意表”地发配去前台。
这孩子看似有灵气,但也有点轴,都是学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专业给害的,满脑子的理想主义。张董颇恨铁不成钢道:“这才第一回合,你就败在他手里了。”
何唯却想到别的,心说,指不定是谁“败”在谁手里呢。
这一念头让她脸颊泛红,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一些。
在张董看来,这是羞愧的表现,他的说教起了作用,能意识到错误是好的开始,他缓和了语气:“你也别急,万事开头难,年轻学东西快,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谅他也不敢太嚣张。”
周熠何止是不嚣张,简直风平浪静。虽然也不断有些动作,比如否决了何天奎之前批准的几个项目,但相比之前的大动干戈、杀气腾腾,都跟蚊子咬一样,小打小闹,可忽略不计。
此外,春节将至,神州大地一片喜气祥和,瑞和从上至下也都不能免俗,人人心里长了草,上班摸鱼,下班早退,有人总结出中国人的“四字魔咒”,其中一个就是“大过年的”,仿佛这就是一张护身符,免死金牌。
何唯可不敢这么乐观,某人最大特点是什么?无耻,流氓,能装。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她心中也有轻重缓急。何天奎最新的脑部扫描,淤血面积小了些,正在被一点点吸收,这是好消息。
她现在换了一种思维模式,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病情稳定,就是稳中向好。
除夕之夜,何唯给兢兢业业了多日的保镖封了红包、放了假,把病房布置了一番,买了颜色喜庆、面料舒适的新衣,让护工给爸爸换上,衬得人气色也好了很多,躺在床上不像病人,而是在睡觉。
她拿起手机,在床边自拍,起初是强颜欢笑,渐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
青姨送来年夜饭,刚吃了一个饺子,何唯的手机响了。
是专属铃声,沉寂了许久的。
何唯走出房间才按接听,但没出声,还把手机拿开一些。
那边稍等片刻,带了些小心地问:“小唯?你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