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里,沈老太太跟前没有孩子闹,难得清净。(最快更新)人老了,既贪热闹,又烦热闹。既喜清净,又怕清净。因此一大早才吃罢早饭,便去了园子里种菜。
她这一辈子劳碌惯了,根本待不住。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除非病的实在起不来,否则一年四季,非得做活才自在。
虽说这些年沈同谦功成名就,家里略有盈余,不必沈老太太下地做农活,她在家里扬眉吐气,也算养尊处优,但她却是闲不住的人,重活不用做,家里地里的活计也不少,凡是她能做的,她都能抓的起来。
沈夫人自然是看不惯,说了好几次,叫她只管好好享福。
沈老太太就一句话:“你要是嫌我,我明儿就走。”
沈夫人哪还敢再多嘴?只得吩咐服侍沈老太太的丫环:“别直眉瞪眼的在一旁瞅着,老太太要做什么,你帮把手,别把老太太累着。”
沈老太太在这青化县里待的早就不耐烦了,她在家一大早就起来烧水做饭,喂鸡喂猪,吃了早饭便扫院子,做活计,从天亮睁开到,到晚上阖眼睡觉,她一刻也闲不下来,虽然累,可她充实。
但在这沈府却大不一样。别说喂鸡喂猪了,一则是沈府里没有,二则也没人敢让她喂,更别说起早做饭、洒扫院子之类的粗活,就是行动都有人服侍,多走动两步,就有人抢着扶她,一口一个“老太太,您慢着点儿”,生怕她磕了摔了。
沈老太太初时还觉得新鲜,可半天不到,她就觉得处处局促,三两天过去,觉得自己形同废人,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己筋要存了,哪哪儿都不听使唤,和不是自己的一般了。
因此沈老太太便说死说活也不要人服侍,找了锄头,就在沈家花园开劈了一小块儿地,非要种菜不可。uctxt.com
沈夫人觉着不像样。
她也是风雅惯了的人。当年条件不允许,整天苦呵呵的连温饱都勉强的时候,她尚能苦中作乐,如今终于不用待在乡下,闻着满院的臭味,有了自己的园子,自然特意叫人留意打理,种下一年四季开不败的鲜花,闲时带着孩子在园子里逛逛,再或者和沈同谦在园子里品茗下棋,正是她理想中的生活。
沈老太太一锄头下去,愣是破坏了园子里的美景布局,把花都锄了不说,还口口声声的说沈同谦不会过日子:“这么大一块地,种上庄稼,种上菜,这一家子的嚼谷就都有了,又能省一笔出息。”
明面上是指责沈同谦,还不是指责自己?毕竟沈同谦有官职在身,家里的事都是沈夫人照管。沈夫人听着十分气闷,只好忍气吞声的看着沈老太太辣手摧花,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意,打消她要在花园里种庄稼的念头。
沈夫人有心要和沈同谦告上一状,想想又作罢。沈同谦就是个大孝子,从来不敢违逆老太太,别说只是铲花了,当年老太太明里暗里指责她不能生养,给他添了两个通房,她又哭又闹,枕上两苦口婆心,撒娇撒痴,第二天沈同谦还是一个“不”字都不说,到了晚上照样顺了老太太的意思去睡通房。
沈夫人简直能想像得到沈同谦的劝慰:横竖老太太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就算是住个一年半载的,等将来老太太走了,再把花种回来不就结了?
想到这个答案,沈夫人先将自己气的不行。她倒不是非得心疼那一片花田,而是……这明明是自己的家,可自己还是不能说话算数,还是不能完全做得了主,都儿女成群了,还是得看着老太太的脸色。
她高兴就是晴天,她不高兴,就是阴天,自己甭管嫁过来多少年,在这青化县多有尊荣,也必须得低头听她唠叨,俯首认错,开口道不是。(最快更新)
这种感觉,太憋屈了。
沈夫人窝着一肚子火,只能眼不见心净,随着老太太闹腾,不管她要什么,都给。别说就是几包菜籽了,她就是要天上的龙肉,说不得也只好禀给老爷,让他寻摸去。
她心情不好,难免借机发作底下人,是以这一天底下人都战战兢兢的,有那不小心触着霉头的,只好暗呼倒霉。
到了午后,沈夫人小歇起来,就有身边的丫鬟小心翼翼的回报:“外面铺子的掌柜说要见大姑娘。”
外面铺子?什么铺子?要见骄骄?见骄骄做什么?是她买了东西欠下的帐目没还,所以人家要上门来了?
沈夫人就是一怔,双眼圆瞪,厉声喝道:“你是没吃饭还是要死了,哼哼呀呀的说些什么?大点儿声。”
那丫鬟吓的寒毛倒竖,登时就跪下了,哭着道:“回太太,是铺子里的掌柜说要见大姑娘。”
沈轻罗开铺子的事,要说这府里瞒的风雨不透,那是不可能的。虽说沈聪行事小心,他又有着大管事的身份,他不说,众人也不敢瞎打听,可毕竟他办事不能只靠他一个人,平素有些往来,众人也能听见些风声。
沈轻罗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现眼、不可告人的事,只不过不愿意刻意张扬,故此没那么大张旗鼓罢了,可底下人却私下揣摩,觉得这位大姑娘是有意要避开老爷和太太,因此竟心口同一的把她在外面开了燕支铺的消息瞒了下来。
这小丫鬟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只当今日大姑娘的事东窗事发,太太无处发作,故此拿自己排揎,当下哭的惊天动地。
沈夫人倒气乐了:“你家大姑娘不在,你把掌柜叫进来不就完了,哭什么?”
沈夫人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小丫鬟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摸了摸眼道:“是。”
这太太没有发作自己的意思,这是,没事了?
她转身出去,不一会燕支铺里的陈掌柜进来,怀里抱着一本册子,进门给沈夫人行礼:“太太安,小的是燕支铺里的掌柜陈安。”
沈夫人瞧着眼生,不由的问了一句:“哪家胭脂铺?”
陈安有些疑惑,这铺子是沈家大姑娘开的,怎么这沈夫人倒似一点都不知的模样?登时心里一咯噔:坏了,自己贸贸失失的来寻沈夫人是不是来错了?
陈安倒并没多想,当初受雇于沈轻罗,多多少少还是看在沈聪的面子上。当初知道这铺子是县令家的大小姐开的,他心中顾忌颇多,可转念一想,若是铺子不成器,不用他说,东家赚不到钱,铺子黄了,自然而然的就把他辞了,他大可以另谋高就,实在不犯不着一开始就冷艳高傲的拒了人家的邀约。
等到铺子开起来,发现这位大小姐年纪不大,可行事周密、稳妥,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他反倒安下心来。
铺子里的胭脂都是从建平府运过来的,不论是质量还是颜色、包装,都十分华贵,又不是一味的精奢,也有简易的胭脂,照顾了上、中、下三种客户群体,因此才开业不多久,铺子生意竟是难得的好,陈掌柜对沈轻罗我就不只是看好,而是十分敬服了。
因着这几天从建平府又来了一批货,那伙计又急着要走,他这才不等沈轻罗吩咐便来寻沈聪。可是不巧,沈聪不在,他便想寻沈轰罗,竟然也不在,踌躇间那门上的小厮便问:“大姑娘不在,有什么事和我家太太说也是一样的。”
陈安这才坚定了决心,说要求见沈夫人。
见沈夫人问,陈安便回道:“是上个月才开张,专门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名叫燕支铺。”他刻意强调了“燕支”两个字,沈夫人才知道自己想当然想错了,她没当回事,也没功夫细问,只问陈安:“不知陈掌柜来有什么事?”
陈安犹豫了下,将怀里的册子递上去,道:“这两天又有一批上好的货到了,这是细致帐目,请太太过目。”
沈夫人示意丫鬟接了,笑道:“陈掌柜好客气,这府里女眷不多,也用不了多少胭脂水粉,你们倒巴巴的先把东西送过来,怎么好意思……”
陈安汗都下来了,他心里暗暗叫苦:我的个乖乖,敢情这位沈夫人真是一点诚俯都没有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当自己是和那寻常铺子的掌柜一样,是来孝敬的?
他眼巴巴的瞪着那本帐册,心道:送出去的帐册,能不能立刻抽回来啊?
陈安到底经过的事儿多,想着若是沈夫人待会自己瞧出端霓,定然恼羞成怒,不如自己先坦白。当下一边等沈夫人翻看帐册,一边道:“这铺子当初大姑娘就说,一切琐事,皆由小人做主,可这回来的货有些多,且质量上乖,价格不菲,小的想着因夏天就要到了,若一时卖不动,难免要泛潮,故此才来和姑娘请示,看是不是收进点儿。听说姑娘不在家,小的想夫人做主也是一样的……”
“啪。”陈安话没说完,就听啪一声响,他立刻噤声,就见沈夫人手指青白,手中帐册已经重重的摔到了脚下。
他眼皮一抽,心口一跳,上前将帐册捡起来,小心的用袖子抹了抹,道:“是小人糊涂,这些琐事原不该打扰太太。”
沈夫人气的胸口起伏,半晌才咬着牙道:“罢了,不知者不怪,你且把帐册放下,容我慢慢的看,回头再给你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