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泽用火钳扒拉着燃起的银炭,待火大起来了,盖上铜炉盖,心满意足地回坐到椅子上。
她看着张寓满眼的期待,说道:“咱们玉山县,如今就像病入膏肓的病人,当务之急不是下对症之药,而是先把那一口给起吊起来。”
冯嵇谦虚请教:“敢问怎么个吊法?”
在吏事上,他是个中老手,对付起来得心应手。但是于出谋划策上,却有不足。来时便听说了李芳泽先前的种种事迹,对她十分佩服,所以此番跟着张寓来,是特地来向她取经的。
李芳泽道:“咱们县缺少了户口,敢问是直接添加户口呢还是添加人口?”
冯嵇问:“这有何不同?”
李芳泽道:“我知道你先前向大人提出拆分户口的法子,这便是直接添加户口之法,只是这法子终究不正道,且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毕竟一经拆分,中等也要变成下等户,如此一来,赋税还是不能提上来。”
冯嵇老脸一红,其实有很多县都遇到过户口减少的问题,为了不影响考绩,知县大人基本上都会采用逼迫百姓分家的法子。
他来时知道张寓是个正经官员,原本不想提出这个法子的,但见张寓十分烦忧,遂不得已而提出了。
结果可想而知,得到的是不赞同。
李芳泽笑道:“老兄莫要羞愧,我原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台。”
整理了下思路,她继续说道:“所以依我看,得先添加人口。”
“咱们县里不在册的人口,有隐居在山中的,分为两类:一类是玉山的百姓,土地被兼并后,无营生之法不得已隐居山中的;还有一类是因为湖广频年灾伤、荆襄泛溢,为了生存,从湖广逃亡来的。除此之外就是以打劫为生的土匪了。”
“国朝的老百姓向来淳朴老实,若是有田地,且这田地能维持养家糊口,是万万不会离开自己本土的。既然他们没田,那么咱们便给田他们种。”
冯嵇觉得李芳泽说的头头是道,原本以为有什么十分出奇的方法,谁知道却是这么个法子。
他忍不住说:“李兄,莫要忘了,还有许多是弃田而逃的,就是给田也不肯种的。如今种田收成少,皇上不肯降免赋税,东翁也不能降免。全国州县,欠户部税款的,咱们玉山县排得上号,依我看,东翁还要涨税的好,只是若是涨税,百姓跑的更多,真正是两难呐!”
李芳泽抿嘴而笑,说道:“你说的甚是。不过,给田也不种,是因为种了也白种,如果给他们田,却不收税,他们定是要种的。”
冯嵇确定李芳泽是个傻子了,没好气道:“给田种却不收税,咱们的银库如何填充,往日欠户部的税款怎么还?”
张寓颇有些意外,李芳泽一向是很有想法的,怎么这回出的主意这般经不住推敲?
李芳泽也不恼,常年的笑容摆在脸上:“两位,莫急,待我说完。”
“须知,咱们除了田税,还有商税。国朝开国之时,民生凋敝,太【祖】为鼓励商业,商税收的极少,凡三十而取其一,实在是少得很。且到现在,竟已无商税之说。大人掌管一县之事,涨涨商税是可以的,依我看,可以先三十取其二,这点税如今的富商来说,如九牛一毛。”
想想后世的商税,光企业所得税就占去净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还有什么增值税,营业税,消费税,再加上城建税,教育税附加等等,繁琐的很。不如明朝单一。
她继续说道:“然则,这只是针对行商的。县里的坐贾铺户,因为要承担“轮值采办”之役,轮值期间,铺户要负责衙门所需物资的杂物采办,需要预先垫付资金,以至于铺户亏损,怨声载道。于此,可以免其采办之责,其门税还亦按三十而取二。”
“若免农民之田税,则农民年年有余钱,这些钱会用来做什么?自然是买东西,买的东西多了,铺商进的货便多了,交的商税自然也就多了。所以,虽未收田税,实则已收。”
张寓和冯嵇细细地梳理了一通,半晌之后,冯嵇喜笑颜开,大赞:“妙啊,妙!李兄此法实在妙,只是……”
张寓点头赞同。
李芳泽问:“只是如何?”
冯嵇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只是东翁明年便到三年一考之期,而李兄此法,不能立竿见效,须得多等些年头才行,这又待如何呢?”
李芳泽皱眉,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到过,这个方案虽然完美无缺,但有个致命的地方,那就是实行人。
一年之内,这个方案绝对看不到明显的成效,而后年张寓就要调走,那么实行了便是做了也白做。
而且人亡政熄,若是下任知县对这个方案不满意,不继续了,那他们就做了无用功。
除非,张寓申请留任。
李芳泽犹豫了一番,对张寓说出自己的想法:“除了此法之外,我实在想不到速速来钱的法子,如果大人后年申请留任,并且保证之后的三年内能还清税款,我看这是可以的。”
张寓忽然起身,面朝北方,正色道:“为官者,便是要使民有所养,安其所居。这样的好政策,我必要使其有所有终!”
言语铿锵有力。
他转而又对李芳泽道:“待考绩之期一到,我便向长官申请留任。”
李芳泽笑道:“如此,于大方向上便没有问题了。现下大人便可发布告示,待开春之后,家有余力的、流民、隐户都可以开垦荒地和梯田,所垦田地永不收税。只是,流民和隐户必要在户房登记入册。至于……“
她停顿了一下,说道:“至于如何能保证永不收税,也还需大人向朝廷上奏,我想,只要大人能保证定期之内还完税款,朝廷一定会同意的。”
张寓点头:“这倒没什么难处了。”
“还有一事。”李芳泽颇有些得意地说:“我于账务上不甚了解,不知道县里每年的收支,当初想了这个方案,害怕挣的钱不够用,所以又想了一个。”
“哎呀呀!“冯嵇叫道,“李兄,想出一个方案就已经了不得了,如何还有一个?快快道来叫我开开眼界……真是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我这个老家伙真是佩服极了!”
李芳泽扬眉一笑,谦虚道:“莫要再赞了,我年纪轻,容易得意忘形。”她又做一副无辜状:“老实说,我也是被我家四妹逼急了,才来了急才。”
“她呀,成天和我说,咱们的县尊大人急地上火,都开始掉头发了,若再想不出法子,指不定要成秃驴了,到时候她面子上须是不好看喽!“
她这一番打趣,使得气氛顿时愉快起来。
而被打趣的张寓,也不恼,只拿眼睛盯着她,看她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
于是李芳泽说起另一个方案:“从东入江西,玉山是必经之路;从玉山到上饶、南昌、九江等地,又必走信江这条水路。可从东入城到信江这一条路,年久未修,乱石挡道,坑坑洼洼,天晴则灰尘扬天,下雨则泥泞满道,实在难走。百姓商人都希望能把这条路修一修。”
“从入城到信江,百里路,若修好了,设立三个类似抄关的收费之地,行人十里一文钱,商人则三里一文钱,二位算算,这一天之内,有多少人走这条路,一年能收多少钱?”
思考了半晌的张寓应道:“这条路已几十年未修,我来时便想修一修,无奈朝廷不能拨款,近一年多的邸报,许多是写各地灾情的,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修路和赈灾比起来不值一提。况且,一旦修路则要百姓服徭役,大抵又有怨言的,何况修路的钱本源于赋税,何以百姓自己修路了还要出钱,这非是德政。”
“纯阳兄,你这方案我不赞同。”
李芳泽摇头:“大人且安心,待我说完。我早知朝廷是拿不出钱的,所以要叫县里的大户来出这笔钱……“
张寓立刻打断她:“这却是不成,无缘无故,为何叫大户出这笔钱?实不公也。”
李芳泽成竹在胸:“我会叫他们出这笔钱,还出的心甘情愿。”
她解释道:“我大致算了下修这条路需要的钱,四年之内是能收回的,四年之后,便是纯利润了。县衙和大户们分别出款入股,日后所得的利润便按所占的股份得钱,这么一条长久的利润来源,只要不是傻子,肯定是愿意参股的。”
“又大人适才说修路之事由百姓服徭役,这不在我之方案中,我之方案必也发工钱请百姓来做,这样才不会遭至怨怼。且这事也和之前所说户口有干系,有工钱得,定有许多流民隐户来做工,若要做工,必也先核对户口,不在册的便叫其上户口,如此双管齐下,岂不妙哉?”
“啪!啪!啪!”冯嵇拍手表赞,他站起声,长叹道:“李兄,你实有经世济民之才,将来必入阁拜相也!”
李芳泽淡淡一笑,并不出言否认。
既然要走仕途,那么就付出所有努力去追逐那至高点吧!
只有处在那个地方,才有能力去创造,去改变。
只是因为修路这一事,因为油水极多,人们知道负责人是李芳泽,卖材料的商人个个都想巴结于她,想成为供应商。
天天有往府上递名帖的,一时间,二拐弯这条小巷,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但是却苦了李芳泽,她可是要考科举的,时间紧迫啊,再应酬,她还要不要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