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奏折与垦荒(1 / 1)

九月四日文渊阁内。

文渊阁是大学士们办公的地方,近段时间,文渊阁内的气氛都显得十分无奈和低落,不时有人叹气。

无他,因为皇上又出宫了,如今正在宣府内,目的很明显,是要出关。

他们只要想到当年英宗大败于土木堡北狩故事,就更加焦虑惶恐和不安了。

况且近来国家之内实在不算太平,不是这里干旱就是那里水灾,这里要赈济,那里要拨粮,户部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储备了。

偏偏这个皇帝还要闹腾!他们守着这样的烂摊子,实在是忧愁不已,仿佛亡国已不久矣。

正此时,司礼监派人送来奏折,这奏折是要给内阁票拟的,然后再交还给司礼监批红。

送奏折的公公们放好奏折之后,还剩一个没有即刻退去,而是恭顺地站在了门口。

阁臣杨廷和、梁储、蒋冕都有些奇怪这位公公反常的态度。

自从刘瑾倒台之后,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便成了萧敬。萧敬是四朝老监,如今已经七十九岁了。英宗、宪宗和孝宗都曾对他都十分赏识,孝宗病危时,还把昔日的太子如今的圣上正德托付给他。

能历经四朝而不倒,靠的是才德和低调。所以在他手下当差的宦官,基本上也十分安分。

比如眼前的这位小公公,干送奏折的差事已经小半年了,每每见了这些阁臣大学士们,都保持着十分谦卑礼貌的态度,虽然今天也是恭顺的样子,但送完奏折还不走,就有点不像话了。

杨廷和、梁储和蒋冕是出了名的为人正派敢于直谏不附阉党的人物,对宦官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所以发现了这个问题后,作为首辅,杨廷和发表了意见。

“今奏折已送来,我等已受,公公还不离去,是要监查我等么?”

这话说的有些严重了。

那小公公吓了个机灵,当下弯身作揖:“是奴婢无状,三位阁老见谅!今日萧老读了一奏折后,竟大惊失色。后来公公把这奏折放在了最上头,叫奴婢见阁老看过了这封奏折后再回去。”

三人闻言,便知道最上面的奏折肯定有问题。

一共六堆奏折,只有一堆是放在杨廷和案前最正中的地方。

杨廷和急忙拿起奏折阅读,神色越来越凝重,虽说不至于大惊失色,但也很是震惊。

话说通政使看到这封奏折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反应,但同时也有点幸灾乐祸。

话说回来,这封奏折正是张寓上的那封,经过了十多天的传递,它终于到达北京。

这封奏折的内容很丰富,不仅仅举报了陈德昭一家私自开矿和造反的事,还弹劾了陈家在北京做官的亲戚。不仅如此,张寓还弹劾了自己,把到玉山县任职后是如何被胥吏和乡绅豪强要挟,已至于最后不得不同流合污的事也陈述了出来,自劾的这段内容中,张寓细说了官场上的腐败。

这是在找死。

奏折的内容李芳泽并不知道。原本上奏的起因是为了自救,可她不知道张寓原本就很痛恨自己与这群人同流合污,所以当她使出激将法的时候,张寓受了刺激,决定把自己的过错也陈上去,来个彻底的死谏。

李芳泽也说要死谏,但是她是要以进为退,而张寓,是来真的。

如果李芳泽知道了奏折的内容,恐怕也要吓一跳。

再说通政使,为何通政使要幸灾乐祸?

通政司是个没有职权的地方,所以在这里头当官的大多很穷,靠着朝廷微薄的俸禄过活。时间长了,他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自己不贪污受贿,品德行算的上高尚了,所以渐渐地都以清流自居,同时也特别憎恨那些贪污受贿的人。

所以见到有弹劾官员贪污受贿的事,他们便感觉很兴奋。

只是受贿到底是潜规则的,有官员的地方就有潜规则,一个受贿问题往往要牵连许多的人。

所以一个人胆敢跳出潜规则,是要付出代价的,轻者贬官,重者……丧命。因为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任何与他同事的人来说都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死自己,得早早的除掉。

但是,张寓不怕死。

通政司的最高行政长官通政使想了想如今的几位阁老的做派,认为他们一定会把这件事调查到底。

至于其中所说的陈家开矿伤了龙脉……这点让他感觉有点扯淡,可是那张寓又明着说九月六日也就是后天,山东有地震和冰雹的事,这又让他觉得此事或许是真的。

但如果不是真的……那么这整封奏折的真实性将会大打折扣。

阁臣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更多的是当心所谓的造反,如今天下不太平啊,灾害连连,失业和无家可归的农民很多,这样的人一聚集起来就十分可怖了。况且江西是个自然条件差的地方,盗贼又多,若是被有心之人聚集了,那就要不得了……

杨廷和、梁储、蒋冕立刻商议了对策,写了票拟,内容是请皇上即刻回来处理这件事。

涉及龙脉的事,不能不重视,但他们却又无法承当,所以还是把球踢给正德皇帝,最好因为这封奏折把他给弄回来了。

杨廷和把奏折递给候着的小公公,叫他即刻交给萧敬,然后速速送到宣府。

宣府离京师不到四百里,若用快马,一天就能到达。

奏折下午出发,次日上午便到达了目的地。

张永自然是先看了奏折,发现这内容不同寻常,便立刻上传给正德。

此时,正德正在平整而空旷的野地上打马球,马蹄阵阵,烟尘滚滚,正德脸上身上全是灰尘。虽然他出生高贵,在宫廷里的生活极为讲究,可是会导致身上脏兮兮的活动他也并不讨厌。

等一局打完,远处的太监捧着盛满清水的铜盆和脸帕快速走来。

张永看准了这个时机走了过去。

正德擦完了脸,见着张永拿着奏折过来,说道:“大伴,你知道我玩时不爱看奏章,如何要来烦我?”

“圣上,奴婢如何不知?只是这封奏章您着实非看不可,所以奴婢冒死来烦您。”

正德活动了下筋骨:“让我猜猜……准又是阁老们催我回去,说甚么要为社稷着想,为两宫着想,还叫我快立嗣罢!”

张永说:“圣上,您却是猜错了,似这等老生常谈,奴婢就等您回去之后再看的。”

正德叹息一声:“那准是哪里又有灾情了,可严重?”

张永道:“圣上圣明,您这次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

正德道:“既这般,你就照常办吧,该发粮的发粮,该拨款的拨款。”

张永道:“圣上……今之事,不同以往……”

看来真有不同寻常的事,正德道:“那你就念给我听罢。”

念……张永吞了吞口水,这封奏折洋洋洒洒近一万字,念起来要许多的功夫……

张永道:“奴婢把内容说个大概与您听如何?”

正德嘿然一笑:“大伴,准是这奏折长得很,你要偷懒罢!你就说个大概与我听吧,你就是有那能耐读完,我还没耐心听哩!”

“圣上圣明!”即使是常规的马屁,张永一样尽职拍地响亮。

于是,他把陈家私自开矿,伤了龙脉,玉山县上下贪污受贿的事一一道来。当然,最后他特别说了张寓认为明天山东莱州府和登州府有地震,后日益都下冰雹的事。

正德问:“今天是几日了?这奏折是什么时候写的?”

张永回答:“回圣上,是九月五日,奏折是八月十九日写的。”

正德正色道:“若非真有神通之能,此人必不敢如此上报。

“圣上圣明。”

正德又说:“这张寓敢自陈过错过,真丈夫也,如今得知陈家开矿伤了龙脉敢得罪一些人勇于上奏,可见其忠心,有人作乱,能及时镇压,可见其能。我等且在此等一两日,若真应了他的话,你便传下去,叫内阁自行派人下去查清此事,且不要因他以前的过失降罪于他。”

张永道:“圣上仁德。只是若不应……又当如何?”

“你不是说我很圣明么?既然圣明我的猜测必然中的。”

张德被咽了一下,心道你刚才猜奏折内容还猜错了的呢。不过这话可是只能在心里说。

于是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奴婢糊涂了。”

“只是人人都说龙脉是龙的血脉,又说皇帝是龙,既然上了龙脉怎么不见我有甚么事?”正德很认真狠扯淡地发问。

张永也很认真很扯淡地回答:“圣上龙筋虎猛,必不受其地理之害也,只是或许这龙脉之伤有损我大明国运,如今灾情弥漫,想必是受其影响。”

“罢了。”正德挥了挥手,又笑了起来:“下去吧,我再玩两局。”

“是。奴婢告退。”

江西省广信府玉山县。

经过这许多天的解毒,张寓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到底中毒太深,不能尽除,所以留下了许多后遗症。

比如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麻痹,不能做出任何表情,看着他就好似看着一张死人脸,让人见着了会感觉十分骇人,如今衙役们都不敢和他直接对视。

还有就是时不时要浑身颤抖,就像发羊癫疯一般,只是没有口吐白沫,非要吃药才能临时制止。

最重要的是张寓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段时间来,除非必要,否则轻易不肯多说几句话。

李芳泽搞了几次心灵鸡汤似的心灵辅导无效之后,终于相信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连性格也为之一变。

这天,李芳泽和周葛两人吃饭,李芳泽说出了想了很久的话。

“大哥,贩私盐终究不是正道,我大明弹劾之风极甚,若是汇成日后入了仕途,想必会受其羁绊。还有就是我算了下日子,奏折大抵已到了京师,不日将会派人来查,若是陈府狗急跳墙,拿这事来恶心你和县尊,那就麻烦了,还请大哥三思。”

周葛沉吟道:“此事愚兄以前不是没想过,只是兄弟们没有营生,靠着我过活,若是突然不做了,恐怕无处可去,这却是个难处。”

李芳泽想了一会,说:“我这里有个下策,先说与大哥听,若是不行,再想其他的办法。”

“江西素来人多田少,从来吃米不是吃湖北的,就是吃浙江的。可如今湖广浙江都遭了涝灾,产的米都不够本地人吃,哪里还有江西人吃的?吃米还得吃四川的,所以米价贵的很,许多人都吃不起。我正想和县尊说此事,如今已经快过了秋收,正好让百姓们去开垦梯田,来年多种植些稻子,何不让你手下的弟兄跟着去?”

周葛摆手:“贤弟你太异想天开了些,如今哪里还有人肯种田的?从来赋税明的低暗的高,百姓都交不起,宁愿卖了田去外地。再者,如今你愿意卖田,还不定有人愿意买,有几多直接丢了田就跑的,贤弟怕是不知道罢?”

李芳泽如何不知道?历史的记录告诉过她,张寓诉苦时也说起过。

农民永远不可能只交国家所规定的税收,地方官总会要以各种名头多收。许多人说起明朝,就会说“横征暴敛”,特别是明末的辽饷和三饷。其实那时候若是把征派的钱平摊在每亩田上,都只是几斤米的事。但是经不住官员想发国难财的心,以才有“民田一亩值银七八两者,纳饷至十两。”的情况。

所以,除非种田不交税。

皇帝这位大地主会同意么?

后世的乾隆皇帝倒是同意过,这位皇帝年轻的时候很同情老百姓劳苦,在即位之初曾经叫各省的官员不再重新丈量农民的土地,且不要强制百姓向官府回报自己新开垦的荒地。

这就是明着说农民新开垦的土地不用交税了。

而且之后也多次减免各地农业税。

但是这是基于康熙和雍正给他打的好基础之上,更是自然条件的允许,正好清朝的时候小冰河时期过去了,天气回暖,自然灾害减少,又因为玉米和红薯的广泛种植,所以乾隆时期的税收一直都算可观。

可是换成如今明朝的皇帝,会肯吗?

恐怕不会,如今各地灾难连连,户部都成了穷光蛋,哪里还有免了“正常地方”税的道理?

李芳泽想到这些,又想到自己如今身处明朝,觉得不为大汉民族做点事还真说不过去了。

她恨不得立刻就去沿海城市,向国外的商人寻找玉米土豆和红薯,这些不挑地又抗旱的农作物对大明子民很有用,也可以在以后被小冰河时期折磨的时候少受些苦。

(大抵穿越人士总觉得自己的穿越是有一种使命的)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她还是得踏踏实实地回到现实之中解决当下的问题。

对于李芳泽来说,想要新开垦的田地不交税还是有可能的,特别是已一个特别的理由上奏。

李芳泽觉得可行。

“大哥,我若是有办法让新开垦的田不用交税,你的问题大概就能解决了。”

周葛一脸的不相信。

李芳泽便不藏着掖着了,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他听。

周葛听完之后,觉得这法子可行,赞道:“我前段时间听闻费阁老赞你有经世之才,起初不敢十分相信,如今听了你的话,十分相信了。”

李芳泽一贯地谦虚:“只有些小聪明罢了,大哥谬赞了。”

李芳泽是幸运的,如果不是正德的脑回路不同于一般的君王,提前就赦免了张寓的死罪,那么她此时的话就是一堆空话,并且会导致许多不良的后果。

不过世上没有如果,李芳泽同学,就是这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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