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婼抬头说道:“来路上豫州徽州干旱,地面龟裂成纹,许多百姓捧着枯死的麦苗,跪在田地里哭。”
其实百姓一边哭一边骂皇帝昏君,此话却不能说,君婼看太后立目瞪了过来,又补充说道:“君婼以佛祖之名起誓,句句属实。”
皇帝与太后,她势必要得罪一个,想起路经旱地时的惨状,她选择实话实说。
眼看太后就要发难,君诺脖子一缩低了头,皇帝唇角浮起很淡的笑意,言道:“明日登基大典,想来庆寿殿已然做好筹备。”
太后深吸一口气:“祖制新君即位七后登基大典,皇帝恁地心急。”
皇帝笑了:“祖制不曾说过,若有人企图篡位改立,该几日后登基,是以臣擅自做主,改在明日,朝中几位重臣无异议。”
确无异议,只因皇帝此言一出,谁也不想冒着企图篡位的罪名拖延新皇登基,人头与祖制,自然先保住人头再说。
太后心中一惊,俭太子暴薨后,她曾想着拖延册封二皇子,等待三皇子成年,没曾想先帝因伤心一病不起,这二皇子不知使出何等手段,竟顺利册封。先皇驾崩那夜,本想着对太子封锁消息,不想先皇咽气前一刻,他冲了进来,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
太后一声哀叹,都怪自己体弱,多年卧病在床,竟连内宫也把控不住,眼下先保住国舅的官职要紧,遂言道:“就依皇帝所言,皇帝可定了年号?”
“天圣。”皇帝淡定答罢,举箸夹菜。
啪得一声,太后拿起面前几上银箸,重重拍在几案上,声音失控有些尖利:“天圣?大言不惭,你置先帝于何处?”
皇帝慢条斯里用几汤匙石髓羹,方说道:“司天监说,天圣二字上承天地之灵,下秉江山之韵……”
又是啪得一声,太后怒道:“司天监那些孽臣,从来都是见风使舵逢迎拍马。”
皇帝叉一小块素肉,朝着太后指了指:“太后娘娘向来奉司天监如神明,臣出生的时候,若非太后娘娘请来司天监测臣的时辰八字,臣怎会被送出宫去?”
太后语塞,好半天板着脸道:“是宸妃那个贱人撺掇。”
皇帝嚼几口素肉:“登基大典后尊太后为上圣皇太后,德太妃为皇太后,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太后没说话,神色却轻松许多,吩咐一声布菜,尚食带着众宫女弯腰走进,皇帝摆摆手,铭恩又带人退下,皇帝瞧着太后:“不过,胡国舅非撤职不可。”
太后面容又整肃起来,硬声说道:“无凭无据。”
皇帝摇头:“来往奏折文书,被罢黜的官员,枯死的麦苗,都是铁证,若是太后娘娘执意要眼见为实,可出宫往徽州一趟。”
皇帝说话多了,声音更加嘶哑,若砂纸磨过铁器,君婼按捺住要捂耳朵的冲动,等待太后继续与皇帝唇枪舌剑。
不想太后住口不言,抿了唇倔强坐着,本就黄的脸上,又刻出几丝皱纹,更见生硬。太后想的是,徽州有一处皇家行宫,皇帝这话,难不成是威胁老身?太后楞神间,皇帝吩咐一声,外面候着的人恭敬进来伺候,殿中人来人往,冲淡了僵硬肃冷。
太后豁然站起:“老身身子不适,先回宫去了。”
皇帝唇角一扯,眼眸中几多嘲讽,起身一揖:“恭送太后。”
君婼忙跟着起身恭送,太后没听到一般,也不用女官搀扶,挺直了后背傲然出殿,君婼有些无措看着太后的背影,知道太后与母后是闺中密友,太后在她眼中便多几分亲切,却转眼得罪了太后,瞧也不瞧她一眼,可如何是好?
那边皇帝说一声公主且坐,君婼忙复坐下,僵坐着不曾举箸,皇帝自顾用膳,约半盏茶功夫,皇帝放箸起身,绕过几案,来到君婼面前,君婼忙忙起身,皇帝探究看她一眼,别过脸说道:“朕还有事,公主慢用。
君婼行万福礼称妾遵命,皇帝点点头,抬脚往殿外而去,君婼吁一口气,坐下略略用了几口,欲要起身离去,一抬头吓一跳,皇帝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口看怪物一样瞅着她,依然是探究的目光,君婼忙福身问道:“皇上可有吩咐?”
皇帝看着她似欲言又止,君婼别扭站着进退两难,为难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开口:“妾用好了,这就告退。”
皇帝摇摇头,说声等等,君婼看向他,四目相触,皇帝先躲开去,莫名说一句:“果真人靠衣装。”
君婼心中喜悦,自己今日在紫宸殿情状太过狼狈,不想夜宴上能挽回些美名。
喜悦着,便渗出几丝得意,又一福身告退,出了殿门采月与摘星迎了过来,未说话,身后有脚步声匆忙而来,君婼如今熟悉了那股清冽香味,知道是皇帝,站住回头,皇帝古怪看着她,对采月与摘星摆了摆手,二人忙远远避开。
皇帝十二分别扭,又顿了会儿,似下了决心,咬咬牙开口问道:“那个,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君婼愣愣看向皇上,随即忐忑说道,“皇上是问,人靠衣装吗?非是妾不懂规矩,郑司赞说既然皇上赐宴,妾可以沐浴梳妆,去了麻衣菅履,皇上若要怪罪,责罚妾就是,别责罚郑司赞……”
皇帝皱了眉头,摆手道:“不是,朕不是问那个,朕是问,公主如何做到不伤心的时候,还能涕泪横流?”
君婼大惊失色,忙忙跪了下来:“皇上错怪妾了,妾伤心的,十分伤心。”
皇帝嗤一声笑,略略弯下腰,盯着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十分伤心?先帝又不是大昭国皇帝,公主说伤心,自己信吗?”
君婼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诚恳:“伤心与否,妾乃一片赤诚为先帝举哀,全力尽到妾之责任,妾想着千里之外的故国,自然便哭得出来。”
皇帝直起身子,手叉在广袖中看着她:“你当时,明明在笑,唇角翘起眉飞色舞。”
君婼知道死也不能承认,更加恳切说道:“妾没有。”
皇帝没说话,也不让她起身,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相对沉默,谁也不动。
良久皇帝缓声道:“朕幼时出宫寄养,十七岁方回东都,又因一些宫廷变故,与先帝没了半分父子亲情,哭不出来,明日登基大典后总要去哭一场,紫宸殿停灵二十七日,移梓宫至寿皇殿,也得哭。”
君婼不知皇帝此话何意,更低了头不敢说话,皇帝接着问道:“公主擅治香,是不是有能让人泪流不止的香方?”
君婼身子一震,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双眸中带些急切,莫非他在试探我?我一旦招认,就以大不敬之罪和私自治香之罪处置我。
皇帝似看出她心思,皱眉道:“朕很忙,没有闲暇跟你兜圈子,许多臣工尚在垂拱殿候着,这样,太后刁钻刻薄,不好对付,刚刚你也瞧见了,朕对付她游刃有余,日后她若为难你,朕护着你,作为回报,如何呀?”
君婼决然道:“真的没有这样的香方,妾发誓。”
皇帝盯着她,逼近一步,清冷的香气席卷而来,君婼仰身向后躲避,就听皇帝说道,“你以佛祖名义起誓,朕就信你。”
大昭国尊佛教为国教,君婼从小礼佛,焉能用佛祖说假话,却也不肯承认,紧闭了唇不语,若老僧入定一般。
皇帝踱了几步,手捏紧了又放松,倒是小瞧她了,计划得不够周详,认真想了想,冷凝了声音道:“明日登基大典,朕方有些急切,没有也不要紧,朕不哭,大不了被说不孝,无人敢对朕如何,不过你……”
皇帝一声冷笑:“若强行搜查沉香阁,会坏了明日的大事。过了明日,朕便天天派人盯着你,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便派人搜身,罪证确凿后,赐下鸩酒白绫。”
君婼迅速权衡利弊,笑一笑说道:“皇上横竖是要妾一死,区别只在于是自己招认还是被查获罪证。”
数年没有情绪起伏的皇帝,不由有些急躁,竟如此难缠,绕着君婼踱步一圈方冷静下来,嘶哑的嗓音里带着刻意的冰冷,其实是掩藏恼怒,对君婼道:“殷朝大内不许私自治香,你可知晓?”
君婼点头说知道,皇帝嗯一声:“朕可许君娘子在沉香阁治香,所需香料,由内藏库充足供应,不遗余力。”
君婼惊喜抬起头来,殷朝大内禁止治香,原想着偷偷摸摸为之,自己所带的香料虽有几大箱,可总有用尽的时候,四时药草花瓣,都需要新鲜的,若有了皇帝的御命,殷朝物华天宝,自己可在沉香阁的后花园中任意施展。
接触到皇帝轻蔑的目光,忙低下头恭敬说道:“妾虽没有皇上所说的香方,不过妾确实会治香,既得皇上允许,妾这就回到沉香阁配置,明日一早必送至御前。”
皇帝抬脚就走,君婼忙趋前几步,更加恭敬说道:“妾盼着旨意早日下达,也好放开手脚配置香方。”
皇帝脚下未停,昂首阔步下了丹陛阶,君婼怅然望着,难不成惹恼了皇帝,不会有旨意了?再一想,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假哭,自己做得没错。
只是明日一早,这催泪的香要不要给皇帝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