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大殿中,一尊威俨而又高大的佛像盘坐在金黄色的莲花宝座中,慈眉善目,微微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容看向众生。大佛两旁站立着两尊护法菩萨,也都是圆形螺纹黑发,金色袈裟,手执佛珠,脚踏祥云。
佛像前面香烟缭绕,神台上铺着明黄色带暗花纹的锦锻,四周边缘垂着细细的流苏,正中间一只青铜香炉里插着刚点燃没多久的一柱香,三根香笔直地立在炉内,没有倾斜半分。香炉的两旁各摆着三盘新鲜的斋果,有金黄色带芝麻粒的素饼,尖尖红了大半的桃子,还有碧绿中透着黄的枣子。斋果一旁放着两副合起来的,一条一条纹理分明的牛角竹卦。
神台底下略微泛黄的圆形蒲团上,为首的身披红色袈裟慈和佛像一样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正闭目念着经文,深色檀木佛珠在手中转动,木鱼一下一下地敲着,底下小僧诵经声一片。
众僧晨诵的从卯正时分至晨时三刻结束,晨诵完后一刻钟是早膳时间。
晨诵进行将半,大殿的门忽然被打开,暖黄色的霞光照了进来,洒在殿内棕黄色的木质地板上,顿时,众人皆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一位白衣少年从光芒中走来,这翩翩谪仙般的少年郎可真是生的俊。你看他年纪不过十二三,皮肤白皙光滑得让女子都心生妒忌,眉峰微蹙,眼眸中透着丝丝忧愁,让人无端心生怜惜,未被绾起的青丝和白色发带在风中微微飘起,显得俊朗而又飘逸。
“师父。”
少年走到为首的高僧面前,从长袖中拿出一个白玉金坛,轻轻置于一侧,深深一拜。
高僧睁开眼,对跪拜在地的少年道:“夜白,快起来。”
“谢师父。”
少年起身后,眼神就一直停留在白玉坛子,神情清冷而又悲伤。
只见那坛中一抹碧绿,竟是一株飘在水面的睡莲。莲叶呈椭圆形,翠色如玉,上面还点缀着星星点点透亮的水珠。就是这一株接连几年都一尘不变的睡莲,让这少年心生忧伤,牵肠挂肚。
众人见此景象皆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已经五年了。眼前的少年郎再不是当年那个身受重伤的孩子了。
五年前道吾法师在灵山深处捡到不省人事的夜白时,他的手心紧紧地握着一颗灵光四闪的莲子。
当时道吾法师很诧异,此白衣孩童凡胎之体,为何手中白莲却被强大的灵力包围着,竟不能让人近身,乃至于道吾想要帮他把白莲收起,都被震到数米之外。
“为何……”
道吾看了看那孩子,大约七岁的模样,双目紧闭,眉头紧蹙,握着白莲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待他想重新考究眼前这些人和物的时候,看到男孩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那股强大的灵气则化作星辰点点,慢慢消失在眼前。
当灵气消失殆尽,男孩苏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双眼迷离地看着前方,仿佛从前世看到了今生,那么漫长。
道吾慢慢走近男孩,想要看清那颗白莲。
男孩的目光也随着他而转到自己的左手,指尖微微倦起。
“不好……”
他扬起手捏了个口诀,然而白莲却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变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男孩脸上写满慌张的表情,口中不断念道。
“你……”道吾看着男孩刚才的姿势,像是要施展法术。
可是为何又施展不出来呢,是失去了吗?
“救她,求你!”
男孩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痛楚,竟让道吾心中一震,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这七岁大的孩子有着这样的表情。
他上前,抚平那小小深皱着的眉头,朝他点了点头,“放心,有我在。”
说完,掌心置于白莲上方,源源不断的法力将白莲围绕着。虽然他的法力与之前保护它的灵力不相同,但是好在莲是通灵之物,只要是净心正雅之气皆可以吸取。
不到一会儿,黄色的莲子变得清透洁白起来。
“小施主,这白莲就要突破第一层净化了。”
“你是说,她可以活了?”男孩闻言抬头看着他,惊喜地问道。
“于物而言,它是重生了,至于其他,就看今后的造化了。”道吾法师说这话的时候高声莫测,仿佛参悟了一些什么。
“多谢大师。”男孩拖着沉重的身体,朝他深深一拜。
“小施主颇具慧根,可愿拜于我佛门下?”道吾法师右手抚着有些花白的胡须问他。
男孩抬眼看着大师的头,再侧眼看了一眼自己肩头的那缕青丝,没有说话。
“可是不愿?”道吾轻声问道。
“不是。”男孩欲言又止。
“可有更好去处?”
男孩摇了摇头。
“那……”道吾有些不解。
“能戴发修行吗?”男孩想了很久,抬眼问道。
他记得,有人很喜欢他这如墨般的长发。
那时候的他,虽然有些清冷,但不忧伤。
有时候,往往活下来的人更痛苦,他要承受失去挚爱的痛,拥有无法忘却的记忆。
当他飞出九重天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灰飞烟灭。
还好他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还好他保住了她,虽然暂时只能以一颗莲子而存在。
不管是要经过沧海桑田,或是要历经多少劫数,他都会陪她。生生世世,永不放弃。
人世间,普度众生,最有仙缘的地方,正是佛门。
仙法佛缘可遇而不可求,尽失法力的他,选择就此安生,希望有朝一日能唤醒她的灵力,获得重生。
众僧打坐诵经完毕,纷纷起身前往膳房用膳,而夜白则还需继续诵经一个时辰。
因为每天他都是卯时一到准点起床,前往十里之外的灵山,趁太阳升起之前,采集山中露水于净瓶中,回来浇他的白莲。
整整七年,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有时碰上大风大雨或大雪的日子,师兄们就劝他:“夜白小师弟,就用寺中井水吧。”每次他都会说:“师父说过,以灵山甘露沐之,可促进灵力吸引。”
久而久之,师兄们便也知道了他的脾气,知道他认定的事从不轻易改变,便也不再相劝。
华光寺的大钟准时地在辰时末响起,浑厚的钟声透过黛瓦白墙,响彻整个山峰,然后绵延至山脚。
而大殿蒲团上,少年手上玄黄菩提佛珠随着诵经声,一颗颗转动,红色镶金丝穗子也一圈一圈地在他白衣长杉边游动着,佛祖莲坐前燃着的檀香,一阵阵飘过来,沁人心脾,怡人心性。
佛祖,愿你渡她今生修成正果,佑她这一世,喜乐安康!
夜白跪在团坐上心中默念完后,头伏于地双手向前,长久叩拜祈福。
门外走过的两个僧人看见,皆是心中不忍。
“这些年也真是苦了小师弟。”年长的僧人看着殿内的夜白摇了摇头。
“是啊,当年师父送他这个白玉金坛养这睡莲之后,从未离过身。”
“嗯,师父说小师弟当年正历劫数,执念太深,需要渡化。”
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夜白已完成晨诵,行至大殿门口。
“师兄。”夜白左手捧着金坛,微微屈身抬起双手行着礼。
“师弟,你对这株莲可真好。”
“不够。”夜白说完,神情凝重地看向那一抹碧绿,有些失神。
“师弟……你没事吧。”年长的僧人有些担忧地问道。
“没事。”夜白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好让他们安心。
他一向是这么懂事,总是替别人着想,生怕给人家带来一丝丝困扰。
“那你快回房用膳吧,师父已吩咐人将早膳送至你房中。”小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
对于师父也好,师兄也好,他从来不说谢谢,有些情记于心中便可,说出来反而显得生疏客套,况且,许多事情,光是一个谢字,是远远不够的。反而一个谢字能冲淡许多的情份,他觉得彬彬有礼的道谢应属于陌生人。
回到房中,他将白玉金坛放于软塌旁边深棕色古木桌案上,无心饮食。
佛祖啊,何时你才能将她渡化,让她重生。
指尖轻抚着水中那一抹碧绿,心中念道。
师兄们只知道我现在对你的好,谁曾想,那一世,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眼前遭人迫害,任你在我眼前灵力尽失,魂飞魄散!而我却没有将其杀之,因为,不能。
想到这,夜白眉间冷若寒霜,从案旁拿起一支翠玉长箫,立于窗前,吹了起来。
窗户是开着的,空中盈盈圆月,清冷的光芒,洒在院中,照在树间,却始终无法照进窗前人的心房。他的心被悔恨,痛苦和无奈包裹着,几年来,丝毫未减。
箫声总是能出卖一个人的情感,是喜是悲都随着那一缕缕气息表现地一览无余,而眼前的这白衣少年终是不敌往事的浸染,一颗清明的泪珠随脸颊而下,悄悄地滴落在玉箫上。
终于,前尘往事如排山倒海,摄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