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五省惨状晾在大启国人面前时,可谓是举国震惊。
五省共计十二万余人口,短短一年不到,因饥荒而只剩一把枯骨的竟达六七万之多。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加之景武帝季明亲自坐镇,亲自审理。
从容城知州任志峰审到监察御史万子义,再审到西林吃人案。轮番审查,已让五省大小官员四十余人落马。如今又审理至任志峰。
“你说,容城并未荒政?”季明望着堂下跪着的任志峰。
“回陛下,”任志峰态度始终从容,然而为臣本分丝毫不差,“容城,从事贸易、饮食、工匠、民夫一类,仰仗官府私家过活者,每日达上万人。微臣之所以在此时兴修房舍,都是为调出民间有余财资,以救济贫困之人。”
“万御史,任卿所言可属实?”都“任卿”了,朝堂一众便知,任志峰此次是因祸得福了。
“回陛下,任大人所言属实。”万子义方方正正回答。
“嗯,”季明点了点头,向任志峰继续道:“你为何关闭容城城门?”
“回陛下,微臣失职,养活容城上下臣民已力不从心,西南五省皆遭饥荒,微臣实在负担不起外来荒民。还请皇上治罪。”任志峰将头埋在地上。
季明连日接到西南五省饥荒奏报,对情况已是了解,不问任志峰此问,他也知原因。
只见他神色变幻许久,道:“罚俸一年,免职容城知州,任尚书右仆射。”
“微臣领旨谢恩。”
果然是被提擢了。
季明即帝位后,尚书令及左右仆射一直为空,六部尚书从来由他直管。然而此次之事到底让他心悸,大事小事都揽在他一人手中,果然会出乱子。
而任志峰能从容城知州被他直接提为尚书右仆射,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他了解任志峰此人。
任志峰是先皇手下臣子,任志峰曾与先帝说,他效忠万民,先皇听罢,不仅未怒,反倒哈哈大笑道:“我大启之良才当如是。”
大启先后所用之相才,钟离路擅通变,宫子若崇尚节俭,素和孝儒擅长文学,空西华提倡法制,湛灌凛个性直率,这些人各有所长,任职期间着实竭尽其才为大启建立了各项完备制度,运转至今。
任志峰本为富甲一方的员外之子,四岁时丧父母,丧服方除,其小叔与送丧的众人道别,便指着他们与小任志峰道:“这些都是你家旧吏佐。”小任志峰听罢开始痛哭,悲痛之意感动旁人。后,其小叔将两房生意家事合为一处,常带他至书房看着自己的位置道:“等你长成,我就把这位置交与你。”抚育爱护之情超于他自己的亲生孩子。
季明其师希古先生也曾多次提及,任志峰此人擅长吏治,假以时日,将是大启砥柱之才。
他先后在吏部、户部、礼部皆有任职,后又被先皇调至容城,一直从知县做到知府,如今已有三十余载,可谓是千锤百炼。
无论从能力,还是忠心,皆有资格任此职。
“任卿觉得何人可担容城知州一职?”季明道。
“微臣曾见过孙将军之子孙一德数面,此人为将期间刚正不阿,廉洁奉公,为人正直,听说弃武从文,今年中了进士,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季明果然面露喜色,不是因他推选了孙一德,而是因他没有推选容城之人。容城有宫家,季明向来讨厌朝中之人与六大家族过于牵连。
“好,虽说之前犯了错,但朕看那孩子是个有担当的,就让他去容城吧。西南五省其余官吏,你与国师青木,吏部文轩拟个折子上来。”
国师青木、尚书右仆射任志峰、礼部尚书文轩领旨。
季明又道:“关于赈灾款去向尽快查。”此话是向着刑部尚书蔡方及三皇子季鑫说的。
前有容城作衬,西林等西南五省其他等地官吏所为,季明必会严惩不贷。这也是为何西林吃人案与容城荒政案同时被送往安阳季明眼下的缘故。
而有了西林吃人案作衬,任志峰才有机会被季明如此提携。
所谓巧合,不过是有心人安排罢了。
刑部尚书蔡方及三皇子季鑫领命后快马加鞭即刻去查。
当两份奏报先后被送进季明的御书房时,他的怒火可谓是波涛汹涌。
不错,这两份奏报都是关于调查去年拨给西南五省饥荒赈灾用的八百万两雪花纹银去向的。
实际用于赈灾的一百万两不到,其余竟被季明当年费心大换血提拔的所谓忠于他的人给中饱私囊了。
这于季明而言,是何等讽刺啊!
就仿佛是他狠心断了腿脚手臂,在这血淋淋里终于费心培养出了新的,合他意愿的生命,然而这新的、合他意愿的生命却反过来狠狠啃食着他的血肉,他的骨头。
他悲哀之余,也心痛,当年那些人多与他一同受教于代北学府,一同相伴游学,他们的学识常常让他觉得,有他们,季氏江山的盛景一定远非其他已然变迁的朝代可比。然而季明更明白,先皇的贤明太盛,就算这神话般的盛景在他手中呈现,他也终究沐浴不了几分,终究还是一发狠将他们处理掉了。
国师青木、刑部尚书蔡方、三皇子季鑫以及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任志峰,在季明怒不可止、痛不可支、悲不可止的状态下给请进了御书房。
季明虽仍旧维持着一副威仪模样,但他眼底的疲惫却掩也掩不住。
两份折子在季明的示意下,由卓公公递到了国师青木手中,依次传给尚书右仆射任志峰,三皇子季鑫,刑部尚书蔡方。
阅览毕,国师青木依旧一副月下仙人姿态,连眼皮都未动。任志峰发白的胡须微颤,似乎也很是痛心,当年他虽口中说效忠万民,然而对于先皇的知遇之恩,早就让他对于大启的忠心不可动摇。
刑部尚书蔡方与三皇子季鑫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背部泛冷汗。
泛冷汗的原因倒不是折子里所述贪赃肆无忌惮的令人发指,也不是涉及了哪些朝臣。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季明明里让他们来查,暗里却还指使了别人。
很庆幸,他们受住了几拨人的威逼利诱。三皇子季鑫更有些感谢刑部蔡方未听从自己的意见,对他想留为己用的人进行删减或言语润色。
否则,一旦让季明发现被欺君,以他现在怒发冲冠的状态,给直接发配了也极有可能。
晦暗的御书房,一度陷入沉寂中,仅有几缕香薰的徐徐烟雾还算明了。
晦暗的身影,晦暗的面庞,看起不清的表情,几双泛着不同情绪的眼睛更给这诡异的氛围添了几分可怖。
终于,季明冷静了下来,看来是能灵活思考了,他垂着眼眸将书桌上一边的奏折送到另一边,一一放好。
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一惯动作,卓公公明白,御书房内其余一众也明白。
对,季明在考虑六大家族的问题。
半年前,他将脑袋已渐清明的逍遥王派出,名曰带着诚意探六大家族口风。派出逍遥王最重要的原因是,逍遥王是当年先太子派,而先太子对六大家族很是礼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季明当年处理六大世家表世里人的想法,多么理直气壮啊!而且他也一直理直气壮了这些年。
然而,六大家族隐世里的人,显然没有他所谓的为人臣子论这般自觉。
毋庸置疑,逍遥王给的结果果然是令他气恼的。
因为隐世里六大家族是如此接待他的使臣逍遥王的。
栖溪凤祁:
因着逍遥王带上谕而来,凤祁很是摆了阵仗,礼数周全的接待了他。凤祁境内的名山名水,古刹名寺,风土人情,被接待他的凤祁二公子凤祁文渊尽职尽责领着游览了一番。
然而,却未让他进族。曰:凤祁大公子脑袋不正常的毛病又复发了,将族内搞了个天昏地暗。
甚至,凤祁二公子还将自己以及所领一众家仆一个个展示在逍遥王面前,让他看看他们因抵挡那位发了病的凤祁少族长而挨的揍。并道,能活着接待朝中来人,已属跑得快。为此,他们万分感谢逍遥王此时来访。
逍遥王明知是假,却只能跳跳眉心,听他继续胡诌。
凤祁二公子又道:“对于皇族这次送的公主,他们视若珍品的护着,就准备成婚了,然而那公主因喜慕这未婚夫婿,稍微在其前晃了一番,却引得凤祁少族长发病,一掌给拍死了。甚是遗憾,若下次再有送来,他们一定隔得远远地给护着。”
逍遥王听清了,这是在说,凤祁少族长此次犯病,是因为皇族又送来的一位要与凤祁少族长成婚的公主;还解释了,凤祁已经在好好保护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了,奈何那公主明知凤祁少族长有疯病还要在其前晃荡,果不其然,给一掌拍死了;并承诺了,若下次再送来,他们一定好生护着。
可是逍遥王想说的是,送来公主是为了生出凤祁传人,给隔得远远的是要做什么。
最后,代表凤祁一族接待来使的凤祁二公子,很是恭敬的道,皇室尊贵,却屈尊纡贵来看一介草民之家,凤祁受宠若惊。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个安分守己的好臣民。也会好好遵守百年之约,不行差踏错一步。
逍遥王多想告诉眼前这位唇角总是挂着笑容的凤祁二公子,其实皇帝陛下很是喜闻乐见你们不遵守百年之约的。
被欢来迎往的逍遥王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觉得,这送他离开的阵仗就差发几枚礼炮了。
中州钟离:
钟离一族当年以礼乐起家,故接待逍遥王的阵仗、礼数更是周全,这让逍遥王一度觉得,大启的国礼在钟离的礼数面前简直有些不入流。
逍遥王依旧未进得了钟离宗族,理由是,钟离子澄夫妇及两位公子曾在族里很是受尊崇,在七月之祸中故去后,钟离一族至今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整整几年了,族内连白帐都未撤下,每日礼乐都是哀伤,处处都是颓败之象,像逍遥王这般尊贵的皇族之人,钟离一族实在不敢有失礼数。
听到这般原因,逍遥王是一口气憋得上不得下不得。
虽说钟离派了新任的少族长钟离穆轩来招待,然而真正接待他的却是钟离大长老之子钟离穆成。并为此向逍遥王百般致歉,这位新上任的少族长连当年其兄长钟离大公子钟离穆彦万分之一都不及,不知又去哪里贪玩了。并很是向逍遥王提了提钟离的先少族长钟离穆彦一番事迹,从三岁能文,到四岁能武,及至高中状元等等。
逍遥王虽没看出这位钟离穆成公子对新上任的少族长钟离穆轩有多少怨言,但却对钟离先少族长钟离穆彦的故去而极度悲痛和愤怒却是实打实的。说着说着,逍遥王自己也被带着很是缅怀了一番,于是这第一日便过了。
第二日,钟离穆成先是为自己昨日的失态致歉,然后如凤祁一般,将钟离境内的名山名水,古刹名寺,风土人情很是细致的介绍了一番,并道:“若二哥(钟离穆清)还在,他最是喜游历,一定会将此中景色介绍的更雅致趣味些。”
第三日,钟离穆成将钟离起家的礼乐之术向逍遥王展示了一番,并道:“其实几百年来,钟离一族真正传承了制乐器之技艺的唯有钟离大公子一人,而百般乐器样样精通的唯有钟离二公子一人,可惜都去了。”
逍遥王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仅二十出头的钟离穆彦公子这几日是日日不忘提一提七月之祸故去的钟离夫妇与两位公子,并且语气还是一位七老八十老人的极度沧桑。
只听见他又道:“好在少族长还通一些制乐之技与乐朮,虽说钟离大小姐也给寻回来了,且奏乐之术得大哥真传,奈何她当年伤的厉害。如今族里多次派人要她回族,可她却说钟离念慈景武九年便已同父母兄长故去,如今活着的只是叫兰沁的女子,愣是不愿回族,到底是没奈何。”
最后在逍遥王欲离开时,钟离穆成与凤祁二公子一般,很是恭敬的对于季氏皇族屈尊纡贵来看一介草民之家表示受宠若惊。
且表明钟离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个安分守己的好臣民。也会好好遵守百年之约,不行差踏错一步。
逍遥王听着几乎无二的说辞,眉心跳跳动的很欢乐。
终于,在他道别时,逍遥王见到了这位本该招待他的钟离少族长钟离穆轩,除了很不收敛的桀骜不驯之姿外,几乎与扮男装的兰沁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