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溪地处凤祁境内,依山傍水,繁华之势虽不及大启都城安阳,但也不差。虽说方历一场瘟疫,到底清冷颓败几分,却未曾掩它往日气派,茶楼酒肆、邸店质库、秦楼楚馆应有尽有。恰又值春末夏初,放眼望去,碧水连天一色,满城绿柳成荫。
女子一袭月色逶迤拖地烟笼玉兰长裙,裙带璎珞迎着清风翩然轻舞,软纱轻挽,飘渺出尘。三千如墨般青丝撩了些许随意绾起,玉兰发饰微缀,双瞳若剪秋水,凭添几分灵动娇俏。熟悉兰沁之人皆知她总惯于这般打扮,逛街散步是,翻人家院墙是,杀人放火也是。
晨露映着日光,折射出璀璨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她本就因毒养身之故,周身莹莹如玉,此刻漫步于缕缕轻雾中,更似不是出自这红尘般。
“君德可有恙?”
“……”久久听不见答复,兰沁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自出凤祁别院便赶来的梦亦凡。
瞧见梦亦凡有些呆呆的望着自己,兰沁噗嗤一声轻笑。原因无他,梦亦凡大多时候都是傲娇而又别扭的,这般呆愣愣的模样极是少见。
许是听见兰沁的轻笑,又许是兰沁几位随从的视线太过灼热,梦亦凡此时方回过神,装模作样的将眼神向别处乱瞥。手中扇子快速舞动,却没能驱散他耳根那抹绯色。
“我真的很好看?”她这好捉弄人的劣根性又来了。
见梦大公子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兰沁再向梦亦凡凑近几分,额头似要贴上,沉澈潋滟的双眸里笑意盈盈。
“主子,再调戏下去,梦公子真要炸毛了,哦不,要咬人了。”虽凤颜、凤染没真正见过梦亦凡是否咬人,但以往被兰沁捉弄急了,时常会窜入厨房找鸡腿猪蹄狠狠啃一通,似乎连骨头也要嚼碎了去,可眼下,没人准备这些东西啊,只有活人!
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被一女子调戏的无地自容,是可忍,孰不可忍。梦亦凡啪一声收起折扇,站直身体,扬起下巴,将扇子一端隔着兰沁覆面轻纱抵向她下巴,似要调戏回来。
然而下一刻两人都愣住了。兰沁似是没想到梦亦凡会如此动作,梦亦凡则是迎上她的目光,看向她眉眼下那滴泪痣,衬得他此刻纵有万般脾气也发作不得。
城外远山寺院,钟声隐隐。
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轻笑出声。兰沁抬眸向几位护卫扫去,凤颜和凤染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她们此刻心里的想法是“看吧,我就说主子连调戏人都不会,怎会使美人计”。青阳、紫阳则一脸正直。
梦亦凡回头,迎着青阳、紫阳正直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完全是迁怒,又因着平日里关系不差之故,人总会对自己亲近之人表现出过多喜怒哀乐等情绪,又啪一声打开手中扇子风流倜傥的开始摇,不过这次摇的颇有章法。
等兰沁撇过头憋笑毕,方又与梦亦凡语道:“君德可有漾?”此刻她的双眸里还染着笑意,看起来暖暖的。
“无恙,只是……”发现兰沁周身氛围突然一改方才随意之感,有些戒备,梦亦凡停了下语顺着兰沁目光看向不远处茶楼。
茶楼二楼窗边斜倚着位绛紫色暗纹锦缎衣衫男子,挑剔的目光与兰沁对视片刻后,咻然撇过头,抬脚转向屋内桌边,一副桀骜不驯之姿。只见他双眸微潋,眼中神色莫辨,嘴角噙了抹冷笑,语气略带凉薄却又有些烦躁的开口道:“他们在做什么?那小子怎么还在她身边?”
“大概是大小姐的决定。”冰蓝衣衫男子身侧立着一护卫。
男子抬头扫了眼那护卫,这扫视人的方式竟与兰沁如出一辙,只是眼神更冷冽、更深沉。
“主子,族长让您昨日就回族准备接手少族长事宜。”那护卫一板一眼,似乎并不受他冷冽而又深沉的目光影响。
“我若向她要那小子……”男子话没说完便皱了皱眉,无意识的快速摇着手中折扇。他当然知道,他若向她开口,任何东西她都会想方设法给他的。
“回去。”男子似乎冷静了下来,向门外走去。然而低头瞥见自己手中折扇时,脑海中出现方才红衣男子那一幕,有些厌恶的将手中折扇扔向护卫。
“主子,是……”青阳停了下语,看向兰沁。
“嗯。”走吧,兰沁潋目转头向梦亦凡,“你方才说只是什么?”
梦亦凡知道,兰沁虽未曾刻意隐瞒他什么,但每个人都有不愿别人触及的东西,他知道分寸在何处。若无其事的边将手中折扇敲向自己右肩,边道:“昨日我送君德归家不久,有几名暗卫赶来,但并无动作。寅时又来一拨,只是此时君德一家已被撤走,并未过多纠缠。我跟上去,见他们果真进了流月别院。
不过只从他们来去的身形看得出,凤祁暗卫的确不容小觑,若当时动起真格儿,我们未必是他们对手。”梦亦凡的眼神里散发着灼灼的光彩,兰沁知道那是遇见强者的兴奋。
“兄长曾说,仅是凤祁的八百凤隐卫,便敌得过大启千军万马。”兰沁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脑海里却莫名出现那位自称是大哥故人的青木公子的身影,他身上有一种二哥给她的熟悉感。
“可惜了。”梦亦凡仰头看了眼碧色天空感慨道。
“可惜?”兰沁回头看向他。
“我跟上去时,看见那位正从自家别院出来的流月对汇报情况的一众暗卫劈头盖脸的骂道‘一群废物’,那模样可一点也不柔弱。”梦亦凡啧啧的摇了摇头。
“各为其主,人家的暗卫可是个个训练有素,你以为都像我们这般,连我这做主子的吃不吃药都得听他们的。”兰沁还记着青阳昨晚让她服的那碗黑糊糊的药汁,似乎有些委屈,奈何青阳忠心耿耿的严肃面孔未有任何变化。
梦亦凡见状,朝兰沁翻了翻白眼,哼了一声,懒得理她,继续道:“不过一开始来的那几名暗卫回了凤祁别院。”
“凤祁别院做主子的只有凤祁文渊、凤祁文宵、钟离穆成以及宫无凌,可能看出是谁的人?”兰沁皱眉。
“从他们的身手来看与青阳和紫阳倒有些相似。”梦亦凡转头看向青阳与紫阳。
“动作时不像真人,更像幻灵?”紫阳道。
“对,就是那种感觉。”梦亦凡将折扇停在自己侧脸上。
“主子,是钟离暗卫,不过修为不够,能让人明显看出幻出的灵来。”青阳接道。
“为何?”梦亦凡看向兰沁。
“这世间,唯有钟离一族之人大多在经过训练后能随意操控自己的生灵,有些甚至生下来便会。”
“自己的生灵,那他人的呢?死灵能不能?”梦亦凡似乎很是感兴趣。
“每百年便会出一人。”兰沁道。
“我以前只听人说过,没想到竟是真的。”梦亦凡看向兰沁。
“是真的,只不过,每百年出现一次的能操控死灵之人,其血亲必有一两人为葬。而此人虽寿命长于常人,却一生孤寂。此现象,在钟离一族上千年来从未有例外。”兰沁微凉一笑。
是啊,世间种种,皆讲平衡之策。如何会让你只有得而无所失。兰沁时常在想,是否自己前一十二年得尽了别人用尽一生都不能得之物,是故才会尽数失去,用尽后半生来偿还。
日光烨烨,碧波凌凌。
满园玉兰花,些许正在枝头怒放,些许却已凋零。兰沁方记起,这时节玉兰花期已过半。
兰沁的每一处院落,似乎都被栽植着玉兰花树。有些是钟离几位公子所为,有些是十三楼的人所为。但若让兰沁仔细想一想,她倒并非钟爱玉兰花到如此地步。
她虽喜好美丽之物,然而真正放进心里的却是少之又少,而如今就更少了。
尘展是十三楼各门主中年纪最长,也最爱操心的一位,虽说年纪最长,如今也不过二十四五岁模样,但经商手段却是钟离大公子万里挑一选出来的。
“主子,您下次冒险前,先通知属下一声,属下好集齐十三楼众人为您殉葬。”后院凉亭内,尘展此刻正为北门派一行对兰沁言辞严肃。然而即使是说这般言语,他依旧是态度恭敬。
如此,倒闹得兰沁有几分想笑,“好了,坐,有些事要于你交代”。
尘展知道,这话兰沁没听进去,他也知兰沁为何很少用十三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地道:“属下冒犯,但十三楼本为主子您而存在,若主子不用,它便无用。无用之物何须存在。”
“……真顽固,我知道了,”兰沁起身扶起尘展,复又落座,拿起一块糕点递了过去,道:“今日便是要与你交代此事。”
“是。”尘展给兰沁添了杯茶。
“有五件事需要你们接下来处理:
第一件,召回十三楼各大门主,近日,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日,期间,让四门主尘潋、五门主尘凡盯紧流月和沧玉琼,尤其是与他们接触之人。
第二件,据尘宵手中的六安国教派,提及在六安见到过极似先二皇子之人,且今日六安皇室动荡,安排七门主尘玥动用暗网配合尘宵手中教派取得可用消息。
第三件,我已让文叔与梦亦凡在造一个乐坊出来,你让尘玉把弦雅阁我们自己的人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对于那些心思有变之人,先别动,后面有用。
第四件,对于当年参与了七月之祸的各位朝臣,你安排二门主尘骞、三门主尘玉、六门主尘宵、七门主尘玥展开调查,交由让五门主尘凡筛选,以备后用。”
尘展将兰沁吩咐事宜一一记下,见兰沁望着茶杯不再言语,开口道:“主子说五件,还有一件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