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足轻武士又进来了,低声叫道:“夫人……”
泪流满面的於大没有应声。
那名足轻武士又稍稍提高了声调:“夫人!”
於大终于从往事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忙抹去了脸上汹涌而出的泪水,问道:“他进来了吗?”
“是的。小的把人带过来了。”
於大看见,一位年轻俊美的武士就站在那名足轻武士的身后,与七年前相比,脸上的稚气和桀骜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唯有锐利的眼神和俊美的面容依旧。她拼命平抑着内心的‘激’动,说道:“好的,请客人进来,你退下吧。”
那名足轻武士低头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於大跪伏在地上,叫道:“大人!”
“嘘——”织田信长阻止了她,说道:“夫人单独在内庭接待我,不会让家里的人怀疑吧?”
“不会。家里的人都知道,俊胜十分信赖我。”於大匆匆回答了一句之后,声音颤抖着问道:“他……他还活着吗?”
久松俊胜是织田氏的人,也隐约知道一点当年织田信长反出家‘门’,还带走了松平竹千代之事。可是,世事险恶,战‘乱’不休,一位被逐出家‘门’的‘浪’人自己活命尚且十分艰难,更不用说还带着三个幼童,因此,於大心中尽管无时无刻不在向诸天神佛祈祷,保佑儿子平安,却也一直在为儿子担心。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记得夫人那年把世间最珍贵的礼物供奉于热田神宫之时,我就对夫人提到,爷爷曾经说过,我信长是人中龙凤,竹千代也绝非池中之物。如果他死了,我信长在这世间岂不寂寞?如今我虽然已经不是什么少主,却从未忘记对夫人的承诺。”
於大再次泪如雨下,双手伏地,哽咽着说:“谢谢大人……”
“这并不是我的功劳。”织田信长说道:“竹千代是诸天神佛庇护之人,曰本处于战‘乱’之中,他无论是留在尾张,还是回到三河,都免不了要成为人质,便有贵人把他接到了明国,如今正在明国读书。”
“明国……”
於大只是曾经听到别人提起过那个地方,据说与曰本远隔万水千山,听说儿子被送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心里不禁又担忧了起来。不过,她转而一想,信长大人说的对,以松平氏的微弱实力,夹在诸多强势大名之间,迟早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竹千代也无法摆脱成为人质的命运,离开曰本去往明国,虽说人地两疏,总算是能过上几天安定平静的生活了……
可是,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如今过的好吗?”
“呵呵,长的白白胖胖。”织田信长说道:“他的‘侍’童天野七之助跟我一同回国了,夫人要是想知道竹千代更多的情况,不妨把他叫进来问问。”
“啊?七之助也回曰本了?”
於大扬声对外面喊道:“快请其他的人也进来吧。”
其余三人也被带进了内庭,正是前田利家、丰臣秀吉和天野七之助。“尾张三人众”之一、织田信长的另一位贴身随从丹羽长秀,因为他家原有的庄园就在那古野城附近,被织田信长留在那里替火枪队筹措粮食——领民大多贫困,以柴田胜家原有的几个庄园,无力长期供应多达数百人所需的粮食。
见到天野七之助,於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松平竹千代一般,一把将天野七之助揽入怀中,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天野七之助虽说没有行过元服礼,毕竟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武士了,被‘女’人这样搂着十分别扭。但於大毕竟曾是主公夫人,又是少主的生母,他也不敢随便挣脱於大的手臂。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之外响起了丈夫久松俊胜的声音:“夫人有客人啊!”说着,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武士走了进来。
於大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跪行几步,来到了内庭‘门’口,跪在隔扇后面,迎接丈夫。一旁的织田信长却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刚刚走进来的久松俊胜。
久松俊胜只是听守卫的武士说有人前来拜访夫人,已经被夫人请进了内庭,却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失踪几年的少主织田信长,不禁浑身一震,手一下子握紧了大刀的刀柄。
前田利家和丰臣秀吉两人也都握住了刀柄,同时,另一只手伸进了和服的衣襟之中,那里有明国皇帝赐给他们的犀利火器“六眼神机”。
织田信长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好久不见了,俊胜。对了,我是不是该叫你久松佐渡守大人?”
久松俊胜面孔猛地‘抽’搐了一下,手却松开了刀柄,象往常一样,将大刀递给了恭迎自己的於大。於大战战兢兢地接过大刀,挂在了刀架上,然后静静地来到丈夫的面前。前田利家和丰臣秀吉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也把手从刀柄上松开了,但另一只手却还是紧握着六眼神机的枪柄。
织田信长一双锐利的眼睛仍紧紧地盯着久松俊胜,冷冷地说道:“我已接任尾张织田氏家督之位。你既然不愿与我为敌,为何还不上前参拜?”
久松俊胜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随即便站定了,毫不畏惧地迎上织田信长的目光:“前年八月,骏河今川义元率军上洛,进攻安祥城。弹正信秀大人下令迎击。阿古居城的所有足轻武士,还有领内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一下的男丁全副武装,总计有一千七百六十四人随我一同出阵。最后,能跟我一起回到阿古居城的,只有三百二十九人,其中还有一半不是少了一条胳膊,便是缺了一条‘腿’,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说到这里,久松俊胜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织田信长默然了,过了许久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确是对织田氏尽到了武士的忠义……”
久松俊胜倔强地抬起了头,说道:“我对织田氏尽到武士的忠义,却没有对领民尽到领主的责任!阿古居谷产的稻子在尾张乃至三河一带都是最好的,那年又是一个难得一遇的好年景,如果能再等上几天,一定是大获丰收。可我还是下令让阿古居城的领民男‘女’老幼一起出动收割庄稼,因为一旦战端开启,田地被‘交’战双方践踏,百姓的损失会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就因为这样,那年的阿古居城,饿死了五百三十三人。大人知道阿古居城的领民一共有多少人吗?五千九百二十五人!只是前年一年,便有三成以上的人去了西天佛国!”
“俊胜……”织田信长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久松俊胜突然说道:“大人请随我出来。”
织田信长随着久松俊胜站在了内庭外的屋檐下,久松俊胜遥指着阿古居城所属的八个村落百姓家的炊烟,说道:“大人请看,家家炊烟袅袅,身为领主,还有什么能比此情此景更让人觉得高兴?”
织田信长罕见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俊胜。其实,我这次来,并没有打算要你继续对我们尾张织田氏履行武士忠义。你为了让领民得以休养生息,向信友递‘交’了誓书,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可以不强迫你,信友呢?还有信友背后的今川义元呢?你能抗拒他们的命令吗?”
久松俊胜沉默了。
织田信长接着说道:“生于‘乱’世,无论你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不得不披挂甲胄,挥舞大刀,带着手持竹枪、身穿简易皮甲的领民出阵。只有结束‘乱’世,才能拯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苍生。我从明国回来,并不只是为了复兴尾张织田氏的家业,而是要带领曰本走向太平!”
久松俊胜似乎已经无法呼吸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艰难地抬起头来,说道:“大人从小就与众不同,又曾游历天下,所以才有这样远大的志向。可我……”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摇头苦笑道:“我毕竟只是一个小领主,脱去甲胄,更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好战之人。所以……”
“我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明国人常说的那句话——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吧!”织田信长叹了口气,说道:“俊胜,三河松平党为了少主竹千代一事,已经与我们尾张争斗多年。我这一次回来,带回了竹千代的‘侍’童天野七之助。为了尾张、三河的领民不再自相残杀,我想拜托夫人替我写一封信,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久松俊胜说道:“这该由夫人自行决定。”
於大赶紧说道:“大人千万莫要这样说。妾身是武士的妻子,一切听凭大人做主。”
久松俊胜回头看了看於大,淡淡地说:“夫人天‘性’善良、一心向佛,想做什么,就凭你的本心去做吧!”
织田信长低头施礼,说道:“只要信长复国成功,久松氏和阿古居谷的所有领民永远不用再出阵!”
织田信长一行人拿着於大的书信离开之后,於大跪在了久松俊胜的面前:“给您添麻烦了,大人!”
“夫人莫要这样说。”久松俊胜叹道:“我如此怯懦,夫人不会瞧不起我吧?”
於大明白,丈夫拒绝再替尾张织田氏尽忠,却担心自己认为他失去了武士的尊严,便抱着俊胜的膝盖,将脸贴在了俊胜的‘腿’上,喃喃地说道:“能为领民的平安而放弃自己的名誉,大人的勇气不逊于任何一位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