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君臣一行人就来到了诸暨县衙。一进县衙,孙嘉新就吩咐看守大‘门’的衙役敲响堂鼓召集县衙一干书吏差役前来应卯,然后带着朱厚熜、杨博和镇抚司三位太保直奔后堂而去。
按照大明官制,各级地方官府的正印官一律要住在衙‘门’后堂,以便随时处理政务,孙嘉新也不例外。只是,偌大的县衙后堂不见半个人影,显得冷冷清清,毫无人气;而且,案几上灰尘足有铜钱般厚,显然许久以来就无人打扫,‘弄’得孙嘉新无法恭请皇上和诸位京里来的大人宽坐奉茶,十分尴尬,一边忙着自己动手收拾,一边连声赔罪不迭。
看他手忙脚‘乱’地擦桌子抹板凳,朱厚熜觉得十分好笑,便随口问道:“怎么这么脏‘乱’?你的家眷呢?”
孙嘉新说:“回皇上,贱内和犬子都在老家。”
朱厚熜说:“你出任诸暨正堂也有三年多了,不带家眷随任,下面的百姓只当你干不久长,不利于政务展布。再者说来,你孤身一人宦游在外,日常起居也无人照顾,于公于‘私’都不方便啊!”
“回皇上,微臣宦海漂泊,颠沛得很,又是个好惹事的人,当官当得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微臣不愿让家人陪着一道担惊受怕,就将他们一直留在老家耕读为生。”
朱厚熜笑道:“呵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是你自找的。你年齿已经五十有二了,五十多岁的老县令,又是二十多年的进士,资历摆在那里。别说是新近超擢的知府赵贞吉,就是你们浙江巡抚张继先,纵然不喜欢你,却也奈何你不得。比如说这一次,如若不是你非要毁人前程、断人财路,大概他也不会跟你过不去,非要开你的缺。”
孙嘉新尴尬地赔笑道:“皇上责的是,微臣之祸,皆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的好啊!”朱厚熜慨叹道:“颠沛了你一人,我大明官场少了一位贪赃枉法、虐民自‘肥’的贪官污吏;百姓多了一位秉公执法、为民作主的清官廉吏;朕也多了一位可以倚为干城、寄之重任的肱股大臣。”
孙嘉新万分感动,‘欲’表心迹却感到喉头热辣辣地说不出话来。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插’话进来,问道:“闻说孙知县对外假称犯病之后,署理知县事的县丞王顺托名照顾,派出差役把孙知县软禁了起来,可是真的?”
这是镇抚司此前受命暗中调查孙嘉新发疯一事未果的原因,杨尚贤这么问,一来是考察手下人办案是否得力;二来担心皇上追究下来,一句“你们镇抚司奏报说孙嘉新被软禁在县衙,他却能到处‘乱’跑,这是怎么回事?”就足以让他们无地自容,只能羞愧嚼舌而死了。
孙嘉新回答道:“确有此事。不过,日子久了,下面当差的那些人也就不免懈怠。而且,王顺派来的两位差役,都是他的心腹,也跟他一样爱好孔方兄,今日衙‘门’里的三班衙役齐齐出动,去催收百姓的生丝,那两个人也就跟着去了。下官这才得知他们的虐民勾当,亦能从容出衙,制止此事。”
杨尚贤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嘴上却愤慨地说:“一个副手,竟将正印官拘禁于县衙之内,我大明立国两百年,闻所未闻。这个公道,我们一定替孙知县讨回来!”
朱厚熜却笑说:“不必你们多此一举。他在地方上断断续续干了近二十年,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假使他连手下的县丞都治不了,朕还怎么指望他对付那些官宦势豪大户,还有那些知州、知府,乃至一省督抚呢?”
孙嘉新知道,皇上不让镇抚司的上差‘插’手,意思摆明了是要看自己的治政之能。此刻堂鼓越发响的紧了,在催促县衙一干职官属吏齐聚大堂。他不好再耽搁,便躬身说道:“恳请皇上且容微臣暂避内室,更换官服。”
杨尚贤对孙嘉新刚刚替他们说话心存感‘激’,又见皇上对这位老知县十分赏识,便凑趣说道:“孙知县,你里头穿的可是百衲衣?”
孙嘉新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发话的这位大人是镇抚司的上差,大概无所不知,只得颇难为情地点点头。
朱厚熜来了兴趣,追问道:“什么百衲衣?”
杨尚贤觉得再怎么解释也不如让皇上眼见为实,便对孙嘉新说:“孙知县,你不若就在此处***,让皇上看看。”
孙嘉新忙推辞道:“身为臣子,岂能在君父面前失礼。”
朱厚熜越发来了兴趣,笑道:“怕什么?三国吴王孙权于大宴之时,命甘宁甘兴霸连里衣都去了,数他身上一块伤疤赐酒一杯,非但不失君臣之礼,更留下一段千古佳话。朕将督查清丈田亩的重任托付给你,正需要你有甘兴霸那样‘万箭攒心,亦一往无前’的豪勇之气呢!”
皇上信手拈来的这个典故虽说不是那么妥当,大致也能自圆其说,孙嘉新无法推辞,不好意思地解开了身上那件破烂污浊不堪的长衫,‘露’出贴身的里衣,只见补丁摞着补丁,深一块浅一块,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块净布,浑然就是一件乞丐所穿的百衲衣。
朱厚熜早就有心理准备,见到这样的破衣烂衫,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啊,这就是你的百衲衣?”
在君父面前***已是失礼,又让君父看到自己穿着这样的破衣烂衫,孙嘉新更觉得亵渎天目,红着脸吭哧吭哧回答不上来。杨尚贤笑道:“皇上,据下面的奴才奏报,说这位孙知县是有名的老抠,外面的官服关乎朝廷体面,他还是不敢太马虎,但里头的衣服,不穿到渔网似的吸不住针,他是决计不肯扔掉的。”
朱厚熜诧异地看着孙嘉新,问道:“朝廷的俸禄虽然不够丰厚,但也不至于让你衣不蔽体,更不用说你诸暨是二等的富庶县份,一年有上千两的养廉银,你的钱呢?”
还是杨尚贤替他回答:“他的官俸除了养家,每年‘春’荒,都拿出来施舍给乞丐了。”
朱厚熜紧盯着孙嘉新,问道:“当真如此?”
孙嘉新嗫嚅着回答道:“回皇上,诸暨临近省城,往昔‘春’荒乏食,百姓就都涌入杭州乞讨。杭州又是水陆‘交’通要冲,过往的卸任贵宦、当朝大僚络绎不绝,实在有碍观瞻,省里府里上司也很不高兴。微臣接任诸暨正堂之后,便把朝廷给的养廉银都捐了出来,换成粮米,给百姓熬几锅薄粥。又发动治下大户主动纳捐,帮着百姓渡过‘春’荒。奈何财力有限,仍免不了有百姓要流离在外,乞讨度命。微臣亦免不了要年年受到省府上司衙‘门’的申斥……”
朱厚熜叹道:“这大概便是你方才所说的‘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吧!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古以来,杭州便富甲天下。可是,近在咫尺的诸暨,包括杭州城里,仍有不少百姓无隔夜之粮,甚或终日食不果腹,只能靠沿‘门’乞讨方可捱命。我们这些当皇帝的、做官的,‘欲’要富国强兵、致民安乐,任重而道远啊!”
孙嘉新应道:“皇上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新政,清丈田亩、惩抑豪强,仁君爱民之心,可昭彰日月、震烁古今。微臣之所以不敢公开上书揭‘露’大小弓之弊,正是不想给那些官宦势豪大户留下攻讦国政之口实。方才皇上问起赵府台,微臣其实还有一件事未曾对皇上说实话:当日微臣被逐出巡抚衙‘门’大堂,赵府台曾打算替微臣上疏抗辩,并揭发此弊,被微臣百计劝阻了。”
朱厚熜仍怀疑他在帮着赵贞吉说话,追问道:“这是为何?”
孙嘉新说:“回皇上,赵府台与微臣关系匪浅,微臣担心他因此获罪得咎,断送了远大前程,更使国朝少了一位年轻干练之才。”
“什么关系?”
孙嘉新说:“回皇上,赵府台与微臣同出俆阁老‘门’下,有同‘门’之谊,此其一;其二,赵府台与微臣皆是四川内江人氏,还有同乡之谊;还有其三,微臣中式之前,曾在乡里当过塾师,赵府台随微臣发‘蒙’,……”
听到孙嘉新将赵贞吉和他的关系和盘托出,朱厚熜这才明白过来,两人既师出同‘门’,又有乡谊,还有师生之谊,难怪会避讳莫深!可是,大明官场之上,不遗余力地提携同乡后进、援引‘门’生故吏的当道大僚比比皆是,更是打着“内举不避亲”的旗号干得理直气壮,他们却连相互帮忙说句公道话都不敢,大概是过于爱惜羽‘毛’,更是这些阳明心学熏陶造就的清官们的悲哀吧……
想到这里,朱厚熜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即正‘色’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赵贞吉避祸之举还是有亏巡按御史之职责的。不过你大可不必替他担心,朕虽非圣贤,却也知道不能‘不教而诛’。对于他们这些青年官员,朕敢于将他们放在地方要职上历练,就允许他们犯错。只要不是贪赃枉法,搞得***人怨,朕亦会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的祖训,给他们容留改过自新的机会的!”
皇上一语道破自己的良苦用心,孙嘉新觉得此刻再说什么也都多余,便深深一揖在地,打开了放在大厅正中那张条案上的一口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