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乃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朱厚熜的决心一定,整个国家机器便按照他的指示飞快地运转起来。数日以后,圣驾在三千御林军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德胜‘门’,拉开了嘉靖二十八年明军“‘射’天狼”军事演习的序幕。
尽管时间非常之紧,但这是自嘉靖一十八年皇上出巡拜谒显陵之后,时隔十年,圣驾第一次出京,自然要办得十分隆重以彰显圣德巍巍。严嵩身为内阁首辅,兼着礼部尚书又分管着刑部,那几天忙得昼夜不停地连轴儿转,还拉着和自己一起奉旨留京的内阁阁员徐阶帮忙安排布置、曲划指挥,直到当日凌晨五鼓,景阳钟响才算把诸事都安排妥帖。幸喜今日圣驾出京,照例下了特旨免朝,两人才得以在值房里合衣打了个盹,又匆忙起身,梳洗停当之后换上崭新的朝服,率文武百官前往乾清宫恭送圣驾“出巡狩猎”。
比之严、徐二位内阁辅臣和那些一心要把此事风光大办的有司衙‘门’,朱厚熜自己倒没有把此次出巡狩猎看得有多重要,因此,他拒绝了礼部关于圣驾从专供皇上走龙车的正阳‘门’出城的提议,坚持要走德胜‘门’。
京城“内九外七皇城四”的二十座城‘门’,内城九‘门’最为重要,用途也各有不同。其中,德胜‘门’专过兵车,因北地多战事,出兵打仗都从此出城,取个“得胜还朝”的吉兆口彩。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兵困京师,这里是主要的战场,朱厚熜御驾亲征,行在就设在德胜‘门’外。此次出巡,朱厚熜坚持从这里出城,也是为了缅怀那些在德胜‘门’下浴血奋战,为国捐躯的明军将士。
北京的细民们早前两日便接到顺天府宪谕,沿途各家各户都要摆出香案迎候圣驾。原本按照规矩,还要黄土铺路,洒上清水,免得飞扬起的灰尘玷污了圣驾,更影响了皇上的心情,如今京城的几条主干道都铺上了水泥路面,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地劳民伤财了。
虽说九‘门’里的百姓与天子同处一城,但亲眼瞻仰“天颜”的机会也是极少,因此,天一放亮,京城各处都便是香烟缭绕,看热闹的人更是挤得人山人海一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的神‘色’,争相目睹“天颜”,为日后无数年里增添说不尽的谈资。
辰正时牌,正是钦天监为皇上出宫选定的吉时,时辰一到,东西鼓楼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围观的百姓都知道圣驾即将出发,顿时更加兴奋起来,都掂起脚尖拼命朝那边张望。若不是隔上三五步就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士持枪警卫,还有顺天府的衙役们手提皮鞭维持秩序,严禁随意走动,兴许迫不及待要一睹“天颜”的百姓还会朝着圣驾前来的方向涌过去。
果然,九面代表天子规制的清道龙旗过去不多时,***那边黄伞旌旗遮天蔽日般地迤俪而来,打头的是五十四顶华盖、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紧随其后的是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接着又有难以计数明黄、纯紫大盖随扈其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不断头地涌出。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惊诧地傻了一般张着大嘴发出“哦哦”的赞叹声,却立时有衙役们的鞭子挥舞过来,伴随着刻意压低了声音,越发显得严厉的呵斥:“跪下,快跪下!”那些人挨了鞭子不晓得痛,赶紧抹去了不知何时流出的口水,齐齐跪下恭迎圣驾。
见过正德先帝爷御驾亲征的老人们懂得迎驾送驾的规矩,已抢先跪在地上,悄声指点那些年轻少识见吃了鞭子的后生小辈,那是寿字旗,那是黄龙双扇,那是戟氅、戈氅、羽葆……一面面龙旗在微风中舒展,显出上面金丝银线绣成的大字,什么教孝表节、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教文、纳言进善等等,不一而足。
这还只是圣驾的导引,导引过去之后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面羽杖大纛,紧随着又是四十面销金大纛,旗上绣的却是各‘色’祥禽瑞兽,有仪凤、翔鸾、仙鹤、孔雀、彩狮、白泽、角瑞、赤熊、辟邪、犀牛、天马……由于这些大纛过于巨大,人力无法扛起,都用纛车载着,雪白一‘色’的御马拉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至此,才见到皇上的金辇缓缓而出。不待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和顺天府的差役们催促,所有的百姓都俯伏在地上,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辇过后,是太子的银辇。锦衣卫副指挥使、镇抚司镇抚、大太保杨尚贤及其他七八位太保爷都穿着团‘花’锦簇的绯红‘色’官服,带着两百名镇抚司校尉,手按腰刀护持在圣驾左右;是朝廷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由于是给皇上护驾,无论是送行的严嵩、徐阶,随行的李‘春’芳、马宪成这四位内阁辅弼重臣,还是那些六部九卿,都一律骑着马,后面也不张伞擎盖,按照品秩官阶次第排列,并辔而行,缓缓地跟随在圣驾之后。
再往后,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御林军。军将兵士们都顶盔贯甲,手持金瓜、节钺、长枪、大刀,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威仪不凡。
隔着碧纱窗看到外头那些如痴如醉的百姓,坐在金辇中的朱厚熜不免洋洋得意,便吩咐陪‘侍’左右的吕芳打开金辇的‘门’,起身站在了‘门’口,向着送行的百姓挥手致意。亲眼见到万民君父向自己挥手,百姓们越发地兴奋鼓噪起来,一街两行男‘女’老幼山呼海啸般地高唱:“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许多人还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多么善良的百姓啊!朱厚熜心中慨叹一声,眼眶也不禁有些湿润了……
圣驾浩浩‘荡’‘荡’数千人,又带着数不清的仪仗法器,行进十分缓慢,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出了德胜‘门’,至此便加快速度,赶到了丰台。
按照朝廷规制,天子出巡狩猎,京城各大衙‘门’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要郊送至丰台,恭祝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得胜还朝,皇上赐宴于文武百官。这本是御驾亲征的礼仪,既然皇上将演习视为“不流血的战争”,礼部照此安排,倒也不算是小题大做。因此,那些没有资格陪同圣驾出城的三品以下官员早早就赶到了丰台。可是,他们左等右等,朱厚熜却未按照原来的安排出面接见,只让鸿胪寺照例赐宴,由奉旨留京打理政务的严嵩、徐阶两位内阁辅臣主持,并勉励诸臣工恪守臣职、尽心国事。
文武百官都是莫名其妙,众说纷纭,有的说是送驾百姓因得睹天颜而过于‘激’动,发生了踩踏事件,死伤了好几十人,败了皇上的兴;有的说是皇上不喜奢华排场,要与禁军将士们同吃同住。只有吕芳、陈洪等貂铛贵宦和严嵩、徐阶等为数不多的几位朝廷辅弼重臣知道,皇上要去探视骤然发病的庄敬太子,无法按照原定计划与文武百官宴饮话别。
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境,兵困京师,朱厚熜御驾亲征于德胜‘门’外。战事正酣之时,京城却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之变。是夜,逆党得到在宫中失势的内宦石详等人之助,诈开宫‘门’,冲入大内,要胁持太子登基,夺去在城外御敌的朱厚熜的权柄,尊为太上皇。严世蕃出城报讯,朱厚熜立刻带营团军杀进城中,顷刻间便控制了局面。但是,眼看薛、陈二逆就要束手就擒之时,参与谋逆夺宫的内宦石详却在坤宁宫放起了火。宫中建筑多是木制,又多有幔帐纱帘等易燃之物,一时火势大盛,几致无救,方皇后被活活烧死,大明王朝的储君、年仅十岁的庄敬太子幸有陈洪冒死相救,保住了‘性’命,却因受到过度惊吓,变得痴痴呆呆,身子骨也十分孱弱。这几年里,不知换了多少太医、用了多少好‘药’,总也不见大好。今日,受命监国的庄敬太子为出巡狩猎的父皇送行,被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吓到了,不禁又想起了脑海深处那永远也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在银辇之上又哭又闹,一直闹到丰台也不曾停歇。身旁的内‘侍’***怎么劝也劝不住,赶紧奏报了皇上。
虽说庄敬太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总也有一点感情;而且,那个脾气禀‘性’酷似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野蛮老婆的方皇后生前对太子视为己出,她身为国母,却惨死于火海之中,为了稳定动‘荡’的朝局,还迟迟不得发丧,如此的悲惨遭遇都是因自己贸然推行新政而起,让朱厚熜在自责之外,更对方皇后和庄敬太子二人多了一份愧疚。因此,闻说庄敬太子骤然发病,朱厚熜心里十分难受,根本顾不上匆忙赶去探视,只见庄敬太子躲在银辇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火……火……好大的火……母后,好大的火……”见他进来也不行礼请安,显然已经不认识这个身穿龙袍冠冕的人是谁了。
朱厚熜一时悲上心头,流着泪水长叹道:“千错万错,都是朕一个人的过错,上天要责罚,就责罚朕一个人好了。孩童何辜啊……”
吕芳、陈洪等人都在强压着悲痛,劝慰他说:“主子且不必自责,有我大明列祖列宗护佑,太子殿下必能康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