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柄展开的黄罗折扇,样子十分陈旧,有两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黄罗也褪去了光泽,积了几块小红斑。
细川信元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烫了。
从汪直奉上礼物的先后次序来看,第二件《双马涉溪图》比第一件釉红茶碗珍贵得多,那么,这第三件无疑还要比《双马涉溪图》珍贵!可他竟不知道这柄扇子的来历,怎能不让以‘精’通汉学著称于世并一向以此自傲的细川信元觉得羞愧?若非他天生面‘色’黝黑,又时常出战征伐,受那风吹日晒,兴许还会被人看出他的脸上已经泛红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细川信元拿起了那柄折扇。只见扇面上题着一首诗“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字体亦行亦草,柔媚有致。
再往下看,落款有两字:李煜。细川信元顿时大惊失‘色’:“这……这是南唐李后主的真迹?”
汪直答道:“回大人,在下也吃不准,请教了多位高人,都说是,并说这把扇是李后主赐给***庆奴的,故得名曰庆奴黄罗扇,我国宋人笔记中记载有此事。宋朝之时,这把扇子落在东京汴梁,被收入内廷珍藏,历数朝更迭而得存,后流落民间,被在下侥幸得到。怎奈在下是个商贾,怕玷污了这等清雅之物,闻说管领大人醉心汉学,是贵国数一数二的清正儒雅之士,故此拿来敬献大人。”
“好好好,”细川信元爱不释手地抚摩着那柄庆奴黄罗扇,感慨地说:“岁月沧桑,人事变迁,斯人已逝,难得还有这等旧物在,向我们这些后世之人无声地诉说着前朝的风流……”
日本民谣中唱道:“‘花’是樱‘花’好,人中有武士。”一直将武士比做日本的国‘花’樱‘花’。真正的武士也喜欢以樱‘花’自喻,喜欢它生之时热热烈烈的绽放,‘色’泽柔美,香味淡雅;也喜欢它死之时毫无眷恋,落英缤纷,来去潇洒。或者更准确地说,真正的武士们所推崇的境界是,为荣誉而杀戮却宽恕受惩者和失败者;鄙视并毫不留情地对待卑鄙自‘私’的人;活着欣赏柔美的诗情画意,死后向往冥府月光的清幽。南唐后主李煜恰好具有无与伦比的‘阴’柔之美,又恰好是一位被日本传统所敬重和怜惜的悲情失败者,所以,得到了许多贵族、武士的喜欢,他的那些缠绵悱恻的诗词也被推崇备至。得到他的遗物,怎能不让细川信元欣喜若狂?
见到他这样失态的反应,汪直心中不禁一阵感慨:皇上圣明啊!
原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临来日本之前,朱厚熜又专‘门’召见汪直,根据各家海商送来的情报,与高拱和汪直认真分析了幕府几位头面人物的‘性’格爱好,其中一大重点就是在足利义辉将军之下实领权枢的幕府管领细川信元,并针对他醉心汉学、喜好风雅的特点,反复推敲,投其所好为他准备了三件礼物,果然一举打动了细川信元。
其实,决定要将这些古玩字画送给细川信元,朱厚熜还着实‘肉’痛了许久——这些东西怎么说也算是历史文物,任其流落海外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更何况是自己拱手送给日本鬼子!但是,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汪直此行成败关系到国家的根本利益,甚至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千年国运,就不能小里小气、抠抠唆唆;加之内廷宝物库中象《双马涉溪图》、庆奴黄罗扇这样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文物堆积如山,却得不到妥善的保管,不是被虫蛀鼠咬,就是被宫里的内‘侍’火者偷出去仨瓜两枣的贱卖了吃酒耍钱,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它们发挥一点作用,这才咬咬牙同意了。
兴许也是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细川信元象是掩饰一样,对汪直微微点了点头:“五峰先生,我们换个地方谈话。”说着,他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汪直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一起跪俯在榻榻米上,恭送细川信元出去之后,也爬出了茶室,跟着细川信元走过伸出房檐的走廊,来到了一间被纸‘门’隔断的房间里。
这就是所谓的“书院”,是贵族、武士用来读书的小屋。后来,人们把建有这种小屋的建筑都称为“书院”,已成为带有最鲜明的室町幕府时代特‘色’的建筑。
与明朝的官绅士子一样,书房对于日本贵族、武士们来说,是一个相对‘私’密的地方,非至‘交’好友或亲信部下,不得入内;甚至,相对于讲究清寂幽雅的茶室,书房更适合商议一些机密之事。而在此前,汪直在委托川崎正诚孝敬给细川信元两千贯见面礼之时,也托他向细川信元转达了对幕府提出的三项请求:第一,海外贸易由幕府政所统一掌管,来船必须请得政所给予符验方可‘交’易;第二,各国未经幕府将军同意,不得‘私’自造船出海;第三,禁止各国制造、贩运铁炮。这三项请求都非同小可,自然需要在一个相对保密的环境中好好“商议商议”。
既然主动表示换个地方说话,那就表示要具体协商其中的条款和条件了,汪直情知大事大有希望,已经越来越接近成功了,自然喜出望外。
果然,进了书房,在榻榻米上跪坐之后,细川信元开‘门’见山地说:“五峰先生,阁下托川崎君转达的三项请求,其二各国不得出海与其三禁产铁炮之议,鄙人觉得确实都是适当之举。但是,对于限制外番海商前来我国贸易一事,鄙人与松本君等有关之人商议再三,都觉得十分棘手啊!”
细川信元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当初提出这三项请求,也是朱厚熜与高拱和汪直君臣三人反复商议的结果。限制战国大名们‘私’自造船出海,参与中日贸易而牟取暴利,可以使幕府从经济上削弱和控制各个战国,有利于加强幕府的统治,这也是日后德川幕府施行闭关锁国政策的原因,从幕府的立场出发,是十分愿意这样做的;而禁止生产铁炮,也符合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要求——一个卑贱的农夫手持铁炮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最英勇强悍的武士,对于崇尚武力、视刀为灵魂和象征的武士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和愤怒的事情,也能得到幕府和象武田信玄这样正统的战国大名们的支持。但是,限制外国商人前来贸易,幕府就无法得到生丝、瓷器等高档消费品来满足将军府和皇室所需;更无法从海商往来贸易中收取赋税,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为人所接受的。
不过,汪直还是从细川信元的话语之中得到判断:他只说“棘手”却未断然拒绝,表示他其实并不反对此议,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好趁机漫天要价。汪直既然有备而来便不怕他狮子大开口,低头施礼:“祈请管领大人周全。”
细川信元却并不直接开价,而是话锋一转,说:“军国大政,皆由天皇与幕府将军殿下共同裁夺决断,鄙人只是将军‘门’下的一位臣属,只能将阁下请托之事转奏义辉殿下,至于义辉殿下能不能应允,鄙人也没有把握。不过……”
说到这里,细川信元停了下来,看了汪直一眼,才接着说道:“听说你是大明朝的官员,司职锦衣卫副千户,官阶从五品,也算是职位不低的公家人,恳请贵国改易开放海禁的国策或许很难,求得一道给予鄙国天皇或将军殿下的敕书应该还是很容易的吧?你该知道,贵国大明朝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都曾遣使来鄙国宣诏抚慰,鄙国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殿下接受了敕书,自愿为臣,奉贵国为主,十年一贡,永世不绝。有贵国皇帝和政fǔ的敕书在手,鄙人也好说服义辉殿下接受你的请求。”
汪直心中不禁一凛:这个老狐狸,果然要探我的底细了,幸好吾皇圣明,早就料到了此节!
当日与高拱、汪直商议日本问题,朱厚熜就曾提出,日本人天生欺软怕硬而又敏感多疑,汪直在日本活动期间,可以亮出自己明朝官员的身份,使那些日本人不敢小觑他;但在请求幕府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之时,却又要尽量淡化自己的官方‘色’彩,免得引起他们的警觉,窥破明朝想要把持日本经济命脉的真实意图。这既是为了保证大计的顺利实施,更是为了保护汪直的安全,朱厚熜反复叮咛他一定要依计行事。
因此,汪直装做十分尴尬的样子,俯在地上,说:“不敢欺瞒管领大人,鄙人只是我国一名普通的海商,机缘巧合受到我国皇帝的垂怜眷顾,赏了功名冠戴,其实并不算是朝廷命官。再者,赴海外宣敕抚慰,向来是我国皇帝派出亲信内臣或朝廷礼部***,鄙人人微言轻,不堪当此大任……”
细川信元‘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语气也冷淡了下来:“那么,这事就不太好办了啊……”
有那么一刻,汪直几乎要改口答应他的要求,但想到皇上的一再叮嘱,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说:“管领大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在下必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