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回到书房,就听到仰靠在躺椅上的父亲问道:“东楼,你觉得此子如何?”
严世蕃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严嵩的脚下,帮父亲脱去了便鞋,将父亲的脚抱在怀里,一边隔着布袜按摩着‘穴’位,一边笑道:“以前儿子还以为这小子是走了***运,今日一见,果然非是池中之物啊!”
严世蕃卓有才干,自视甚高,加之又是当朝宰相的独子,骄矜之气就难免很盛,在严嵩面前随意臧否人物,时常有“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狂言,难得他这样高看别人,严嵩也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且说来听听。”
“举凡有才之士,莫不有几分持才傲物的臭脾气,此子身为天子近臣,却不骄矜自傲,受到我家‘门’房刁难,他双手奉上‘门’敬;儿子奉还贿银,他又不动声‘色’地收下;及至前庭,看着我家那样奢华,他似乎羡慕不已,却又不‘露’形迹;到了此处,下跪磕头,礼数一点也不缺,与爹说话,也能泰然自若,这些已实属难得。最难得的是,他本是徐阶那个老滑头的人,为了举荐自己的那两个逆党朋友应试制科,却求到爹的‘门’下,可见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机心手段,实非寻常幸进之人可比……”
分析完毕,严世蕃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除了面皮还略微有些薄,求人办事不好张口之外,儿子竟挑不到他的错处。”
“说的是,他原本是修习理学,时下又随徐阁老研习阳明心学,可谓一身而而博两家之长,国朝后进之士,无出其右者!”严嵩也感慨道:“此子随徐阁老习学阳明心学只一年,便能勘悟‘身无外物’之真谛,不愧是当世罕有之才,皇上真有识人之慧眼!”
“如此英才,竟先被徐阶那个滑头罗致‘门’下,不能为爹所用,实在可惜!”严世蕃突然倾过了身子,恶狠狠地说:“爹,既然此子非我所能用,不若就将他除去,永绝后患!”
严嵩一哂:“说得轻巧!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既已列入徐阶‘门’墙,徐阶又与为父同在内阁,朝夕共事,如何能拿人家的得意‘门’生开刀?”
“爹又在考儿子了。”严世蕃笑道:“爹若不是为要除此后患,为何要他代为恭撰制诗?”
严嵩正‘色’问道:“你这是何意?”
“举荐他那两位逆迹昭著的朋友应试制科,已将夏言***得罪到了死处;代爹恭撰制诗,岂不让徐阶那个老滑头以为他竟有改换‘门’庭之心?到时候,一边往死里踩他,一边又不帮他,只要爹袖手旁观,任他有通天大才,只怕也是在劫难逃!”
“既是国朝有用之才,你却又怎知为父便会袖手旁观?”
听出父亲话语之中颇有赞许和回护张居正之意,严世蕃急了:“爹!他这般年岁,却有这般修为城府,日后不为能臣,必为大‘奸’!为了朝廷,为了皇上,爹也不能心存姑息之念!”
严嵩叹道:“就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皇上,为父才不能袖手旁观!他是简在帝心之人,又时常‘侍’奉御前,皇上对他的文墨之能也颇多赞许。为父不能以诛心之论毁掉一个可造之才!”
严世蕃张张嘴,还要分辩,却听严嵩又说:“你把今日之事草具一疏,奏报皇上,要旨有二:张居正为国举贤之心可嘉;关说人情之事则不可不察。恳请皇上命其退出机枢密勿之地,仍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安心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这……”严世蕃被父亲变化莫测的举动‘弄’糊涂了:“爹的意思是——”
“张居正如今朝夕‘侍’奉御前,他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求为父举荐他那两位朋友,又焉知便不是奉有圣命?你莫要忘了,皇上对何、初二人也颇有回护之意,原本也是要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不过碍于朝野清议,这才作罢。以皇上之刚愎强横,岂能受制于人?兴许就要借增开制科之际,将二人援引入朝。否则为父又怎会那样轻易便答应他?还有,此子虽入徐阶‘门’墙,却还没有正经的师徒名分,若能将之拉了过来,也是我们日后的一大强援。”
“可是,爹既然这样上疏,他岂能再为我所用?”
“放心吧!”严嵩自得地一笑:“毕竟只是一个后生小辈,爹自度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比他还重上一点。这样的密疏,皇上是不会让他看的。”
“请爹恕儿子直言,爹这么说,儿子不敢苟同。皇上天心似海,动辄便有非常之举,不可以常理度之,”严世蕃将头靠近了父亲,低声说:“莫非爹竟忘了当年张孚敬与夏言之事?”
当年张熜张孚敬为内阁首辅,与时任吏科都给事中的夏言‘交’恶,罗织罪名,将夏言构陷下狱论死。谁知道皇上非但没有责罚夏言,反而将张孚敬密奏夏言罪状的奏疏当众抛还张孚敬。当朝首辅不顾身份,亲持坚锐,构陷一个小小的言官,令满朝文武为之大哗,张孚敬也因此声名狼籍,灰溜溜地称病请辞,告老还乡,其后虽数度被召回复任首辅,却始终不能为朝臣清流所容,动辄遭到***攻讦,无法安于其位。而夏言却因此博得朝臣的尊重,一路高歌猛进,很快便升任礼部尚书,继而入阁拜相。
听儿子提起这段往事,严嵩微微摇头:“你有此顾虑,也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之情势,却与当年不同。夏言以分祀天地之奏议深契圣心,已被皇上目之以宰辅之才;而张熜张孚敬身为内阁首辅,专权跋扈,百官憎恶之情日甚一日,皇上睿智,故此才借机换马。如今为父谨慎事君,待人以礼,张居正却不过区区一庶吉士而已,皇上又怎会不顾朝野清议,为了他而将为父弃若蔽履?倒是任由此子仍留在皇上身边,以他的才干,数年之后便有尾大不掉之虞,须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爹鞭辟入里。不过,”严世蕃沉‘吟’着说:“即便看不到爹的奏疏,以他的机心,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日后再罗致他为我所用,只怕就难了……”
严嵩笑道:“这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以他今日之风光无限,明日复又被打回原形,如此跌宕起伏,那些人岂能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到时候,一边往死里踩他,一边又不帮他,只要我们施以援手,又何愁他不能为我所用?”
严世蕃恍然大悟,跟着笑了起来:“他已跌落水中,我们抛出救命稻草,他若还不赶紧抓住,就任由他淹死好了。”
严嵩感慨地说:“为父倒是希望最好不要如此。为父身在台阁,忝为首辅,当然要尽心竭虑,为国朝留一有用之才。”
接着,他叹道:“纵论国朝年轻一辈,出类拔萃者不过高拱、杨博等寥寥数人而已。杨博是个书生,偏好谈兵,又不通权谋之术,且不必去说他。惟是高拱,既得皇上青眼有加,有得首辅恩师鼎力扶持,多建奇功,封疆入阁已是势不可挡。若得此子之助,你或可与他较一日之短长。”
尽管张居正之学识才干都引起了严嵩父子的重视,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父子二人商议决定之后便将此事撂开,严嵩对儿子说:“这个张居正倒是提醒了为父,皇上增开制科,你是否也该去捧个场?”
严世蕃一愣:“爹的意思,是要儿子去应试制科?”
严嵩叹道:“其实,为父得知李‘春’芳向皇上造膝密陈,奏请增开制科取士之后,便一直在考虑此事。为父‘蒙’朝廷恩典,荫你由监生而出仕,这些年里你的仕途倒也一帆风顺,年纪轻轻便位居四品。可你毕竟没有科名,日后成就怕也有限。以前碍于国朝科举规制,你不能应试贡考,如今却不同了,皇上开制科,许现任官也可报名应试,并未限定品秩,你何不趁这个机会博个科名,日后无论升任六部九卿,还是入阁拜相,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爹的心意,儿子领会的,只是……”严世蕃犹豫着说:“只是开制科是李‘春’芳那个老匹夫的主意,若是儿子去应试,时人可不见得会说爹是捧皇上的场,却要说爹在捧李‘春’芳那个老东西的场。岂不长了他人威风,灭了自家志气?”
严嵩厉声说:“胡说!你怕丢面子不愿应试倒也罢了,却说这样的托词!开制科若是李‘春’芳那个老匹夫的主意,徐阶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却为何坐岸观望,要等着为父先说话?还不是得他那个‘门’生张居正暗通消息,查知圣意已决?连这么明白的事都看不出来,还敢妄称有经国济世之才!”
正如严嵩猜测的那样,严世蕃确实是拉不下四品大员的面子,跟着那些举子一道提着考篮下科场——考中是应有之意,也未必会得到旁人的赞誉;若是不中,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严嵩看着一脸不情愿表情的儿子,缓和了语气:“国朝官场士林风气你也知道,不论天才,只认进士,若无正经科名,入阁拜相便是休想!如今皇上效法李唐,增开制科、时务科,便是有心要改变这种局面。可为父却要说句不臣之言:自前宋确立明经取士之科举制度,迄今已有数百年,太、成两祖定制,也有百多年,这种风气已是根深蒂固。纵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想要改易变革,也是难于上青天。即便以君权天威一力推行之,待皇上大行之后,又将如何?你既通晓国朝典章,又有时务之才,为何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一个进士的头衔,对你今日而论,或无用处;但若到了当用之时,便有大用!当日李‘春’芳提出此议,为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严世蕃的面前,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说:“东楼,爹老了,我们严家后三十年的荣华富贵、乃至数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就全靠你了。拿出你当年代爹写青词的本事,博个进士回来,我大明开国近两百年,尚未有过父子二人同列台阁之事,或许我严家可为国朝留下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