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此刻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队队的新兵刚在营房中换上了刚领到的号衣,突然就听到一阵阵军鼓响起,从营团军老兵中拔擢为队官哨长的脸色立刻变了,忙不迭声地催促说:“快些个,快些个,大帅点军了。”
一个新兵奇怪地问:“这大的雨,怎地还要点军?”
那位哨长脾气倒也好,耐心地解释说:“你不晓得,这是我营团军的规矩,每逢刮风下雨,俞军门和戚军门少不得要把弟兄们纠集起来操练一番。快些个,三通鼓响后还未到者,少说要吃十军棍,弟兄们头天吃粮当兵,莫要触了军门的霉头才是。你们还未领到兵器,换好号衣就赶紧出去吧!”
那些新兵对这样的规矩觉得很奇怪,可听哨长说的那么严重,也不敢再磨蹭,赶紧跑出营房,列队站好。等哨长将他们带到演武场之时,各营都已经站好位置,正中央的点将台上,一个青年将军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剑,站在弥漫天地间的大雨中,遮天蔽日的大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将他头盔上那拳头大的红缨打得紧紧贴在头盔之上,雨水顺着那一缒缒红缨流淌下来,划过他那张虽留着几缕胡须,仍稍嫌年轻的脸颊,从下巴处一条条细线一般跌在他肩头的铠甲上,又从铠甲上直落而下,在他的脚下汇聚成一道道的小溪。
新兵们有不少是京城里的无业游民,都是皇城根儿长大的耳报神,纷纷指点着台上的那位青年将军对同哨中人说:“这位将军便是咱营团军的副帅戚继光戚军门。”
那些来自京郊县份的农夫虽也算是生在天子脚下,大多却没有出过本县到过那近在咫尺的京城,自然也不曾听说过戚继光的威名,便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位便是戚军门?怎地这般年轻?”
“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戚军门虽年不到三十,却有万夫不挡之勇,被皇上看中,自山东一个卫所指挥任上一步拔擢为营团军副帅,掌着几万兵马。”
有人啧啧称奇道:“戚军门的运气也忒好,竟得皇上赏识……”
“少见多怪!”那个闲汉出身的士卒撇着嘴说:“皇上是天子,有神明襄助,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比起戚军门,咱营团军大帅俞大猷俞军门际遇更是古今少有,他在离京师几万里之外的广东蒙冤丢了官,皇上立时便晓得了,一纸诏书将他召到京城,不但当了咱营团军五品的指挥使,还将当日陷害他的那人罢官……”
几人正聊的热火朝天之际,哨长回过头来低声吼道:“你们这些天杀的狗才,点军之时还敢说话,真真不想活了么?”
就在这时,就听见点将台上的戚继光发出一声大喝:“后军五营三队一哨出列。”
队列中的人都还在错愕,那个哨长已经跨前两步,本哨的新兵慌忙跟着站了出来。新兵营虽编入后军,但今日集合却按戚继光的吩咐站在了点将台的正中间,一出列便站在了全军的最前排,也难怪他们在下面的一些小动作会被戚继光看得一清二楚。
戚继光怒视站在自己脚下的那一哨士兵:“点军之时随意交头接耳便是不守军规,要受军法惩处。故念尔等第一日吃粮当兵,尚不习军法,便不予处罚。来人,将哨长拉下去打十军棍。”
那个哨长直挺挺地跪在了泥水中:“谢将军恩典。”
点将台下面向全军站着的那一队士卒显然既是将军亲兵,也是军法队的行刑手,当即扑出两名军士,将那个哨长拉到点将台上。那个哨长撩起军衣,露出脊背,然后趴在地上。两名军士掉转手中的长枪,一左一右抡圆了枪杆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一枪杆抡下去,那个哨长猛地一颤,后背顿时起了一道一尺长寸许宽的青紫色血痕,但他嘴里却响亮地喊出“一”——这也是军中规矩,受刑之人须自己报数,若是在受刑中痛得昏厥过去,就要被用冷水泼醒以后重新打过!
营团军的老兵们见惯了营中行军法,都漠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而那哨士兵,以及队列中所有的新兵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五杖之后,那个哨长的后背已是淤青一片,若再打,皮肉或许就要被打烂了。适才说话的那几个士卒再也不忍心看着哨长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受此酷刑,齐齐跪在了地上:“将军!全是小的们的错,小的们甘愿受罚,请将军饶了小的们的哨长!”
戚继光沉声说:“他律下不严理应受罚,你等快回队去。”
那个多嘴惹祸的新兵亢声说:“本就是小人的错,为何要让哨长代我受过?将军处事不公,难以服众!”
那个哨长强忍着痛,回过头来呵斥他们说:“大胆!军令如山,你们还不快些回去!”
那个新兵倒也倔强,说:“小人甘愿受罚,请将军恩准小人代哨长受余下五杖!”
戚继光一直认为市井闲汉都是狡猾无赖之徒,这等人实属军中害群之马,一旦交锋不但自己会临阵脱逃,还会唆使同伴一起逃跑,如何能指望他们奋勇杀敌效死疆场?若论当兵,还是那出身农家之人最为淳朴可靠。但这个新兵的表现却让他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他想了一想,说:“军法无情,容不得说情怜悯。不过,你们第一日当兵便有这等袍泽之情也是难得,本将就破一次例,将你们哨长尚余那五棍暂且记下,十日之后你哨若是操练还不得法,全哨加倍处罚!”
那一哨士卒都跪了下来:“谢将军恩典!”有机灵一点的人学着方才哨长那样抱拳行礼,有人还习惯性地一头磕在了地上,头盔上顿时沾满了泥水。
说几句闲话都累及官长被责打,那些新兵便是想笑也只得强忍着。
戚继光看看底下的京师营团军数万将士,那一队队士卒方阵很明显地分成了两类:任凭狂风暴雨打在脸上身上也站的笔直、任凭炸雷在耳边轰鸣也纹丝不动的,是京师营团军的老兵;那些在雨中缩头缩脑,一道霹雳闪电就吓得面色苍白,刚才见到那个哨长受刑更是不忍地闭上眼睛的,自然是刚招募从军的新兵。
营团军经过他和俞大猷这一年多来的训练,百战雄师已具雏形,而这些新兵却还需要严加操练啊!
暴风雨中,戚继光扯着嗓子对着那些新兵说:“今日是你们第一日从军,本该让你们歇息上半日,老天爷赏脸下起了暴雨,按我营团军的规矩,这是练兵的好时候,本将便召集大家来看看,什么才是我大明真正的军中健卒!”
那些新兵随着戚继光指的方向看过去,连天般的雨幕下,京师营团军的士卒们个个屹立不动,心里好生佩服,不由得把自己佝偻着的身子也站直了几分。
“你们当兵之日,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这银分毫都是官府征收你地方百姓办纳来的,你在家哪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思量在家种田时办纳的苦楚艰难,即当思量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了一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胜。你不肯杀敌保障他,养你何用?就是军法漏网,天也假手人杀你!
“军法自有你营队哨官说与你们,令行禁止可不是一句空话,违了军令或打或杀自有军法从事,也休怪官长不留情面。本将还须宣布一条我营团军的军纪,军中袍泽皆如自家兄弟,平日里有私相械斗者罪轻者责打,罪重者杀;战时一哨一队官兵更要互相照应,不得自顾自家逃命却不管袍泽死生。未得将令,有胆敢退却者斩!全哨退却斩哨长,全队退却斩队官,哨长队长战死殉国而全哨全队退却者,全哨全队皆斩之!”
“新兵营各营队哨官待雨停之后将弟兄们带回,伙房里热热的姜汤管够,喝饱之后就蒙头睡他娘的一觉,自明日起,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好生操练,我营团军没有孬种,吃不了这份苦就给老子趁早滚蛋!”
说完之后,戚继光大吼了一声:“其他各营给老子练起来!”
京师营团军的老兵们齐声大喊道:“杀贼!”在各自队官哨长的带领下,在雨中卖力地操练了起来。
戚继光与所有的士卒一样,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可他并不回帅帐,板着脸在演武场中巡视。士卒们跟随着队官哨长的口令挥舞着手中的刀枪,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但是只要他一停下脚步,带队操练的队官哨长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动作不合规范,赶紧带着士卒把刚才施展的那套枪法或是刀术再来上一遍,直到他沉默不语地走开。
在平日的操练中,京师营团军的各级军官将佐都是这样一丝不苟,因为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位主将都认为,一个士卒若能将其平日所学的武艺百分之十用于战斗之中,便可以在格斗中取胜;若能用上百分之二十,便可以一挡五;若能用上百分之五十,便可以一挡十;若全军均能如此,便可以纵横天下。为了能在惨烈的战斗中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和部下的生命,只有平日刻苦的训练,即使伤筋断骨也在所不惜——“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可是皇上自营团军组建之初便颁下的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