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先走出一男子,身穿明紫色团领衫儿,头戴窄翅乌纱帽,帽下长眉墨染,斜斜插入鬓边,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完美的鼻子下,削薄两片唇,一张俊颜配上颀长挺拔的身姿,立在重楼之下,威严之中却又透出几分倜傥。
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夏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慕容兰舟,慕容兰舟今天进宫是来探皇上的病。
自去年冬至宫宴之后,皇上就病了,太医院请了脉只说偶感风寒,这偶感风寒一拖却拖到了今年开春,仍不见痊愈,于情于理,慕容兰舟这个丞相都该来问安,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莫说君臣之间,几百年过去了,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何曾有过半点儿真情,兄弟,姐妹,夫妻,乃至父子,无一不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殿宇下藏着多少龌龊,恐怕数都数不清。
慕容兰舟一向不喜欢进宫,当年先帝在时,不得不进来,如今大权揽在自己手里,一应政事便挪到了丞相府,皇上住的乾清宫正殿已经成了摆设,便每年三大节的宫宴,皇上也不过露个头罢了,满朝文武番邦各国,谁不知大夏朝掌权的是他慕容兰舟,他已经站在了顶峰,只差一步就够着天了。
便如此,他也未觉着欢喜,每次进宫,仍觉心里那股郁闷之气无处发泄,今儿从乾清宫出来,本想出宫回府,经过长春宫后殿,忽听见有人说话,便在屏门处住了脚,侧耳听了一阵儿,念的是南曲牡丹亭里里的几句,倒是应景,听声儿颇为稚嫩,像个小丫头,想来是今年新进宫的小宫女,只才十二的丫头便有这般心思了不成,倒勾起了慕容兰舟的好奇之心。
进了屏门,往戏台上瞧了瞧,只见一个穿着绿色的衣裳小宫女,坐在戏台边儿上,两条腿垂在戏台下,两只小手摸着脸傻笑呢,慕容兰舟的角度瞧不清小丫头的正脸,只看见她身后的大辫子,辫稍儿系着红绸绳,因她摇晃着小脑袋,鞭稍儿也随着一荡一荡的,慕容兰舟不觉想起涤荡在水边的柳枝。
她的声音虽稚嫩却软糯清甜,只是念出来,慕容兰舟都觉异常好听,一刹那,心里那股郁闷之气倒冲散了不少。
慕容兰舟并未进去,等晓晓站起来跑了,才走出来,瞧着那绿色的身影隐没在长廊一头,不禁摇头道:“这丫头倒是心大,分到这长春宫来,还能这般自在。”
身后的元忠道:“相爷,要不要属下……”
元忠没说完,慕容兰舟摇摇头:“你没瞧见她自己乐着呢吗,何必我多此一举,没准倒讨嫌了,走吧,该回府了。”转头步出屏门出宫去了。
晓晓哪知自己难得发回骚,还给人听了去,从后殿回来,刚进屋就看见春桃跟新巧来了,想起来,晓晓都觉的好笑,路上新桥跟槐花吵了那般厉害,进了宫都没说一句话,可自打自己跟槐花分到长春宫,新巧跟春桃得了闲,便来找她们说话儿,才半个月都来三趟了,槐花性子虽有些闷,她们来的多了倒也有说有笑了。
春桃分到了针工局,新巧分在了乾清宫,春桃还好,心眼多却不多话,每次来都是新巧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她只是在一边儿要不笑,要不附和两句。
而新巧说的内容,不外乎就是显摆她分的差事多好,多清闲等等,晓晓进来的时候,正听见她拉着槐花说慕容丞相进宫的事儿。
一见晓晓进来,新巧站起来,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我跟春桃都来半天了,你再不回来都要走了呢。”
晓晓在那边儿铜盆里洗了手,也不用帕子,甩了甩手上的水道:“走便走了,反正你的差事清闲,得空再来也一样。”
新巧嘟了嘟嘴,不乐意的道:“是谁说,进了宫我们老乡该彼此照顾多亲近的,你这是嫌我来找你了不成。”
新巧小性儿,吃不得话儿,晓晓知道她要恼,想来在宫里各自活着已不易,何必让她不痛快,便道:“我不过说说罢了,这不回来了吗,你刚说慕容丞相进宫了,想来一个老头子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新巧一听慕容丞相,便忘了恼,眼睛发亮,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什么啊,谁说是老头子了,瞧着跟我大哥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了。”说着小脸都红了起来,手指头上的帕子绕来绕去,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儿。
晓晓忍不住失笑,便逗她道:“你怎瞧见他了?”
新巧红着脸道:“慕容丞相来的时候,我正在前殿院子里浇花呢,远远瞧见他从廊子里过去的。”
晓晓眨眨眼跟春桃槐花道:“不成想咱们新巧倒是个千里眼,那乾清宫的院子多老大,她在院子里浇花,慕容丞相从一头的廊子上过,新巧都能瞧出人家长得好看来。”
晓晓一句话,引的槐花跟春桃都笑了起来,新巧恼起来:“我早知道你这张嘴厉害,我是说不过你的,这便回去了。”说着要走,给春桃一把拽了回来:“不过玩笑罢了,新巧姐怎就真恼了,正事儿没说呢,你走了哪成。”
晓晓也倒了一碗水塞到新巧手里:“呶,我们这里比不得你乾清宫,有敞着口的好茶供着,喝碗白水润润嗓子吧。”
新巧瞪了晓晓一眼,也觉自己有些小心眼,噗嗤一声笑了,接过去喝了一口道:“今儿来却真有事儿呢,前儿翠儿来寻我,说后儿十六是秦嬷嬷的生日,旁人不管,只咱们一车的六个,既是一起来的,又是邻村,都蒙了秦嬷嬷照顾,若单个置办东西给秦嬷嬷上寿,不说咱们没那些钱,就是置办了,恐秦嬷嬷也不收,倒不如每人拿出些几个钱来凑在一起,置办一桌酒菜与嬷嬷上寿,也是咱们个心意,正巧翠儿在御膳房当差,做这些也不难,她不便来你们这儿,就托我跟春桃来询你们的意思。”
晓晓一听,暗道自己倒真是个穷命儿,昨儿晌午才放了月钱,她跟槐花刚进宫的宫女,每月三两银子,说实话,晓晓觉着这工资算挺高了,在宫里吃穿住行都不用花钱,这钱等于干落下的,倒是前两天,新巧来的时候跟她说,她们这样刚进宫的宫女,发了月钱一大半都要孝敬上头的管事嬷嬷,晓晓琢磨大概就是古代的职场贿赂,自己既来了也该入乡随俗。
昨儿放了月钱,跟槐花两人商量着一人拿出二两来,交给碧莲姑姑,碧莲姑姑倒是没说什么,拿着银子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还给她们道:“嬷嬷说了,你们也不容易,统共就这俩眼珠子,以后出了宫还指望这钱活命呢,你们孝敬了她,她拿着也不落忍,自己存着吧,莫乱花。”
晓晓自然欢喜,心说那成嬷嬷瞧着终日冷着一张脸,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儿,心眼儿倒好,这才有了三两的存项,还没捂热乎呢,今儿春桃跟新巧就来讨了。
晓晓还没说什么,槐花先开口道:“翠儿说咱们一人凑多少份子?”
新巧道:“这个翠儿倒是跟我提了,她跟御膳房的小太监福贵说的上话儿,问了福贵,福贵说,切几个冷盘,再抄几个热菜,弄只鸡一条鱼,加上酒怎么也要五两银子,一总算下来,咱们六个人一人拿一两银子足够了。”
“这么多啊!”槐花有些舍不得,晓晓倒是松了口气,她还真怕新巧都要了去,自己又成了一穷二白。
就听槐花小声道:“什么酒菜这样贵,用得了六两银子,当初我哥娶媳妇摆了好几桌也没使这么多呢。”
槐花一句话说的的新巧恼了,蹭一下站起来道:“你当宫里还是你们村呢,宰只猪就能娶媳妇儿了,秦嬷嬷在宫里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寻常的席面哪入得了她的眼,咱们扣扣索索置办一桌,回头人家瞧不上,这脸我可丢不起,再说,人家御膳房的人就白使唤了,跟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凭啥白给咱们忙活,不得给人家几个跑腿儿钱,你不想出拉倒,不算你这份,我们几个凑也一样。”
槐花听了忙道:“我,我也没说不出,不过唠叨一句罢了,你倒数落了我一车话。”晓晓见这俩又要吵,忙道:“行了,行了,本来是好事儿,回头吵起来,却成了坏事。”说着去炕上翻出自己的包袱,拿出二两银子来塞给新巧:“这是我跟槐花的,你先拿去,回头在哪儿摆席,你再来知会我们一声。”
新巧收了银子道:“我这也是多事儿,倒惹了嫌,当你们这长春宫我多乐意来呢,我们宫里的姑姑都跟我说,让我少来这儿呢,省得沾惹了晦气,只我瞧着咱们都是老乡,想着这番趁着秦嬷嬷生日,你们俩好好央求央求她,给你们换个旁的差事,总好过在这里头待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好,好,我跟槐花都知道你是好意,我们领情,回头真得了好差事,必不忘新巧姐今儿这番大恩。”晓晓几句好话说的新巧脸色缓下来,拿着银子跟春桃走了。
晓晓回头看着槐花,槐花低下头,半晌拿出一两银子塞给晓晓,闷声道:“我,我也不是舍不得银子,我娘病了一年了,选宫女的信儿一出来,我娘强挣着起来,给我做了一身棉袄棉裤,就怕我在宫里冷着,我是想着,多攒几个钱,得机会捎回家去给我娘治病。”
她这么一说,晓晓倒想起乔家爹来,只自己毕竟不是他们亲生女儿,总觉着把自己换了五两银子留下就仁至义尽了,或许有些自私,但让她把自己这点儿月钱捎回去,她还真不乐意,这可是她的保命钱,在宫里混到二十五出宫后,就指望这个呢。
乔家爹娘的日子艰难,自己在宫里也不易,不定那会儿小命就没了,这银子是自己的后路,她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先把自己顾好,再去顾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