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猎苑回来,槿颜就因身体不适闭宫谢客,再后来连太后处的问安都请旨省了。
为了此事,晨间往清和宫请安时,太后每每提及都担心不已。我传了太医来问,太医只道她可能是围猎时受寒又伤了肝气,说是调理些日子便无妨了。
我在长春殿闷坐,回想当日所见种种,真是越想越不对劲,索性直接去飞鸾阁向槿颜问个明白。
时近夏初,飞鸾阁外碧荷田田,微风行处淡淡幽香。
我扶了茗儿进到飞鸾阁院中,只见句可儿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在廊檐下拿针穿茉莉*花。
她见到我来,忙起身问安,我记挂着槿颜,略略与她寒喧了几句便欲离开,忽转念想到可儿与谨颜同住应该对她的近日情形有所了解,故而留步向她问及槿颜病况。
不想,可儿似有难言之处,更惹得我心中生疑,遂屏退左右拉着她细问。
可儿道:“苏姐姐自围猎回来面色就不大好,懒懒的话也不说,后来每日饮食减省了许多。往日我去她房中坐坐,她虽话少亦会与我闲谈片刻,可这四五日来,我每去看她,她也总是推脱不见。照理说,身上不好就该好好休息,可苏姐姐似乎每日都关在房里抄经,更诵经至深夜……如此种种真真是让人又不明白,又是担心。”
说到此处,可儿贴近我耳边,神秘道:“我还听说,苏姐姐病的蹊跷,莫不是在山上冲撞了什么?
我闻言大惊,宫里的女人最怕就是与这类事扯上关系,而往往害人者亦喜欢在此等事上做文章。
“可儿妹妹,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乱说,宫中最忌怪力乱神之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你苏姐姐想来只是那日赛马累到了……”我深怕宫中这些无稽之谈,把槿颜推上风口浪尖,忙正色劝止可儿。
可儿许是见我太过严肃,缩了缩脖子,小心道:“我也觉得不会是她们说的那样。”
“她们?谁在背后嚼这些个舌根?”
“嗯……”可儿犹豫片刻后,还是一五一十的对我说道:“昨日张保香告诉我的。”
“哼,我猜就是迎仙宫里的那两位。”我咬牙恨声道。
“姐姐,你可千万别去寻她们的麻烦,否则,我,我……”可儿见我动气,颤声央求。
“放心吧,我不会去寻她们麻烦。”说着我又向可儿道:“那你可问过姐姐为何天天抄经诵经?”我虽心知可儿不见得能问出个所以然,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苏姐姐只道围猎伤生太多,心中不忍,所以要多修些福德回向众生。”可儿道。
若当真如此,那我还放心些,只怕……我收住思绪,向可儿笑道:“姐姐向来菩萨心肠,想来应是为了当日猎杀之事因疚伤身,待我现去安慰开解一番便好了。”
来到槿颜寝阁,只见她贴身宫女幽莲正焦急万状的在门外走来走去,见到我,如遇救星,急急的来到我跟前跪求道:“夫人,您快求求我家小姐。”
幽莲是槿颜自娘家带入宫的,与槿颜情同姐妹,她素来知我与槿颜真心相待。
我扶起幽莲,问道:“姐姐,怎么了?”
“小姐,小姐已把自己关在房里三个时辰了,早膳也未动。我屡次拍门,她也不应声。”
“那怎么不闯进去看看?”
“奴婢也想,只是,只是……小姐的性子我最清楚,若真闯进去,怕是更不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要等出了事才进去?心里又急又躁,也顾不得了,我径直走到门前抬手狂拍。
正拍着,门猛得被拉开了。
槿颜单薄苍白的如一缕游魂般立在那里,整个人看不到任何生机。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身慢慢走回书案前坐了下去,兀自呆呆出神。
我想此刻她应不想让人打扰,我只身进去,回手把门又关了起来。
槿颜的卧房向来简素,如今看来更觉寒意弥漫。我缓缓走到她对面坐下,默默的注视者她。
泪,在她的眼底漫溢,缓缓从那双秀美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滴落。
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了何事伤心至此,即便我猜到了一些,可是也只是我的猜度罢了……我只能伸手紧紧的握住她,努力的想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暖与支持。
她在低声压抑地抽泣,仿佛在那单薄的身体里伏蜇日久的悲伤正横冲直撞,不知道哪一刻便会把眼前这可怜的女子撕碎了。
她的肩抖得越来越厉害。
“姐姐……”我低低的唤她。
“呜……”槿颜猛得将我抱住,压着嗓子痛哭出声。我能感觉到痛,那样的痛,那样莫可奈何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悲伤。
我的泪,夺眶而出,只能将怀里的人死死的抱住,仿佛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抱着唯一生的机会。
不知道我俩相拥落泪了多久……只觉得身体都有些脱水了。
待槿颜哭声渐缓,我定了定神,轻抚着她的背,哑着嗓子问她:“姐姐,你可好些了?”
她尤低低抽泣着缓缓的坐直身子,用绢帕拭了拭泪,轻轻点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我,许久低下眼睑摇了摇头。
“姐姐,你的心思我知道。”依她的性子,是不可能主动告诉我原由的,我下定决心单刀直入,“你跟那高校尉本是一对恋人!对吗?”
槿颜闻言猛的抬头惊愕地望着我,眼神中既有震惊亦有惧怕。
我坦然回视着她,努力在她的眼底寻找我要的答案。
“唉……”槿言忧伤的叹息,如针刺入肌肤。
“他,真傻!”槿颜长长的睫毛上有泪珠闪闪发亮,低垂着在过于苍白的脸上染出了淡淡的灰影。
即便我是女人,亦觉得眼前的女子很美。
“那年我十三岁,而他刚好十七。他随高将军来我外祖家做客……那天,也象今日这般,初夏的时节。我随母亲回外祖家省亲,正带着小丫环在花园里斗草。”
斗草我知道,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古代游戏,亦称做斗百草。记得唐郑谷《采桑》诗中有云:“何如斗百草,赌取凤凰釵。”
话说斗草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文斗”,另一种是“武斗”。
斗百草最先是从“武斗”开始的。《诗经?周南》说的就是用车前草进行的“武斗”。
“武斗”即采一些有“草头”的草(如车前草)或花打成结,双方互套,然后再拉,谁的花草断了,谁就输了。
另一种是比赛“文斗”,即各人把自己收集的各种花草拿来,然后一人报一种花草名,另一人接着种类拿出花草并对答花草名称,一直“斗”下去,直到最后见分晓。这种“文斗”,结果大都是谁收集的花草多,种类齐全,谁就能报到最后,也就是赢家。
槿颜的心思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十三岁的夏初……
“那日我们在花园里寻了好多的草,因觉得车前草扯时满手绿汁,所以特去寻了紫茎的狗尾草,可没想到那狗尾草看上去坚韧却始终不敌车前草内茎强韧,所以斗来斗去,都是输家。正不服气时,忽听到个男子在旁笑道‘你那哪是斗草,分明是与人斗气呢!’,我寻声回头,见到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男子正笑咪咪的望着我。”说到此间,槿颜苍白的面上泛上了水色桃花。
“那人是高校尉?”
“嗯。”槿颜微笑起来,继续道:“见陌生男子如此奚落于我,自是不服,高声与他争辩起来,却不想这人竟是个死脑筋,硬是扯来好多草与我相斗,只为证明我输不是因为草不对,而是因为技巧不妥。我那日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就这样铆起劲来与他相斗,只是斗来斗去均是输家。再到最后竟将最心爱的坐骑小马也输与了他。”
“什么?斗草还连带着输了坐骑?”这事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是怕我输多了就不与他斗了,故而用了坐骑当赌注来激我。”槿颜面色平和恬静,“我猜他一定是从哪里听说我爱马成痴!”
“姐姐爱马成痴,那在宫中怎从不见你去马场……”问到此间,我突然明白了,槿颜不去马场,许是怕触景伤情。
“他那日赢了我的小马,我自是气不过,回到房中还暗暗发誓要找一日与他再较高低。却不想,第二日,他竟差人送还了我输掉的小马,还附赠了套精美马具。”槿颜说到此间,起身到卧床旁取来一个描金小盒,在盒中的暗抽里取出了个小铜管。
只见她细心的拧开铜管的一端,于里面取出了一卷小纸,那小纸已微微有些泛黄,更因着常常开取,而有了毛边,我想这一定是槿颜很要急很珍惜的东西。
她的手指仿佛凝结了千万年的情感,那样缓缓地展开,细看片刻后方传与我。
我凝神细看,只见纸张上苍劲峻秀的数行行楷:
一
建寺祈谷生,花林摘浮郎。
有情离合花,无风独摇草。
喜去喜去觅草,色数莫令少。
二
佳丽重阿臣,争花竞斗新。
不怕西山白,惟须东海平。
喜去喜去觅草,觉走斗花先。
三
望春希长乐,商楼对北华。
但看结李草,何时怜颉花?
喜去喜去觅草,斗罢月归家。
四
庭前一株花,芬芳独自好。
欲摘问旁人,两两相捻取。
喜去喜去觅草,灼灼其花报。
这分明表达着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心意呀!我抬眸望向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