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与茗儿回到乐坊,我已经精疲力竭,强撑着回到自己房内,房门尚未关好,已是两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此时方才发现身上的薄裳早已为汗水所浸透。茗儿见我这副样子,忙把我搀到床边坐下,又端来热水帮我洁面擦手,找来干净衣服与我换掉湿衣。我便似个木偶般任她摆布,身上竟是一丝气力都没有,手颤的紧,口里却是又苦又干……茗儿帮我脱去外裳,便只觉得一阵刺痛自右肩漫延至全身,“嗳哟”我轻唤出声,蹙眉道:“茗儿,帮我看看……好疼。”
茗儿依言将我右肩衣服揭开,便见她捂着嘴惊叫出声,接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扭头看去心下已是凉了一半,只见那莹白无瑕的右肩上硬生生被人捏出了五个指状淤痕,淤痕青紫相间,青中乏紫,紫中还透着隐隐血点衬着凝脂似的肌肤竟有种说不出的凄厉恐怖。
我定了定神,扯衣掩住伤痕,嘱咐道:“茗儿,今天这事不可让琴娘与坊中其他姐妹知道。”
“姐姐这是为何,既被人欺负,难道还要隐瞒不成?”茗儿抹着眼泪,一脸困惑。
我摇了摇头,目光坚定的看着她:“这事儿不能说,一来再过七日我就要登台了,为这事儿琴娘已然花费不少,若让她知道我受伤,又不知要惹出多少口水是非。二来今天是众姐妹一同出去的,我不能因为自己连累大家。”
茗儿想了想,点头应道:“姐姐说的是,若让琴娘知道你受伤,咱们免不了要被责罚,甚至一起出门的怜月姐姐她们也会跟着受累。姐姐登台在即,若为这事得罪坊中姐妹就不好了。”
“嗯,茗儿一向聪敏。”我点头叹道:“今日这事想来不过巧合,是我自己运气不好罢了,只是委屈了茗儿跟着我受累。”说着想起刚才她护我时被那男子推倒在地,忙起身去看她受伤没有。
我二人便着意将庙会受伤之事瞒了下来,每日还是照样练歌习舞,晚间茗儿帮我热敷并擦些药酒,渐渐的那些青紫淤痕消散的也只剩下灰黄印迹。
广政四年四月十五日,月明之夜,是我在这芙蓉乐坊初次登台献艺的日子。为了我能一炮而红,坊主琴娘可谓做足了场面功夫,不但早早儿的就打发小厮到市集各处发送传单,更着意邀请了城中数位名士并着些富商财主。我知道她是想将我棒成这间乐坊的台柱,更想借着男人们猎鲜的心理好好大捞一笔。
站在镜前,我端详着烛光映照之下的自己:飞天髻,九仙鬟,月白珠花隐在发间泛着温润光芒,象牙色的宫绸与同色轻纱制成的水袖舞衣纤侬合度,特别是那比照芙蓉花瓣形状缝制的高高衣领托着我细白小脸,更显得容色晶莹如玉若新月生辉。银线织锦的丝绦将我的腰束得不盈一握,腰下漫漫散开的长裙上绢制银色小朵芙蓉聚散得宜,这身衣裙真真把镜中人衬得如花树堆雪,环姿仙逸。
“蕊儿姐姐,好美……”身后茗儿满脸惊艳。
“能有今天这样的效果,还要多谢妹妹一双巧手,帮我亲手缝制这舞衣的细节。”我拉过她的手真心谢道。
“没有没有,若不是姐姐心思巧妙,茗儿纵有些针黹功夫也做不出这样美的舞衣。”茗儿抿着嘴害羞的笑着,上前又帮我整了整腰带,叹道:“今天我可算明白,为什么姐姐不肯让裁缝制作成衣,只让做好底衣送来,这样巧妙的设计与心思,若让别家乐坊的姑娘学去了,那今日登台效果就大打了折扣。”
我对她会心一笑,不得不再次感叹茗儿冰雪聪明,知我心意。再戴上早已精心绘制的芙蓉花神面具,携了茗儿往舞场而去。
当我来到别院习舞场上时,明月正至中天。别院舞场前日已按我的要求用砖石砌出了个浅浅的水池,此刻池中注满了清水并按北斗形状摆着七个用大鼓和白绸制成莲花状的鼓台,而我待会就将在这七个莲鼓之上完成我作为歌舞姬的初次献艺。
琴娘和坊中姐妹正在前厅表演香艳歌舞为我铺垫暖场,在茗儿的协助下我踩着事先备好的小凳,登上了位于斗柄那个大如圆桌的莲鼓台,隐身于层层白绸莲瓣当中。
我以卧鱼式静静躺在莲鼓之上,等待琴娘并众姐妹引客人前来,仰面但见空中月明光清,如霜月华轻泻下来,将四周涂成一片银色。“奶奶,此刻你在天上看着我吗?奶奶。今天你的蕊儿就要完成她在这迷失世界的首次表演,你会在天上护佑着我吧!奶奶,奶奶,蕊儿……好想你。”想到奶奶时,珠泪一滴滴顺着眼角慢慢划落下来。
忽听到嘈杂人声由远及近,透过绸瓣能隐约看到掌灯女子引着一队人上到别院四周的围楼之上,我知道表演便要开始了,只收摄心神,静待乐起……
人们窃窃的私语声在古筝轻灵声中嘎然而止,伴着女子婉转歌声,我按动莲鼓旁的机括,覆在身上的莲瓣层层绽放……水袖轻舒,纤腰曼转,我伴着《佳人曲》月下翻然起舞……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怜月的歌喉在坊间是出了名的,李延年这首《北方有佳人》经我与乐坊善词曲的姐妹一起研究,综合了回波乐、乌夜啼等曲空灵、优美之长,又配以古筝、古琴、铃、萧并我脚下跳跃发出的鼓声,更加被演绎得凄美异常。加之我着意强化唐软舞“腰、袖、轻、柔”的特点,生生将这一曲跳得委丽柔曼、玄淡雅致。
舞毕,我垂袖行礼,只觉四下一片死寂,愕然间抬头,只听得如潮掌声向我涌来,更有文士情不自禁高声诵道:“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我知道,我成功了……
随后围楼上细纱灯被尽数点亮,夜风也将琴娘得意的笑声送到了我的耳边:“各位大爷,今天是我芙蓉乐坊,蕊儿姑娘首次献艺酬客的日子,为答谢各位一直以来的照抚眷顾,本坊特别推出了一个彩头节日……”说到这里故意卖起了关子。
一旁早有客人等不急出声询问:“琴妈妈,你就别卖关子了,还有什么好彩头说出来大家听听。”
“咳,我们蕊儿姑娘可是多才多艺,方才的舞艺各位已经见识过了,若论起她的歌喉,那可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好个琴娘,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将楼上那些爷们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既然蕊儿姑娘好歌喉,那就唱给大家听听吧。”嘻笑起哄声比刚才掌声更显热烈。
“唱,当然要唱。不过今儿个要换个唱法。刚才已经说过蕊儿姑娘的歌喉堪比仙音,当然听曲的代价也是不同,而且不是人人可听的,以价高得闻。”琴娘胸有成竹,把那心里酝酿了一个多月的高招亮了出来。
“哗……”人群沸腾了,竞价听曲,闻所未闻。
“五百钱。”
“一千钱。”
“一千五百钱。”
“两千钱。”
我静立月下莲中,目光淡然的看着纱灯掩映中那一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忽然间一股悲怆自心底升起:呵呵,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沦落成了货物,被人高声叫卖?难道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与功夫,就是为了今日卖个好价钱?
正当我自怨自艾之时,竞曲的酬银已经涨到了五十两白银,这已经完全出乎了琴娘的预料,看着她越来越激动的表情,我的心却更加没来由的悲伤起来。
“喂,琴大娘,这女子干嘛要戴个面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人群竞曲的热情。
“是喔,干什么要带着面具?难不成这蕊儿姑娘长得貌似无盐?”
“就是就是,这城中哪里见过乐坊的姑娘戴着面具酬客跳舞的?如此高价竞来一曲相酬,可要是对着个形似夜叉的女子,还有什么雅兴?琴娘,你可不要装神弄鬼……”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我脸上的面具。
“哎呀呀,怎么可能呢,告诉各位吧,这蕊儿姑娘可是仙女儿似的人物,她戴这个面具跳舞,自有她的说法,各位不要乱猜。”琴娘没料到事情会如此急转直下,忙解释道。
“既然长得美,干嘛要带个面具。”抬头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目光灼灼望着我。
我委身施然一礼,婉声道:“各位客官见谅,舞者以舞娱众,非以貌夺人。小女子正是秉持这一精神,为让众位更好的领略《佳人曲》舞曲之妙境,而不愿以本貌示人。”
“姑娘,好大的口气。既然这样,你把面具摘了,让我们一睹庐山真面目。”
“客官见谅,小女子的真容亦是竞曲的一部份,唯有竞得小女歌曲的客官可以一见。”我坦然应对,言语镇定。
“哗”四下里又炸开了锅……
男人的好奇心、猎艳心与占有欲完全被我的神秘与固执挑起来了。新一轮的竞价在男人们高涨的热情中再次展开,愈演愈烈。最后方才出声问我的中年男子以三百两文银的高价竟得我单独弹唱一曲。
见琴娘清完场,我扶着茗儿正慢慢走下莲鼓台,只听那男子站在楼上笑道:“蕊儿姑娘,你这一曲听来好贵,不知道是不是物有所值。今天这曲《杨柳枝》在下可是得来不易。哇哈哈哈……”言语间尽是轻侮之意。
我暗暗皱眉,停下脚步,正色道:“客官见谅,您虽竞得小女子一曲弹唱,却并不能要求我唱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那男子明显被我的话惊到了,想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乐坊女子会如我今日这般拒绝唱客人要求的曲目。
“琴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花了这么些个银子,连自己想听的曲儿都听不成?”那男子大为光火,拉住一旁的琴娘理论:“你倒说说,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难不成你们是开黑店骗银子不成?”
“哎呀,钱大爷,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只是老身答允过蕊儿姑娘,只能卖听曲权却不能强令她唱什么。”琴娘哪见过眼下这阵势,满头大汗陪笑道:“钱大爷,这蕊儿姑娘是我们乐坊最有才的姑娘,她要唱的曲子一定新奇雅致,您……”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琴娘脸上,琴娘捂着脸呆住了。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来这里花银子就是找乐子的,一个下三滥的臭歌妓,还敢跟老子拿架子。”那姓钱的破口大骂,继而招呼手下道:“来人呐,把那个蕊儿给我抓过来,老子倒要看看,她是不是长了八个脑袋……”说着带着两个家丁冲下围楼欲来抓我。
眼看三个男人已冲到面前,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只听得清朗一声断喝道:“住手——,你们还有王法吗?”
我随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银色儒衫的男子慢摇折扇站在月下,但见他长身玉立,朗眉星目、混身上下透着股温润书卷之气却又自成不可侵犯之姿,望着他,我心下忽而冒出了《吴歌》中的句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而细看之下,却不由得倒吸冷气,竟是他,怎么会是他……庙会那日,菩提树下,捏伤我的人!
“哪里来的没眼色的?”那姓钱的见有人帮我出头,招呼着家奴转身扑向银衫男子。然而他和家奴还没冲到那银衫男子跟前,使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四个手脚利落,家丁打扮的人按翻在地动当不得,随后被架了出去。
见状我忙下了莲鼓台由茗儿扶着来到银衫男子面前,施然一礼道:“多谢公子相救。”
“姑娘不必多礼”他收扇虚扶,笑道:“姑娘风骨令人敬佩,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荣幸以文银五百两请姑娘弹唱一曲?”
他要听我唱曲,他要听我唱曲,这可怎么办?要是他认出我是那日菩提树下之人,又冒犯于我可怎么办?我心里七上八下顿时没了主意,正欲拒绝,未承想琴娘已捂着脸跑来一口答允,还对着那银衫男子千恩万谢。
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算了,认了。我一咬牙道:“多谢公子美意,那小女子就在莲鼓之上为公子轻唱一曲。”
“如此甚好。”银衫男子温然笑道:“方才姑娘之舞‘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荣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配以明月清波、白莲鼓声,真是精妙致极,精妙致极。”
我闻言谦然笑道:“公子过奖了,蕊儿拙技怎当得起李群玉《绿腰》之赞。”
他似乎未想到我会如此回答,扬眉叹道:“蕊儿姑娘当真与众不同。”
我不置可否,只得取下面具再次向他施然一礼。
“你……”当他看到我的脸,他的身体晃了晃,一只手不自觉的伸向了我。
我慌忙避开,说道:“小女子费蕊儿,再次谢过公子解围之恩。”知道他定又将我错识他人,忙大声道明身份。
“你,叫费蕊儿?”瞬间的尴尬,他硬生生的收回手,恢复了常态,而我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失落。
“在下姓孟,请姑娘清唱一曲……”他不再看我,回身坐到早已摆好的桌椅旁。
我转身回到莲鼓之上,端坐琴前,沉思片刻,婉声唱道: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毯。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歌声伴着琴声在这夜风中飘荡,不抬头也能感觉他灼灼目光。他是谁?为何会几次三番将我错认他人,那样深情又痛苦的眼神……念及此处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空洞望向我,眼中满是离愁,似乎还有其它的东西在涌动,我,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