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心二用这件事,父亲表示,从来没有指望我能够克服。
从小我就是个一心二用的人。
一边吃饭一边唱歌,一边走路一边学说话。
我想说,大部分婴儿不都是这样的吗?
父亲说,我比别人都严重。
基本除了睡觉,我都同时做两件事。
这种习惯在后来的成长中不断加深加重。
比如我在背书的时候,一定要听歌或者写点东西。
比如我在和人讲电话的时候,一定要看书画画。
再比如,就算我难过得死去活来,我也可以做别的事。
所以,我可以一边织围巾,一边背书,这样效率反而很高——不管是织围巾,还是背书。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特异功能呢——不能完全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而导致的高效率。
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
不管我有多三心二意,有多无法集中注意力,在某件事上,必须不能分心。
不能,也不会同时喜欢两个人。
不言而喻。
---
周六放学,去旧书店。
其实没什么要看的书,只是想去看看那条围巾在小白身上的效果。
顺便探寻一下另一条围巾的下落。
结果,刚进店,就看见唐哥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唐哥脖子上围着一条巨丑无比的绛紫色围巾,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谁的手。
而这条围巾正以蟒蛇缠死猎物的姿态缠绕在唐哥逐渐变成绛紫色的脸上。
围巾的另一头,被攥在华倩林的手里。
我分析了一下,事情大概是这样。
华倩林对她的白马王子心心念念,于是又跑回来找他。
但是,王子脖子上竟然围着别的女人织的围巾!那条丑出新高度的围巾像是旗帜,嘲笑华倩林被彻底变成前任。
于是,华倩林愤怒了,上前一把拽住围巾,想要扯下来。
唐哥反抗。
这时候我来了。
小白也在。
他在里面的楼梯上坐着,安安静静看着外头两人的闹剧,他的脖子上,同样有一条丑到不忍直视的围巾。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围巾很丑,但是配上小白那张与世无争端庄娴静的脸,竟格外高冷。
美丽是不会改变的真理,美丽的人,怎样穿都是好看的。
我为这个信念得到确认而欣慰,而笑出声。
唐哥听到了我的笑声,以为我在看他,立刻伸出手按住华倩林,轻声说:“别闹。”
简短的两个字像是剪刀,在华倩林的眼睛里戳出两个血口。
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转身跑了。
唐哥长舒一口气,走向我,略带歉意:“她这人就是这样。发起疯来不管不问。”
我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我更早见识过这个女人发疯时候的模样。
那是我与她在重逢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发生在仓库打人事件之后,坠楼事件之前。
地点在公共浴池。
事件的起因是,我因打架,满身泥水,想先在公共浴池里洗干净再回家。
---
庆阳巷尽头,有全市历史最悠久的浴池——从清朝光绪年,一直到今天。
两个能够容纳五十人的水池,一年四季热气缭绕,中间搭着一块饱经沧桑的楠木板用于盛放各种洗浴用品——据说和避暑山庄里头支撑正殿的金丝楠木是一批木料。
小时候听给人搓澡阿姨说这个典故,一起来的外婆趁机教育我,说着什么出身啊,努力啊,前途啊之类的大道理。
妈妈努努嘴,偷偷跟我说:“别信。”
我点头。
避暑山庄始建于1703年,浴池是光绪年间才建的,前后差了一二百年呢。要真是同一批木料,那这块木板也真是身世崎岖。
妈妈趁机教育我:“没文化真可怕。千万要多读书,别跟这个阿姨似的,故事都编不圆。”
我又点头。
同时抬起头,隔着闷热的蒸汽,努力看清楚那个给人搓澡的阿姨的脸。
我觉得,尽管很空洞,但她的脸还是挺美的。
三年后,中二的我再一次来到这个浴池。
一切都没有变。
还是两个乌漆麻黑的大池子,一个池子里的水热些,多半是老人在里头泡。另一个池子里的水温和一些,年轻的孕妇和没什么大事的中年妇女边往身上浇水,边聊家长里短。
岸上是一排莲蓬头。
这么说不准确,因为年代久远,多数莲蓬头已经不见,只剩下锈迹斑斑的水龙头,鸱吻一般狰狞。
曾几何时,公共浴室里的莲蓬头也是新鲜事物。外婆说,最早浴池要安装莲蓬头时,还遭到一群老顽固的反抗,说那些会喷水的钢管子会折了浴池的福气。据说这事还闹到了居委会。
然后被当做封建迷信残余给一网打尽。
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外婆满眼是笑。
外公当初也是反对的,甚至贴出了大字报,要跟那群老顽固一起闹,结果被外婆锁在家里,不许他出去。
后来听说参加的人都受到了处分,外公就不闹了。
因为这件事,外婆很骄傲。某次跟我们这些小辈的说,外公一辈子都不肯听人劝,就那一次,听了她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外公的葬礼。
也不知道外婆是什么心情。
想多了。
眼下,那排莲蓬头下头站着的都是年轻人。只有她们才会匆匆忙忙赶时间,连将全身浸泡在水中放松下来的时间都没有。
说到底,那些老顽固们反对的不是莲蓬头,更不是折福气。
他们只是不想看到新鲜事物大量涌进来,将他们原本缓慢而悠闲的生活步伐彻底打乱。
这些人啊。
他们不知道,莲蓬头也会变旧,就像他们也会老。
想要阻拦发展变化步伐的,最终都只会被时间抛到后头——
这些,都是现在的我想到的。
而国中二年级时候的我,则在关注另一件事。
就是那个搓澡的阿姨——或者,应该叫大娘了。
仅仅三年时间,她就从一个宽肩细腰,紧致皮肤的女人,变成了膀大腰圆,赘肉丛生的大娘。
女人老得可真快啊。
我看着她用越发熟练的技术轻轻揉搓着另一个年老的女人,灰白色的死皮与角质就抱成团,从那白花花的肉体上落下来,欢快的掉在满是积水的瓷砖地上。
不一会儿,那个白花花的女人就完成了一次搓澡。
搓澡大娘直起身子,从客人手中接过搓澡的牌子,小心装进一个圆柱形的盒子里,擦了一把汗,吊着高高的嗓子吆喝下一个。
从莲蓬头那边闪出一个人影,瘦瘦的,不白,像巧克力棒。
但是年轻。
隔着水雾看不清脸,但看那轮廓,看那动作,看那没有一点赘肉的手臂与小腹,也知道她的年轻。
搓澡大娘看了她一眼,挥掌拍下去:“你个小丫头!来这儿赚老娘钱啊!”
被拍了一掌的姑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咯咯笑起来。
她说:“妈,哥回来了,叫你今晚上回去吃饭。”
原来是她的女儿。
我竟不知道那搓澡的大娘有个这样好身材的女儿。
于是,我从水池里靠过去,想要看清楚那姑娘的模样。
三年前的大娘还算是个美人,想来她的女儿也不会太差吧。
我带着期待,凑过去。
四目相对。
然后愣住。
除了华倩林,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有那双眼睛。
于是,隔着一层水雾,我们就这样坦诚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