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从玄真观出来,刚好赶上过年,皓皓然一片白雪。
满朝文武如释重负,纷纷抱头痛哭。
东宫一片喜气洋洋,打个比方,就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
鲜花是早有的,云涯记挂亡母,搬入东宫时便在院中移栽了各色梅花,临冬雪迎寒吐艳,显霜娥姿态。
烹油却是狗尾续貂的。内苑花园侧面支了两口锅,且不说柴碳的熏烟燎得霜雪褪色、寒梅敛容……关键是,锅里烹的不是油,而是醋。
云涯刚到东宫前庭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儿,准备踏入门槛的脚立即收了回来。云涯不动声色,一眼望穿内外两层庭院里,除却皱鼻子忍味道的侍卫,再不见一人。
倒是内苑的暗漆木门之后,露出了一片橘色的衣角,为这清冷雪景添了一分活泼俏皮。
云涯忍着笑,与身后的何致道:“找些锁来,将内苑的门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何致早看了那片飘飘然的衣角,却只是面无表情恭敬道:“臣遵旨。”
真的转身,欲去拿锁。
藏在门后的终于忍不住了,端着满手的东西便冲了出来,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溜圆:“你真锁啊,想熏死我?”
如此作弄太子的,自然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弄月大公主。
“谁让你蹲在锅旁边?”从方位上来说,门后是花园,花园侧是锅,再往旁边走上五步便是大公主的藏身之地。
云涯一面摇头,一面看向弄月手里端得盆儿,只见里头一片乌漆漆,顿时皱眉:“你拿的是什么?”
“黑狗血啊!”弄月顿时眉飞色舞,故意扬起盆子晃了晃,表示自己还是“奉旨办差”的,“父皇说了,观里出来带一身的香火气儿,太不吉利,宫里正过年呢,得好好驱一驱。所以呢,我特意准备了这些,给你‘去邪祟’。”
盆里一片丁玲桄榔。黑狗血是民间最常使用的偏方之一,疗效非凡,立即就让太子殿下嫌恶地退了三步远。
云涯掩着口鼻问话:“真是父皇让你来的?”
弄月眨巴眼:“你觉得我会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就为作弄一个你,值得?其实作弄你压根用不着圣旨啊!
云涯叹息,心中了然:擅自“瞒下”四伯回京之事,果然又惹恼了他父皇。平衡朝堂的太子真不易做,一不小心就反成了出气的篓子。又无奈,他父皇三十岁的人,闹起脾气来还跟云诺差不多,用四伯的话说,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往事不可追,眼前的黑狗血之劫确是亟待解决的,云涯冷然扫向何致:“去传景襄侯进宫。”
一物降一物是也,喜洁的太子厌恶污秽之物,而闹腾的大公主也有她家未婚夫做克星。
弄月果然磨牙,咯吱咯吱的:“你找他做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一饮一啄,皆为前报,就是为了还你这一报。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亏我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弄月瞪他一眼又嘟囔一声,随手将承狗血的盆子搁下,蹦回门边又拽了一个出来,直接推进云涯怀里。
云涯低头,就见黛玉手忙脚乱地挣出来,扯袖子拧帕子整个人都快拧巴成了一团儿——黛玉正纠结着,略抬眼儿便见云涯唇边噙笑,顿时双颊冒烟气,“别靠这么近……”不是羞怯,而是,咬牙跺脚,“我浑身都是醋味儿!”
青梅相处怎能不酸楚?冬日踏雪寻梅同熏醋的情分,更浸成了酸溜溜的。
云涯愣了愣,而后不禁“咳咳”几声,忍笑:“你们藏了多久了?”
“快半个时辰了。”
云涯立即问道:“没冻着?”冬雪可不是闹着玩玩的。
黛玉撇开眼儿,极为窘迫:“若不是怕冷,蹲在锅旁边做什么……”
说是守株待兔,她们俩才是那楞乎乎的蠢兔子,“用典”的时候也不想想,典故何曾说过是适用于春夏秋冬?
“咳咳咳、咳咳咳……”忍笑十分之艰难,偏还不能笑出声来,云涯真怕这脸皮最薄的小姑娘扭头就跑,或是跳着脚说不嫁给他了。
云涯咳嗽得愈厉害,黛玉也窘迫得更纠结,于是两人都不动,一起听身旁公主殿下幽幽的叹息:“果然是久别重逢最感人,痴情一系便彻底视他人于无物,彻底忘了我这个捧场的冰人!”
冰人?还好意思说?不是叫你卖掉的!
黛玉刚想瞪回去,就听云涯又问:“真要我请景襄侯来?”
自然是问弄月的。
“切,知道你嫌我碍事了,我走我走,不打扰你们诉衷肠。”弄月跟小老头似的摇头晃脑地叹气,忽然又扭脸笑,“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俩是不是太黏糊了?”
黛玉立即嚼回去:“当然不像你,念着‘久长’不在乎‘朝暮’,所以才一次次地躲着景襄侯!”
弄月顿时气得咬牙,恨不能咬过来,黛玉钻进云涯后面躲着,继续笑:“这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可是羡慕公主殿下呢!”
你个牙尖嘴利的小兔子,迟早欺负死你!
现在不就是仗着有人护么?
弄月咯吱咯吱地磨牙,磨得两颗小虎牙亮闪闪的。不过,考虑一下正面对着太子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弄月头一扭,暂且撤退,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煞星终于退场了,黛玉重重舒了一口气,却又犯愁:“下次,定然少不了被她一顿狠掐。”
话音未落,脸颊上已经被人轻轻掐了几下。云涯只觉指尖一片温润柔滑,不由又捏了几下,才笑道:“放心,有我在,总不至于让别人欺负你。”
黛玉的目光凝在他手指上——不被别人欺负便被你欺负?被谁掐不是掐!
云涯很是敏锐:“生气了?”
才没有,“我全身都是醋味儿,别靠那么近。”
差点忘了内苑还烧着几个焦灼人鼻子的火锅,云涯叹息一声,吩咐侍卫去将火灭了锅还回去——估计是从御膳房偷的,再有,将那盆碍眼的黑狗血端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埋了,千万离东宫远些。
黛玉站在原地不动,悄悄拿眼儿瞟,看够了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才掩帕子笑:“公主逗你呢,这不是黑狗血,是艾叶汤。”
“什么?”云涯小心凑近闻了闻,果然没有血腥味儿,却又皱眉,“怎么会是这种颜色。”艾叶汤也不是没用过,怎会浑浊成这样。
“公主泼了些墨,又掏了些泥巴混进去。”
云涯:“……”
——果然还是得送出去埋了!
这回换黛玉捂肚子忍笑,噗嗤噗嗤的,也怕笑岔了气毁形象,眼前这人忽然说不娶了呢!
东宫遭遇好一场醋劫,太子与太子妃久别重逢不知打翻了多少醋坛子,熏得花儿蔫巴鸟儿惆怅,人也得逃跑。
内苑酸味弥漫暂且封了,云涯只能带着黛玉去侧殿,看小姑娘还在纠结地闻着衣裳袖口,云涯不由笑道:“整个东宫都这样了,谁还闻得出你身上那些。”
“可等回去之后,肯定会被哥哥笑死的。”
“你们熏醋之前,没考虑到这些?”
黛玉委屈死了:“等锅烧出味道来,我才发现里头是醋,一开始明明说好了用艾草熏的!”发现被骗了也没辙,掐不过更打不过,竹笋儿哪里是狸花猫的对手?
噗!
看着小姑娘鼓鼓的腮帮子,云涯再次忍俊不禁,仔细想着,真切提出对策:“看来,你唯有尽快嫁进来,将宫务接过,才不会继续被弄月欺负。”
为了不被她欺负就来便宜你?
黛玉再次脸颊发烧。云涯原以为小姑娘会凶巴巴地瞪过来,却忽然听一声低低的:“我早就备好了,不是一直在等你么……”
云涯愣了愣,而后继续笑问:“等我什么?”
黛玉腾地站起来,瞪一眼,凶巴巴的模样:“哥哥说要你亲自来接亲,要不然,免谈!”
“可以。”云涯一口应下,想了想,却又探消息,“要做多少首催妆诗?”
黛玉愣住了:“催妆诗都由你来做?”不该是男方亲眷帮着……咳,明白了,只会唱数来宝的旭王殿下压根指望不上。
既然是云涯来做,那便不客气了,凶巴巴的小姑娘随口,或者说是狮子大开口:“一百首!”
“可以。”依旧是一口应下,依旧是意味深长的微笑,“你于诗词歌赋一向不愿输人……这一百首,你皆与我比过?”
黛玉:“……”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还没嫁呢,那她刚刚泼出去的那句话可以收回来么?
云涯可不让她收,落子无悔:“我记住了。也罢,年节无事,正好写诗打发时间。”
黛玉撇开脸儿,也罢,反正没约时间也没定地点,总能做出比他强的——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推敲琢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