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纺纱的轮儿又转过一个圈,就如悄然滑过的岁月。晕成点点金色的光圈落在织机之侧,太过明亮,炫目得让人分不清昨日与今朝。
何家看似是被所有人都忘却的存在,唯一记得他们的,是当年的“玄真观主”。何家离开世代耕种的青山碧水,来到繁华似锦的京城,便是一脚踏入了“玄真观主”布下的圈套。
何致还记得,十几年前,他六七岁时,正在春耕的何家迎来一群衣着锦绣的侍卫,侍卫向他们通报了“五皇子登基”的喜讯,并告知,身为外戚必须进京接受封赏。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简直把何家给砸懵了。一家老小被侍卫护送着“奉召进京”,兴冲冲赶到京郊,迎接他们的竟是阵阵轰隆的炮响,火炮攻城,杀声阵阵,满地皆是四分五裂的尸体。
何家老小懵了,一片慌乱下,不知堵了个逃兵还是难民的灰头土脸的家伙,方才问出来——燕王弑父造反,意图篡位,五皇子正死守京城,双方交战正酣!
五皇子不是……登基了么?
懵懂的村家,这才后知后觉出,那帮侍卫有问题!
可已经晚了,银光闪闪的长刀已经横到了一家老小的脖子上。
毫无反抗之力,他们被带入了一处叫做玄真观的地方,见到了那位观主。相貌清秀,阴柔若女子,似是重病缠身,眉宇间总带着一股黑气,似乎虚弱无比。可眼底深藏的星星点点,宛若冰晶,令人心寒不已。
观主慢条斯理地为他们讲述了现今的局势,又带着令人心寒的微笑,问道:“都说燕王弑父造反,当然是为了皇位——可是,若有人知晓,五皇子提前一步散播出自己登基为帝的消息,甚至接了自己的外祖家进京城——这造反的,究竟是谁呢?”
何家只是略富足些的农户,只有祖父稍微读过些书,可哪里懂朝廷这些弯弯绕绕?观主并不嫌弃他们蠢笨,即使咳嗽个不停,还是用轻缓的语调,告知他们之后的三种可能:“眼下皇长子燕王正在攻城,若是城破,燕王胜,你们这些‘逆党’,只怕要受凌迟之刑……别发抖,没那么可怕,五皇子眼下已经占了上风,等他擒下燕王,自是可以登基为帝——但你们‘提前’进京,可是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就是不知诸位与那‘外孙’情分几何,他究竟是会保你们,还是会办你们?”
情分几何?五皇子估计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家人,到时候别给当做冒替皇亲的给宰了!能教养出那般淡泊的太后,何家最贵的便是有自知之明,可也因此被吓得战战兢兢,尤其是,观主还有背书:“还有一事要告知各位。除却燕王与五皇子,还有一位四皇子肃王在外,肃王战功显赫,又伴随皇上御驾亲征……其实,太子已薨,燕王造反,剩下两位皇子,无论是凭长还是凭贵,最该登基的都是肃王。”
如果是肃王登基,何家无旨进京……该不会,也是凌迟之刑?
何致当时年幼,尚不懂什么叫做“谋反”,可他清楚地记得,祖父吓得面如土色,几个胆小的叔祖甚至差点尿了裤子,等到那位观主将他们一家绑到山上,正对酣战的城楼之时,听那杀声震天、闻那血腥扑鼻,真是一家老小都险些被吓死,涕泪横流差点落了屎尿。那位观主竟还有心情,指着城楼上张弓的那个年轻将领,轻笑着告知:“那是五皇子的心腹,林睿将军。你们是五皇子的亲眷,不如,一会,我就派人带你们去城楼下……”
城楼下是火炮,城楼上是箭雨,往跟前凑就是死无全尸!
又一声炮落,炸开时,浓重的血腥气再次扑面而来,何家诸人被生生吓到晕厥,待醒来时,何家再无一丝胆气,浑浑噩噩宛如提线木偶般,观主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
燕王死了,观主很快也死了,他们的噩梦却没有终结。明明该是皇上的“亲眷”,却在皇上登基后,参与了暗杀,参与了谋害……这些证据,都掌握在观主心腹之手,一旦拿出,何家依旧是“凌迟之刑”……指望与皇上的“情分”?笑话,扪心自问,村户何家与皇室五皇子从来都是陌路之人!
被吓破了胆的何家,战战兢兢地被晾在京城,等待着不知哪日来自观主心腹的“密令”,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到来的终结。何致的祖父与父亲,皆是惊怕忧郁而亡,甚至还有一位叔叔硬生生被逼疯了,还不敢送医,只能锁在家里,听他天天手舞足蹈着念叨“观主饶命”……
忝列暗军,传到何致,已经是第三代,何家的人丁也凋零得差不多了。
这些年,何家几番遇险,最惊险的一次是差点入了出了个皇贵太妃的周家的“眼”——却都能化险为夷,不是幸运,而是他们依旧被人玩转在手心,幕后之人觉得他们仍有作用,尚没有资格去死。
父亲死后,由何致接过了“祖业”,接到的第一桩差事,便是与忠顺王世子虚与委蛇,探听他的动向,通过暗军传出京城,以便某位道长能够找到合适的时机“逃出生天”。
何致做得不错,虽然贾敬觉得仍有遗憾——那桩爆炸没有要了林睿的命,要不然,将何致推出去,再在镇国公那边造点势,到时候,朝堂定会比争国本热闹百倍。
武人不若文人,拼的不是嘴皮子,而是真刀真枪。
已过正午,光晕越发婉转,越发衬得何致眼底一片阴霾。贾敬不由摸了摸胡子,笑问:“老道是感恩之人,此次承蒙伯爷相救,定会按照约定,确保伯爷亲眷‘一世平安’。只是眼下搜捕正严,伯爷不妨出关躲一躲。”
“出关”躲一躲?躲去镇国公那头,骗吃骗喝还是骗人?
对了,京城与北疆路远,一路驿站都可做手脚。镇国公或许才刚刚接到孙女儿许了人的信,尚不知道,未来的孙女婿是如此的狼子野心。
何致握了握拳,对上贾敬带着算计的双眼,冷淡道:“不劳道长挂心,繁华本就不是何家能享的,晚辈诸位亲眷皆会回乡安分务农。”
贾敬不由皱眉,他早已探听到何致派人将家人送出京城,也派了人去沿路拦截,应该不会出差错,可听何致之意……
容不得贾敬多想,只听“悉索”几声,何致撕开了自己身上的软甲,竟然紧紧缠绕全身的火筒和引线,何致手里正擦着两块火石,火光一触即发——
“你想做什么!”贾敬难得变了脸色,这才意识到,他离何致……太近了。
近到根本逃不开爆炸!
不是没想到何致会伺机反水,贾敬早在这布坊周围布下了重重暗卫,可万万没想到何致竟然选择玉石俱焚!
“这些年,受你们逼迫,我祖父、父亲、叔父……死的死,疯的疯……”何致一脚踹开喑哑的织机,竟将织机踢得粉碎,伴着一声冷笑,火光乍起,熏起猩红色的眸色,“我忍了多年,只待安顿好婶娘与幼妹,终于有机会——与你同归于尽!”
贾敬紧紧眯着眼睛,忽然大喝:“放箭!”
“什、么……”
“嗖”得一声,白羽惊袭,精准得令人心寒——堪堪擦过手指,伴着“叮咚”两声,何致手里的火石滚落在地,还不待他反应,下一枚冷箭已经袭来,对的正是何致的后心!
“刺啦”一声,箭锋入体,何致竟如凝滞一般,顿了顿,才缓缓软倒在地。
千钧一发,神射的弓手也是满身的冷汗。几个暗卫匆匆赶来,看着何致身边不断晕出的鲜血,大着胆子问贾敬:“如何处置?”
贾敬扫视着那从上缠到下的火药,冷笑:“既然他巴不得死无全尸,那就成全他!”
“是!”
半刻后,一枚火箭从墙外落进布坊,伴着轰隆的爆炸之声,布坊里火光四溅,烈焰熊熊燃起,伴着卷起的尘灰迷了沙眼。
布坊大火熊熊,又参杂了火药,抢救到了深夜,才将大火扑灭。已经看不出有没有人,各样的金属、布料、燃料全都烧化了,附着在粘腻的残物之间,恶心刺鼻,好似黏黏哒哒的焦黑皮肉。
贾敬远远看着,又冷笑一声,方才带着暗卫星夜离去。
却不知道,另一处隐蔽的小巷,本该死无全尸的何致竟扶着墙,硬撑着站立。衣衫已是破破烂烂,满脸满身的血污,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与手都是黑漆漆的,碳烤的一般。
或许真是想与那混账同归于尽罢,故意将火药绑得那么紧,差点没拆下来、真被炸成一团血肉浆糊……又或许是不想死的,否则,也不会在前胸后心处皆放了护心之物,还绑了厚实的血包,幸好继承的是“祖业”,大概了解那位神弓手,知道他没有射脑袋或戳脖子之类的“坏习惯”……
“呵呵,运气还不错。这几日天气转凉了,要不然,我穿的这么‘鼓’,估计早被发现了……”伤得不轻,全身的伤口都在疼,头晕目眩之下,只得自嘲着取乐,“婶娘她们应该已经安全了。呵,应该说是命真好,何家三代的运气,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夜色深沉,小巷中人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得撑住这一口气,如果他的命再好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回京去娶那个胖嘟嘟的傻姑娘……
孤寂者,暗夜独行,可只有局中之人才知晓,周围隐了不少不忍的眼神、紧握的双拳——却不能伸手帮一把,因为何致早说过,除非他伤到不能动弹,否则谁也不能露面,贾敬实在狡猾,多一个人暴露,便多一份危险。
……藏身暗处的是谁?
……被逼入暗军,几上绝路、家破人亡的,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何致。玄真观主就如暗吐毒液的赤蟒蛇,一旦被缠上,都是至死方休,还大多、死无全尸。
踉踉跄跄地撑过阴暗的小巷,眼底已然模糊,只能隐隐见前头两团淡淡的晕光,是廊檐下头钓的淡色纸纱灯笼。
这是后门,没有门匾,但是何致早已经摸清楚——隔了一条街的正门之上,临街的铺子,上头写的是隽雅的“秦记”二字。
越发靠近,略带苦涩的药香越发的清晰,意识也越发的模糊。何致又挤出一个自嘲的苦笑,他的运气果然不错,早早的,挑好了一个药铺,以免自己真的伤重不治。
提着最后一丝力气翻上了墙头,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从墙上栽落,重重一声,惊起满院的灯火。
伴着“蹬蹬”几声,又有烛火晃了晃眼睛,何致勉勉强强看清,打量他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这是他早已打探到的,秦家的小公子,秦钟。
秦钟被何致满身的血污吓得几乎不能动弹,结结巴巴着:“喂喂,你是谁啊……怎么都是血……不会死了吧?”
秦钟刚想叫“报官”,就听嗖嗖几声,墙上竟悄无声息地落下几个黑衣蒙面人,拔刀架上他的脖颈,冷冷威胁:“若敢声张,现在就取了你的命!”
“我、我……”娇生惯养的秦钟哪里见识过这阵势,摇摇欲坠着几乎要晕倒,却忽然瞥见一抹大红色,顿时如抓住了什么似的,急急呼救,“救命……宝玉!”
被寄予厚望的那个却没法救他的命,因为那自己扶着门框、也抖成了一只风中凌乱的鹌鹑——曾经荣伯府的凤凰蛋,被元春送出京城后便不知所踪的,贾宝玉。
秦钟六神无主,眼眶里溢满了泪水,看得宝玉更是揪心,可他能如何?
两人却不知道,一架马车已从京城飞驰而出,里头坐着的人满肚子都是火气儿。秦可卿咬着牙,气得脸儿通红:“钟哥儿他竟然、竟然,还跟那个贾宝玉纠缠不清!”
林霁风赶紧递过去凉茶给降火,可马车太快太颠簸,撒了半身的茶水,只得将杯子撂下了,将手擦干给媳妇儿顺气,安慰道:“也是好事,至少找到了贾宝玉,给我小叔省了不少事儿。”
皇上下密旨搜寻贾宝玉行踪,秦可卿无意中想起贾宝玉似乎曾跟自家弟弟有那么一段……便让人打探了一番弟弟外出学商几何,结果传回来一个令人七窍生烟的消息——仗着不在京城,没有老父与姐姐管着,秦钟竟然继续与贾宝玉暗通款曲!
正经本事没学着,偷鸡摸狗、不,该说是牡丹西厢的能耐倒学会了不少。众人皆寻不着下落的贾宝玉,竟被秦钟以一腔“痴情”找见了!
简直、简直……
林霁风简直想笑,想在车上打滚,想“砰砰”捶着马车板儿。扳扳指头,一个是他表了又表的表亲,一个是他隔了又隔的小舅子,偏搞在一起了,这亲戚关系到底该怎么算?
作者有话要说:伴着宝玉回京,黛玉最后的副本要开刷了~~
宝玉:这关我什么事?
喵:你奶奶你爹你伯伯你姐姐妹妹你全家都要被贾敬害到死啦死啦了……你以为再来一次不是满门抄斩?卧槽还说不关你事,你畜生啊!
秦钟【弱弱打鸣儿】~
喵:你怕啥?你跟宝玉又没扯证,贾家就是诛九族也跟你没关系~
小透明何家的苦逼史
何致:作为太后娘家人,无封无赏,几乎被耗死。
云朔:咳咳,朕忘了。
何致:唯一幸运的是,没有惹来皇贵太妃家的忌惮。
云征:其实本王也忘了。
何致:偏偏被三殿下记着……
云翳【微微笑】~~
所以说,盒子比弄琴更苦逼……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