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七律,是弟子写给老师的。
不住滑落的泪珠险些沾湿笔墨,黛玉赶紧移开眼睛,轻声问道:“这首诗,可要送去甄家?”
可以送出宫,请北静王做一回信差。
云涯又拿起镇纸,将七律压在脉案之上,抚了抚,又摇头:“随手写的,难入老师的眼。”
况且,该送的不是什么诗,而是云珪一案的真相。不知在甄宝玉头七时,能不能审个水落石出。
等了又等,顿了又顿,黛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她看得出,云涯今日的心情,比在甄家那日还糟。
黛玉一急,敷在眼上的毛巾险些掉下来,云涯一手接住,帮忙抚着小姑娘红肿的眼睛。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的,只不过有点累。”
黛玉忽然将毛巾扯下来,是泪眼朦胧的,可她还不是个瞎子!
小姑娘带着满眼眶的泪花儿还在瞪他,云涯不由苦笑:“今日我去审了云珪,听他说了一通挑拨离间的废话。”
又说他像云翳,又说他不像,前言不搭后语——可目的还算明确,四个字,挑拨离间。
不愿以言语“恶化”他的处境,想引他心生警惕,引他与父皇生嫌。
晕在泪光里的人影绰绰的,黛玉努力盯住了他瞧:“以你的心性,怎么会被他挑拨。”
“我当然不会落入他的圈套。”
云珪自作孽不可活,众叛亲离如今只能耍耍嘴皮子,就是一只被拔了牙、甚至连须都给剪了的老虎。这种情况下,他这个当朝太子要是还能入套,那他不如拔剑自尽,还死得光彩点儿。
只是,云涯必须承认:“虽然是恶意挑拨,但云珪所说没错,我确实是自私之人,与我三叔颇为相似。”
无论是妖道,还是君子之道,都是自己选的,又如何不叫“自私”?
以心术算世道,一者将无辜之人挟持进自己的仇恨之中,一者将无辜之人挟持进自己的恩与情之中。这就是他与云翳的相似之处,不用云珪点破,他自己心知肚明。
黛玉却听得愣住——自私?
如果云涯这样的都叫自私,那她算什么?冷血无情,或者说,狼心狗肺!
黛玉心里又是酸涩又是不忿——替云涯不忿,做到这般,她都不知道作为太子、作为未婚夫君,还能怎样做到更好!
不由又瞥向云涯所做的七律,越看越觉得心疼,黛玉忽然伸手抢过笔来,在其下刷刷又合了一首,因眼睛看不清、心又乱,一笔字写的是龙飞凤舞:
瘦柳熏煦醉风絮,烟花杨火祭家蘩。
戚蕊颟顸离尘梦,游帆孤零陌水端。
榕榕轻冬知君古,灼灼晚秋信君磐。
偿欲孟光案以报,姗姗学步恐邯郸。
云涯读着,发现黛玉一字未改他的韵,而且,甚至连意都没改。
还是师徒之意。
只是这为师的成了太子殿下,跟着“蹒跚学步”,唯恐错成“邯郸学步”的,却成了眼前这个小姑娘。
从扬州林家归宗写起,诉说少女来京、懵懂进宫,不适、不耐更不懂宫内的明争暗斗、风刀霜剑,幸而有人相护、有人相授。
原来这小姑娘都知道,他这个狡猾的太子,在一点点的、将她捉进皇室这个大漩涡之中。
只不过,在诗情画意的林姑娘笔下,就成了一句风雅的“榕榕轻冬知君古,灼灼晚秋信君磐”。
看看这首,又看看自己写的,云涯摇头苦笑:“这次,算是我输。”
两首七律,高下立辨。
“终于赢你一回……”黛玉却完全没办法高兴,低声道,“我还是‘胜之不武’。”
算她趁人之危,因为正是云涯难得心绪繁杂之时。
云涯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挽袖执笔,将黛玉所做最后一句“姗姗学步恐邯郸”中的“恐”字改为了“不”字。
黛玉瞪了半天眼儿才看清楚,不由问道:“你为何要改……”
“我来教,总不至于让你‘邯郸学步’。”云涯放下笔,将纸压好等着晾干,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正好,你与我一同去见云珪。”
“哎?”她这副模样……哭得更只梨花带雨的兔子似的?
还不算完全入夜,云珪还未睡下,看到又有客,慢悠悠地从椅上起身,准备又一轮的“审讯”。
可看到来人,云珪一愣,为何太子身后会跟着个不断抹眼泪的小姑娘?
灯火融融,映得清泪闪烁不断。云珪表现得再淡然,也不由露出一丝惊疑,甚至自省,他自认只是仗着口舌之厉与太子争了些长短,没说其他什么人的不是。
委屈兮兮哭成兔子的却是太子妃,云珪愈加不解——云涯怎么会喜欢如此娇气的女子。
云涯示意黛玉在软榻旁坐下,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对着“囚犯”,继续白天的话题:“你与贾敬究竟是何时勾连上的?贾敬现在藏在哪里?”
云珪却是一副好奇样,对着黛玉看了又看,见她尴尬得不断低头擦泪,不由笑问:“不知太子是否将在下的‘建议’与林县主商议过……”
云涯皱眉:“什么建议?”
云珪缓缓解释:“争国本一事是文臣之错,可重武轻文并非治世之道,无奈皇上执拗。太子为储君,本该拨乱反正;可惜,太子太过谨慎,只知附和圣意,丝毫不为大局着想。”
趁着父皇与文臣闹别扭的时机去“拨乱反正”?
云涯不由在心中冷笑,能拨去什么乱他不晓得,但他若做了,便是明明白白的趁虚而入,不仅会引得父皇忌讳,也收拢不到什么人心,只能引来一帮蝗虫般的蠢货、祸害自己。
这话不是说给云涯听的,云珪只看着黛玉,笑道:“林县主的兄长位列通政使司参议,属文臣之列。可惜定远侯亲信多在军中,无法相帮,而且皇上重武轻文引得文武生嫌,这对令兄的仕途,恐怕损多于益。”
黛玉捂脸的手不由颤了一颤,而后继续抹着。
云涯忽然打断:“你不必多说,她听不懂的。”
“怪不得太子有恃无恐,将林县主带到此处。原来是笃定了,林县主不通朝政。”云珪却更觉好笑,“我却不明白,不通朝政之人,如何能做太子妃?”
“如何不能?”
云珪继续紧盯着黛玉,再次挑起一抹恶意的笑:“不知太子妃为何哭泣不已?”
黛玉终于放下捂面的手,对着云涯眨了眨眼睛,又转向云珪同样眨了眨,大滴泪珠落下,伴着小姑娘抽抽噎噎着说实话:“眼睛、沾了洋葱汁。”
云珪:“……”
一瞬间,云珪的脸色五彩缤纷,着实好看的紧。明明哭得梨花带雨的是林黛玉,可得知“真相”后,云珪赫然觉得自己才像个跳梁小丑,枉费说了那么多话,都给别人当唱本的词儿,听着寻乐呵。
“我们走吧。”云涯转身扶起黛玉,考虑到她哭得看不清路,有意放缓了脚步。
云珪不由冷言:“太子不问了?”
“足够了。”云涯回头看他一眼,“孤已经能确定,贾敬跟你,并不是同舟共济。”
云珪顿时变了脸色:“凭什么?”
“因为你一直在试图激怒孤。做了阶下囚,还逞口舌之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怕死,二是,已经确定,根本无人回来相救。”云珪应该不是前者,“其实,白天孤已能确定,现在不过是再次确认。”
白天他心绪繁杂,因此才有了晚上这第二次的“审问”。
现在以渐渐平复了心气,大概是终于“输”了一次,被浇了一瓢泪水,清醒了过来。
“你认为贾敬不会来救你。”云涯摇了摇头,“这样也好,可以专心抓捕你的同党。”
暗军与云珪同党应该还未拧成一股绳,要不然,上次在驿馆,云珪不会推出那么多暗军来喂刀。
不是自己的人,用起来才不心疼。
那就得按不是同党,最多是同谋的来办,贾敬案与云珪案分立,这倒更加简单。
不管云珪作何感想,云涯先送黛玉回去。
出了宫室,夜风清凉,抚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不由引出一丝丝的痛意。
黛玉不由拿帕子挡着,云涯赶紧去叫轿子,却见一个小太监急急赶来:“太子,皇上宣您!”
“孤知道了。”云涯将黛玉送进软轿,又嘱咐一声,“回去多拿热水敷脸。”
“你放心。”不会裂成花猫脸的,黛玉也赶紧催着,“你也快去吧。”
云涯却先问了一句:“可知父皇为何宣召?”
“定远侯回来了,据说发现了忠顺王世子与贾敬勾结的证据!”
“什么?”
之前种种,包括暗军在内,虽能明显看出云珪与贾敬勾结,却难以寻觅“证据”。
云涯立即赶回东宫,黛玉自然也听清了刚才的话,不由在轿子中默默担忧。
……
御书房里,林睿又将整件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还是那样,有人送迷信,告知林睿贾敬藏在一个农庄;林睿带人去捉拿,却遭遇混战,混战中农庄爆炸,不见了贾敬踪影。
但是逮住了不少活口,细审之下,得知那个农庄竟是云珪用来关押贾敬的据点,重重包围确保贾敬无法逃脱;云珪正是靠着控制了贾敬,进而不断利用着云翳安插在京城各处的暗军。
“儿臣认为确实如此。”云涯又将今日的试探告知。
云朔点了点头,却盯着手里的东西皱起了眉。
正是林睿发现的,那张书有“龟已入瓮,侄”五个字的奇怪书信。
云涯想了想,道:“上书的‘龟’,儿臣认为指的正是云珪,否则贾敬不会逃脱得如此之巧。”
云朔也认同,可这般看,贾敬不仅逃得巧妙,还想利用云珪做点什么,否则不会写“入瓮”二字。
若想查清贾敬的阴谋,若想抓住那成了精的老道士,大概,还得从那个“侄”字入手。
贾家大概又要被人日夜严密监控。
皇帝陛下依然很纠结:“朕有必要发皇榜……全国通缉贾宝玉么?”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_:3∠_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肖此儿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