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伯府喜庆而热闹,热闹的就像村市里赶集,一片熙熙攘攘。
云珪隐在书房的廊檐之侧,就见府中各人搬着各式沉重的红木架子往屋里去,可奇的是竟是主家亲自动手,更奇的是——竟然没买下人、甚至没请短工来搭把手?
搬家这等大事竟还是亲力亲为!
真该买些人来,京里人牙子都是懂行的,卖奴仆之前都会好好调教一番,至少不会闹出这种一屋里放俩脸盆架子的贻笑大方!
看着又一个人欢天喜地着抬了第三个脸盆架子进去……这到底是当做茶几了还是当做陈列架子了?
院落也被打理得如村家一般,垦出的地上种的也不是花——不对,世子殿下关心疾苦,绝不是五谷不分的睁眼瞎,所以能认出来,那种的是、棉花?
果然是村户进城,透着一股子农家的穷酸气儿。
窗檐地下似乎还辟了一块地,种的那些个苗儿,连云珪都认不清了,应该不是五谷杂粮,心想或是什么农家土方药?世子殿下不怎么懂药材,若换了林霁风来,非得笑到满地打滚:好创意,好胆量,窗户底下种大蒜,不怕被熏死呢!
云珪收敛下眼底的鄙夷,回头与何致笑了笑,这才从后门离开。
估摸“不速之客”走远了一条街,一个不起眼的油皮脸儿小厮才暗暗凑了过来——这是府里仅有的四个小厮之一,一脸的愁容:“伯爷,那屋还要放几个脸盆架子?”
“随便。”
何致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口,眼底的戒备却未减,依旧紧紧盯着云珪里去的方向。
“可是……盆不够啊!”小厮愁死了,“一屋里搁那么多盆,那其他屋里用什么?”
难道要像以前一样,一家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凑水井边上洗脸?
何致这才看他一眼,极为淡漠,极为随意:“放碗上去也行。”
“……”
“收拾好厨房卧房,能让一家人安稳住着就行。府里人手足够,不必出去采买。不过是些做饭洗衣、纺纱织布的活儿,有几位婶娘说她们做惯了,闲下来反而觉得心里发慌。”何致看着一片黄黄白白、被垦得坑坑洼洼的花园,“明日早市,你再去买几捆葱来种上。”
“……”
小厮无语问苍天:伯爷,您这是诚心作践自家人呢?
何致看着满院的狼藉,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关门、落锁。
小厮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地将伯爷的意思传了下去,果然上上下下一片抱怨。乡里来的悍妇最能骂街,堵着门框叉着腰叫骂白眼狼抠门鬼虐待长辈,何致也不命人去劝去拦,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如何家还被围杀时一般,闭门不出。
寿安伯府对面有个清雅的茶楼,二楼最靠右的雅间有看风景的大窗,恰能看见凶神恶煞的悍妇叫骂,眼神儿好点的,连那飞溅的唾沫星子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当然,叫骂声也是不绝于耳,带着底层特有的质朴,什么“穴”、“操”之类的满天飞。从小受着诗书礼仪教养长大的绿蓁郡主今日才知道,恶言竟能有如此不堪。
恨不能捂耳朵,云绿蓁气得一张脸通红:“哥,我真不明白,这么一个破烂家子,哪值得你费那么多功夫!”
“也不算太烂,稍微有那么点算计的小心思。寿安伯爷是害怕了,怕我跟他要债,怕我在他府上安插探子。”这才不允采买仆从,只可惜手段太蠢,先把自己的名声赔了进去——刚被赐婚就闹出不敬长辈,也是将镇国公府的脸面往地上踩呢!
镇国公府本就对这桩憋屈的婚事犯嘀咕,再瞧着孙女婿如此愚蠢,心中焉能不恨?
又几声“x你老娘”飘入耳朵,云绿蓁恨不能派人过去堵了那恶妇的嘴!继续森森磨着牙:“这么蠢的一家子,你到底想用来做什么?”
“蠢归蠢,却极为有用。”云珪对不堪的叫骂置若罔闻,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眼底却无一丝温度,“从来都是武将开国、文臣治国,本朝帝王却偏信武将、打压文人。这早成隐患,争国本一事更将矛盾深化,皇上如今还在执拗地闹脾气,却不知,若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那龙椅,他也就坐不稳了。”
云绿蓁愣了愣,家国大事她真的不怎么懂,一时松懈却又听了句“□养的”,赶紧捂死了耳朵继续磨牙:“就算要他们争国本,你也不用偏帮着这家子蠢货。而且,为他们家,你连着走了好几步险棋,现在正忙着,可若等宫里回过味了……”
“文臣闹的事可没那么容易平,皇上忙着开恩科,太子则叫翰林院里一堆人围堵着,宫里宫外到处避。”
云涯曾在翰林院呆过一段时间,与好些文官皆有半师之缘。如今皇帝与文臣置气,发狠了要换人,那些文官不敢再跟皇帝硬抗,便瞄准了君子如兰的好脾气太子,东宫外头跪了一堆,太子行宫外头也堵了几围,直叫太子殿下焦头烂额,最后没办法,跑去长公主府跟准太子妃诉衷肠,不对、是诉苦了!
皇帝闹别扭,太子被围堵,太后闭门不出,太皇太后收拾宫里宫外的烂摊子,连镇国公老夫人都带着不满、拖着疲惫,来教训“不孝”的孙女婿——都被绊住了,自顾不暇,分|身乏术。
又有镇国公还未归来,肃王出京巡查,定远侯那边海疆事未毕——京城简直就像空巢,这是绝佳的机会,因此云珪甘冒大险亲自与何致周旋,原是可以派人去的,可惜何致愚蠢却戒备极重,非得亲王世子亲自出面才能压制,要不然得费好多功夫,没准就错过了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
云绿蓁不懂哥哥心里的弯弯绕绕,却眼尖地瞧见了:“哎,停在寿安伯府门口的,好像是蓝家的车!”
云珪笑道:“蓝老夫人来了,你可以不必堵着耳朵了。”
果然,没一会儿,叫骂声渐渐歇了。骂了半日,谁都累得慌,而且是心累,极度的疲惫。
好容易不骂了,云绿蓁赶紧撂脸子走人,怕听骂没法撒下堵耳朵的手,可怜的郡主殿下才在雅间里憋屈了半天。贵族淑女的教育让她没法维持着堵耳朵的姿势下楼出门上轿子!
云珪心知自家妹子的娇气,却也无奈,好笑地叹了一声,也跟着离开了。
……
此时的寿安伯府里——
蓝老夫人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看信以为这是个聪明孩子,没料到行事如此畏缩又如此愚蠢!一气之下,陪丈夫戎马半生的性子发了,冷冷嘲讽:“堂堂七尺男儿,连个家都管不好,叫我老婆子如何把孙女嫁进来?还是要我送些人来帮你管家!”
何致任凭教训,且顺势跪下,极为恭敬:“请老夫人指教。”
蓝老夫人:“……”
皱着眉,蓝老夫人又长叹一声,孙女还没嫁呢,哪能急急忙忙地往孙女婿家里塞耳目?传出去得成什么了,说他们蓝家把太后娘家揽成了上门女婿?
何致却早已想好,继续跪请:“不瞒老夫人,府中还有两位幼妹,一个八岁,一个五岁。我本想请宫中放出的教养嬷嬷过来,可是……实在惭愧,在下无能,连个教养嬷嬷都请不到。”
这么个困窘的村家样儿,确实难请着那些个鼻孔朝天的老婆子。
勋贵也是看资历的。若是镇国公家去请教养嬷嬷,那是一叫一个准,没人敢落一品老诰命的脸面,且这一品老诰命还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
蓝老夫人却迟疑地看着恭敬到诡异的孙女婿:“你……真想让老身帮你去请那些教养嬷嬷?”
孙女婿主动求着未婚妻家塞人进来?
何致眼里尽是坚决:“此事,万万拜托祖母!”
“……好吧。”
帮忙求教养嬷嬷,不会担个往人家家里伸手的恶名,还会被人称赞怜惜亲家。让人提前摸熟悉寿安伯府,也对宜茜将来有利——就是不知道,这孙女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何这般的热心,莫不是以此向镇国公府表决心,以后绝不会薄待了宜茜?
有自觉是好事,可又显得稍稍没了些男人的骨气。
到底是关心则乱,杀伐决断半生的蓝老夫人对着这孙女婿是犹豫不决,一面帮着请教养嬷嬷,一面还想着,到底该如何教育孙女警惕,因为那孙女婿实在让人看不明白。
蓝老夫人看不明白,何致却是满心的亮堂。恭恭敬敬送了老夫人出门,看着天色已暗,便悄悄去了后院,跪在一院子里,重重磕头。
正是白天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婶娘的院子。
“侄儿无能,连累婶娘了!”
“孩子快起来,千万别给人瞧见了!”苍老而瘦弱的妇人赶紧迎出来,将这傻孩子拉起来。
可怜的苍老妇人,白天骂得是八面威风,晚上关起门来哭得眼睛红红,丈夫早逝,侄儿侍奉她若亲母,自己却将他骂得……骂得那般不堪!
“侄儿愧对婶娘,但侄儿保证,必将振起门庭,总有一天,何家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你有这份志气,婶娘就放心了。”妇人抹了抹泪,半头银丝映着月色,显出身形越发的单薄,“只是,你莫忘了,你所做……最对不住的,是蓝家的小姑娘。”
“侄儿、知道。”何致低垂着头,缓缓合上眼睛,掩住满眼的坚决——欠的情,甚至欠的命,都会用一生来还,用他活着的每一天来还。
……
蓝老夫人效率非常,第二日就送了四个教养嬷嬷进府。教养嬷嬷皆是出宫荣养的大宫女,每人都该有至少一家子下人伺候着,因此呼啦啦一拨人进了寿安伯府。当然,蓝家从不屑做挟持人的勾当,蓝老夫人将几十号人的身契全装盒子里送给了何致。
寿安伯府终于有了下人,院子里的棉花和大蒜也终于有看不下去的好事者给撺掇着拔了。
京里人笑话太后娘家穷疯了,想出这么个昏招儿打亲家的秋风,云绿蓁知晓后却狠狠笑话了她哥哥一顿:“呵,谁说人家蠢的?不仅让你没机会插人进去,还捞来了蓝家的人手护身!”
云珪自叹“看走了眼”,不过也无所谓——这点小伎俩根本不够看,何致主动算计蓝宜茜,落了如此之大的把柄在他手上,随时取用,随时都能要那混小子的命。
至于连累自己?
何致有何德何能,何方的人脉与消息,能证明此事是他云珪做的?
殊不知,正在长公主府里的云涯,已然怀疑:“最近云绿蓁时常出宫。”
云绿蓁捅了兄长,是为大错,只因为是“隔房”的,又是正在当嫁之龄的本朝唯一郡主,才没落得跟弄琴一般退居庵堂的下场。
禁足三月,就算放了出来,这份忤逆也无法揭过。云绿蓁也有自知之明,继续在房里乖乖躲着,连七夕宫宴都没有出席。
但七夕宫宴之后,云绿蓁便“活泼”了起来,恰又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为何每次暗流涌动时,这位绿蓁郡主皆会表现出一丝丝的不同寻常来?
云涯正皱眉沉思,忽见黛玉忧心地盯着他瞧,立即笑了笑:“我没事的。”说是被逼得没地方去,其实正好来他乖巧可爱的未婚妻,太子殿下心里乐意的很。
黛玉却担忧非常:“我听哥哥说,翰林院那些人还围着你原先的王府,甚至有人去旭王府……”
“找云诺?”云涯哭笑不得,“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一年少说逃课三四个月的旭王殿下到底能不能听懂他们的“之乎者也”还是个问题呢!
黛玉蹙着小眉头,实在不懂,这次确是争国本的那些个做过了。可一般来说,天子不会重罚言官,小惩大诫、抓大放小是为最佳。且镇国公老夫人上表为何家正名是个绝佳的时机,用哥哥的话说,皇上为何不顺着道儿“借坡下驴”?
云涯知她疑惑,却有意顿了顿,才道:“文官群龙无首,确实易生杂念,但不该如此胆大妄为。父皇怀疑幕后有他人运作,便以开恩科拖延时间——让我避出宫,‘微服私访’。”
黛玉一惊:“你是说,这次、是有人……”
“怎么,你哥哥没与你说?”
因她一直忙活着蓝宜茜之事,哥哥便没拿别的让她分神忧心。但是黛玉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那天晚上,先有二公主调走了桃林东北一片的守卫,太后命人搜查又调离了一部分人。因此,原本负责巡查外围的何侍卫才会被引入桃林,才会……生出这些事端。”
云涯陡然皱眉,照黛玉的说法,那天晚上,所谓皇祖陷害于他,其实、是个幌子?
黛玉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咬着唇儿,掐了掐手心,才缓缓道:“七夕宫宴的那些花样,摘桃子、采莲子,其实初衷都是为了蓝姑娘,为她也能‘巧’一番。乞巧宴上,我跟公主都派人留意着她。可是她出事时,我还在东宫,公主也没来得及赶回去……我想,可能是,调虎离山。”
作者有话要说:盒子童鞋真的有苦衷的……
如果不拔园子里的植物,寿安伯府每年领了禄米过后,就可以自给自足的了~~
吃的:白米饭拌糖大蒜~
穿的:自己种棉花自己织~
——谁说皇城里不能种田的?
云翳:御人之术差到、不忍直视。
云珪:这次有何不妥?
云翳:这个何致……
云珪:?
云翳:罢了,你会懂的。
云翳【内心】:御人之术欠佳也就罢了,要命的是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