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影婆娑,凉风阵阵。夜色已深,林霁风的眸色更深。
良久,林霁风翘起了二郎腿,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口气却充满了自嘲:“郡主,秦姑娘,看在我愿意冒险帮您担一半罪责的份儿上,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跟那个宫女素心之间到底是怎么搭上线的,又是怎么达成交易的?”
周贵妃利用一个太监头头陷害黛玉并着拖下李淑妃是意外,有人利用这事儿给贾元春泼脏水更是意外中的意外,至于那个跟太监相好的宫女素心被追杀——这怎么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吧?这么短的时间内,秦可卿作为一个给御膳房供药的普通女子,怎么可能有时间布置好一切?
“这个么,告诉你也无妨。”依旧是悠然温婉的笑容,秦可卿貌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若说宫中的主子们苦,那奴才们就更苦。不说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就算侥幸熬到被放出宫,太监们大多老无所依,而宫女们更凄惨,空顶着品级,却要被贪婪的亲戚们觊觎着从宫中带出的财物,多少在宫内耀武扬威的尚宫们被族中逼着,或是过继了纨绔子弟被活活折磨死,或者被硬逼上花轿、嫁给一些卑劣丑恶的男人做继室填房,天天忍受着丈夫的毒打谩骂。”
“他们当然不想风光半生后再任人欺凌,所以久而久之,他们想出了自己从养生堂收养贫苦孤儿的法子,可是要保住家产,一来需要官府文书;二来,也要防着有人从那些孤儿身上下手。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提供消息;当然,作为交换,他们也愿意送出他们能拿出的人脉和消息。”
林霁风恍然大悟——所谓医者父母心,秦家是出了名的慈善人家,经常布施修路,还资助着京城收养流浪孤儿的养生堂。原来,很久以前,秦可卿就通过这条线牵上了皇宫。
秦可卿从小几下拿出一个被丝布卷着的长条状物,递给林霁风——林霁风接过打开,只见是一个木质的牌位,虽然朴素,但字迹清晰、隽秀婉转,一笔一划间都含着无限情意:“夫君杜时之位”。
“现在,就算是宫中,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个因为冒犯公主被杖毙了的内宫司首领太监叫杜时呢?”秦可卿抽回牌位,重新用丝帕卷好,收起,“其实,素心当年‘犯错’,险些被打死,只是因为她不肯出卖自己的小姐妹,潜入凤华宫做内应。”
素心也是从宫中放出的宫女,由于她的特殊性,秦可卿一早便派人盯住她,甚至屡次帮她从周贵妃的毒手下逃脱。可是这次,素心主动来求养生堂背后的东家,求的不是生,而是拼着一条命,也要为心爱之人报仇。
“若被人查出是你在养生堂之后操纵,你会有危险。”林霁风不禁有些担心。
“怎么会?资助养生堂的何止我秦家一家?”秦可卿噙着淡淡的笑意看他,“别忘了,你也掏过不少钱。还有周家,年前不是也出了一笔银子给养生堂盖了新房子吗?”
“你……我果然小看你了。”林霁风摇头苦笑,“能问个问题么?素心和她一家人真的都烧死在那个破庙里了?”
秦可卿淡淡摇头:“素心的家人早就死了洪灾之中。至于那个尼姑庵,里头曾经住的,都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出家为尼的宫女们。”
见秦可卿无意再透露,林霁风只得自顾自感慨:“这件事告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千万别小看任何一个人,也不要把随随便便就把事情做绝。”
“父亲说过,人是最好玩也是最危险的,因为谁都无法永远掌控别人,就连对自己,都经常只有一知半解。”就像她,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恨有这么深;可是素心将机会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几乎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参与了这个不知道牵扯有多深的谋局。
“所以说,你的温柔婉约都是假的,你不仅想查出真相,你还想报仇。”林霁风忽然似笑非笑地感慨了一句。
秦可卿眸色一冷,针锋相对:“纵使你的放纵浪荡不是假的,你说要助我查明父亲被害的真相,我又如何能全信?至少,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为我父亲报仇。”
林霁风一点儿都不惊讶,很直白地点头:“我只在意原因和结果——应该说,这也是太子唯一在意的。”
“什么意思?”从林霁风进门,秦可卿就维持着不动如山的态度,暗暗执掌着话题的方向,就是不想如上次般被他的放纵无常带着走,以至于最后竟然失了态,撞鬼一般从他房里逃走;可是,林霁风提到了她的父亲,让她不得不在意。
“在意原因,是因为人活一辈子,总不能活个痴痴傻傻、糊糊涂涂,虽说难得糊涂是福,可是要是连命都糊涂了,那就太冤了。”林霁风仔细回想,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在意结果,是因为人活一辈子,总不能没个结果,或好或不好,或是神话或是笑话,就算是个无字碑,也得给自己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我承太子的恩,并不是因为他救了我,那个动荡的年代,坏心肠的人多,好心人也不少,生死关头被人拉一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谢太子,是因为他教会了我如何活下去——他把我从那些采药人手里救下来,等我养好伤之后,又带着我上了那个山崖,在那里,他让我给被我推下去的那个采药师父磕足了九十九个响头。我当时气坏了,可是他告诉我,那些采药人的童年也是如此,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都不比谁正义。”
讲着讲着,林霁风的笑容越发张扬,但邪性也更重。而秦可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虽然神色不变,可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地慢慢攥紧。
“太子还跟我说了一些事,恐怕他都没跟你讲过。怪不得文人都喜欢登高望远,一片云雾缭绕的地方,真的让人话多。”林霁风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回到了过去,“他说,他有他的理想和抱负,也确实想要皇位,但是棋差一招争输了,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他自知对不起你们母女,可是已经无可挽回,他甘愿选择云南,是因为这里天高皇帝远,说不定,反而能为你们母女营造一方安居的净土。我那个时候不懂,可是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这么点事儿吗?”
皇位斗争,谁的手段都不比谁好看,恨是真的,但你给予别人的恨也同样如此之多,冤冤相报,只能是血染长河、没个尽头。
秦可卿看着他澄澈的眼神,不由想起了父亲云华——其实林霁风的性格跟父亲很相似,同样不喜束缚,同样才思诡谲又喜欢剑走偏锋,也同样的……潇洒不羁。
“如此说来,我这个女儿,倒没有父亲看得透。”秦可卿忽然放开了一直紧握的双手,自嘲一笑。
“所以,我不希望你脏了你自己的手。你处处回护弄月公主,希望保得她平安无忧,可是对你自己……能不能再稍微重视一些?”林霁风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温柔,极为的……透着魅惑,或者说蛊惑。
秦可卿顿时皱眉,稍显别扭地避开了目光:“这次我确实冲动了,之后……我自有分寸。”
“可是我会担心。”林霁风的苦笑看起来极为真诚。
秦可卿忽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打开房门,眼含怒意:“你快走吧!”
“是、是……”林霁风慢慢悠悠蹭到门口,忽然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水溶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他也太随性了。我觉得,你要是真嫁给他,绝对会被折腾出神经病的。”
“比起他,你又如何?”秦可卿眯起双眼,忽然重重关上房门。
撞了一鼻子灰的林霁风只得叹着气离开,来的时候装着满肚子的惊疑和怒意,走的时候却是一身的萧瑟与落魄——十年未见,小郡主已经不是当年单纯可爱心地善良的小郡主了,要怎么陪着这么个善变的女人玩儿,还要想法子偷她的心,简直难如上青天啊!
却说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火燃过之后,贤妃跟太监杜时的流言引发的内宫阴私案也有了结果:除了一堆分辨不出是谁的焦黑尸体,巡城守备还在被烧成废墟的尼姑庵下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下室,地下室里藏着太监杜时的灵牌、还有宫女素心的遗书,遗书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杜时因为她而为周贵妃卖命,却不想被杀人灭口,素心失去爱人,又被周家人追杀,最终选择了玉石俱焚,用自己一条贱命,换周家一位将军,值了。
地下室中还搜出了几件内宫藏品,皆是有记录可查的——内宫司清点,都是杜时这些年的珍藏积蓄。
虽然没有了认证,可是物证确凿,贤妃贾元春应该是被冤枉的。硬说错,也只能是她在做宫女时犯的私入沁芳院之错,可是如今,无论是皇帝还是弄月,都不会再跟她计较——因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心理包袱,使得元春本来就不稳的胎儿就这么流掉了,太医们皆说是思虑过重所致。
皇帝后宫难得有喜,竟然就这么没了,周皇贵太妃气得险些直接杖毙了那位司药嬷嬷,元春却拖着虚弱的身体跪下求情,最终,皇太贵妃看她脸色惨白如纸的模样,念叨了一句“算是为贤妃积福”,便放过了那个司药嬷嬷。
司药嬷嬷被留在了凤藻宫,元春对她不近不远,依旧当个金贵之物供奉着。这场事故让她迅速成长,让她认识到,一个人,活着,总是有用的。
而周贵妃和周家则凄惨多了,周贵妃擅权自专已有铁证,云朔终于将她手中的宫权全部收走,分交给了史昭仪和甄昭容,考虑到九嫔分位较低,云朔还主动请了陆太妃和刘太妃总理宫事,太上皇云落也表示赞同;而周诚烧成重伤,可是他被指认是去杀人灭口的,云朔毫不客气地以此夺了他的官,只是看在他伤重几乎不治的份上,没有再多追究。周家一下痛失后宫前朝两大臂膀,可谓元气大伤。
若有人以为这就是结束,那就错了。皇宫遭此一劫,虽说周贵妃弄权是罪魁祸首,可是太监与宫女之间的不正之风才是流言沸沸扬扬的直接原因。在奏请太上皇之后,云朔下令全宫彻查阴私之事,没成想,最先查出丑事的不是尚宫局也不是内宫司,而是太医院!
太医院被查出,许多太医跟太监勾结,私下为他们研制邪物秘药,助他们燃歪斜欲念,在一些太医的房间中,甚至还抄出一些极为下流的物十,看得抄检的侍卫们都面红耳赤。
整顿之处又加上了个太医院,当然,抄检的第二日,太皇太后便允了萧若繁辞官离宫,萧若繁出宫之前去了一趟沁芳院,出来时,却是满眼无可奈何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