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朴庄重又明刀暗箭的皇宫有些不相称,皇子读书的御书房极为清雅,窗明几净、书香淡淡,墙上挂着素雅的赏梅图,四周也并无更多的金银饰物,只有红木钩角的小几上供着的一株生得颇精巧的桃花,为这淡雅的屋中添了一抹璀璨的亮色。
屋中只有两个女官和两个太监伺候,皆是衣衫素净、眉眼低垂。云涯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的樟木书架之上,并示意宫女给黛玉上茶。
“谢王爷。”黛玉小心地坐了半个凳子,轻轻拿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诚心而言,虽有感激,但黛玉对这个冷漠的小王爷最深的感触还是——高处不胜寒。
云涯沉默着坐下,忽然,隔了一道屏风的内间传来一声仿佛见到救星般的呼喊:“啊,又来一个,太好了太好了!”
忽然,一道大红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越过黛玉直接奔向云涯,一副哭丧脸:“不好了,不好了,父皇忽然说要查我功课——你还记得我上次抄的那几张论语塞到哪儿去了?”
云涯还没来得及回话,云诺忽然转头看到黛玉,立即又蹦了过来,都没等黛玉给他行礼完,就急急道:“正好你也在,帮帮忙,我还差一百二十篇论语,明天就要查,抄不完的!”
黛玉不由愣住,现在她不需要帮公主作弊,可是却要帮皇子抄书?
黛玉正烦恼着,云涯冷冷清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共一百三十五篇,都在你书桌下面。”
“真的?”云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三蹦两跳地蹦到自己书桌旁,果然抽出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论语,字迹工整、纸张干净,看模样是下了大工夫抄的,“哎,只要一百二十篇啊,你抄那么多干什么?”
云涯顿了一下,才道:“上次你捉鲤鱼掉到御花园的池中,太妃娘娘又罚你抄了十五篇。”
“有吗?我都忘了……”云诺抓抓头,赶忙把那堆东西都收进怀里,学着江湖大侠的模样对着云涯抱了抱拳,做了个鬼脸,“大恩不言谢,江湖再见——下次还请拜托了!”
说完,又是一阵风风火火,大红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藤萝瀑布之中,映得那片紫色风风扬扬,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看着他的背影,云涯不禁摇头,发出一声屋里左右人都听得清的幽幽叹息。
黛玉一开始觉得好笑,可是屋里又安静下来之后,尴尬之感又席卷心头,还好云涯没有继续沉默,忽然问道:“上次你回信,选的是以冰为题?”
黛玉愣了一下,终于想起那日云涯传信时,名为拟了几个诗题让自己选择,自己当时脑子一团浆糊,看到那个“冰”字,脑中忽然划过中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便随手圈了下。
年节期间,琐事繁多,他们的小诗社根本找不到时间开第二次题,黛玉想了想,便道:“现在已经是四月,再以‘冰’为题,未免不合适……”
“可是,题已经选了,就这么浪费了,着实有些可惜。”云涯截过话头,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起身摊开平滑的净皮三层宣,提笔折腕,因为他是左手执笔,黛玉刚巧能看清他所写之字:“冰夜冰松冰玉蟾,冰檀冰棂冰暮寒,冰砚冰潭冰鹊影,冰骨冰魂冰香圜。”
黛玉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直到云涯写完回看向她,才忽然觉得脸上一热,赧然低头。
“你觉得如何?”云涯忽然问道。
黛玉在心中慢慢咀嚼着字里行间皆是寒意的词句,斟酌着言辞:“巧妙自不用说……可是,静夜之间,天地广袤,从外至心,都是一个‘冰’字,未免太冷了些。”
云涯点了点头,看向自己的作品,眼中划过一丝连自己都几乎察觉不到的黯然:“确实。”
“回去吧。”云涯忽然提醒,“天色已晚,公主还在等你。”
黛玉正要告退,忽然云涯又补上一句:“我听说,你堂兄最近正在接待扶桑国的使臣,如果你也有些兴趣,我这里还有一些介绍扶桑国的书籍。”
“谢王爷。”黛玉翩然行礼,虽然不明白这个冷冰冰的郡王爷到底在想什么,但是黛玉不得不承认,跟云涯在一起的时间里,除了小心和尴尬之外,总会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知己相知之意,和云淡风轻之感谢。
云涯说的没错,林霁风现在确实跟着鸿胪寺卿等人一同准备迎接扶桑国使臣。本来,林霁风只是个七品官,刚刚入朝,这种大事根本轮不着他操心,只要跟着上官按部就班就好。可是,现任鸿胪寺卿张元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笑眯眯地单独点了林霁风出来问:“这次,扶桑国竟然送了将军的亲生儿子来学习,扶桑国的军政大权现在都掌握在德川将军手中,他的儿子也就等于是实际上的王子,你说说,咱们该如何接待呢?”
林霁风被点名之时确实稍愣了一下,但是下一秒就明白了为何上官急着找他的茬儿——倒不是说这个张元是太上皇党,而是朝廷与外国的关系本就与军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几年自家小叔跟肃王在军权问题上多有摩擦,皇上和太上皇也没少拿外族事务作伐,可怜的张大人夹在其中,只怕无辜地受了不少夹板气。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逮着机会故意报复呢!
看着面前这个年近五十的官员眯起了一双细细的狐狸眼,林霁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在还没认全的同僚的注目中,恭敬拱手:“下官以为,咱们虽然不能拿出接待皇子的阵势,可是规矩和规模上,都不能有差错。”
张元有些胖,狐狸眼都快眯得看不见了,问话一点也不客气:“殿试时,你的文章也是这般写的?”
“下官那点文章着实见不得人,大人不必谬赞。大人垂询,下官确实受宠若惊……”一通废话,钓足了在场之人的胃口,才悠然道,“……扶桑以佛道立国,因此下官建议,在京城大半水陆大会,邀各地高僧来京讲学……”
“停停停,各地的高僧跟扶桑没那么大关系!”张元毫不客气的打断,粗粗的肉手摸了摸肥肥的下巴,仔细看了林霁风一眼,才道,“不过,据说,跟随将军之子来的确实有几位扶桑的高僧,让他们去京城各大寺院讲学,倒是可以显现我朝的威仪和包罗万象。”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下官惭愧。”林霁风无奈拱手,他提出了个好思路,却出了个馊主意,无非是为了把最后的金点子留给自己这位上官,现在寄人篱下么,必须得夹紧了尾巴。
大办水陆道场,请扶桑的高僧讲学,确实是个好主意,既显出朝廷对此次使团的重视,又以宗教掩盖了政治,简而言之,对扶桑而言,给足了他们面子,却没给多少里子。
张元不是笨人,寒门出身的他能坐上正三品鸿胪寺卿,正说明他手腕非常。林霁风是林睿的侄子,他对这个出身是百般的不满,可是林霁风本人倒很识相……张元继续扯着自己下巴上的肉肉,对着林霁风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笑容,“勉励”道:“虽然有些荒唐,但是眼色儿不错,不愧是二甲进士、林侯爷的侄儿,好好学着,本官期待你日后的表现。”
得了,夸了还不如没夸呢!这次鸿胪寺进了三个人,都是二甲,一个还是二甲十一名,张元一句话,让那两个同僚看向林霁风的眼神再次冲动了许多。
林霁风叹气,自己背着小叔的“盛名”进了这清水衙门,以后啊,难清静了。
出完了主意,卖完了人情,林霁风正打算好好想想该如何在鸿胪寺中站稳脚跟。没成想,金銮殿上,云朔夸奖了一番张元“水陆道场”的好主意之后,又轻飘飘加了一句:“朕听定远侯说,扶桑前阵子买进了不少战船。”
张元是咬着牙领旨谢恩的,回到鸿胪寺之后,便在参加水陆道场的名单中重重勾上了林霁风的名字,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二甲二十二名,虽说进翰林院是差了些,可是詹事府大理寺平章阁哪里不好?为什么这臭小子非要跑来鸿胪寺!
众所周知,礼佛问道重的是心诚,夜以继日、不知疲倦、茹素苦行是肉眼凡胎的凡人们在自欺欺人中能想出的唯一向诸天神佛表忠诚的方法。于是,林霁风不得不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天蒙蒙亮时穿起官服,跟着大队人马来准备道场之事。
顶着一双熊猫眼还要忙前忙后,此时林霁风唯一的安慰便是扶桑国将军的小儿子德川真信也要跟着他们一会儿折腾,他作为使团中最贵重的成员,必须亲眼见证这场“天子仪德之下的玄真道场”。
在张元的刻意安排下,林霁风就贴着这位小王子站着,倒是有了机会好好打量一番这个德川真信,看着他略显瘦削的身材和苍白的皮肤,将他眼底偶尔掩饰不住的不忿和暗暗的一抹焦急都收归眼底,最后得出结论——这只不过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
林睿之前给过林霁风更详尽的资料:德川真信是德川将军的第十二个儿子,是个并不得宠的艺伎所生,在扶桑饱受兄弟们的排挤。这不,这回,都给排挤出国了,据说他还要进国子监读书,至少要半年才能回去。
人到这个万丈软尘的世界中走一遭,潇洒也好,看不开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作茧自缚也好,归根到底,总结一句最粗俗的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么,都是混口饭吃。
林霁风混得如何,他自己也不敢妄言;但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位小王子显然混得不咋地——若真的重要,怎么可能送过来?只怕他一走,他的兄弟们还在额手相庆,少了个碍眼的竞争对手。想到这里,林霁风不禁更加懒散,身体不着痕迹地靠近身后的一根长柱,眼睛微眯。此时朝阳正好,暖融融的,照的林霁风都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或者,干脆回去补个眠。
坐了大半个时辰,一直跟木偶一样的德川真信却忽然转头,直直地看着林霁风:“佛道是从西域传入东土,唐时,玄奘法师西行万里,历经千幸万苦方才取得真经,带回东土。后又有鉴真大师六次东渡,将佛道带入扶桑,如今,扶桑以佛法立国,举国皆是真道;可是,被鉴真法师称颂的东土,竟仍将广袤的佛理局限于小小的一方寺庙之中。佛家言学道入世救人,只在寺庙中净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林霁风正要打哈欠的嘴就这么张着,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等他说完,才眨了眨眼睛:这小王子是在间接表达他的不满吗?什么玄奘西行、鉴真东渡,是讽刺“东土”只知传道、不知布道,还是在隐晦地暗示朝廷不够重视他?
他会这么逮着自己这般尖刻,只怕是明了自己的身份。既然如此,林霁风干脆维持着半倚在柱子上的姿势,懒懒散散,对着小王子含笑道:“不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句古语想必您一定听过‘桔生淮南而为桔,生于淮北而为枳’。‘东土’跟扶桑不同,显而易见,扶桑送来的樱花树苗,种植司的宫人们千辛万苦也养不活;而咱们南边的龙井茶,到了扶桑,不是也水土不服么?”
“所谓‘入乡随俗’,还请您见谅。”说完,林霁风绽开一个十分好看的笑容,对着德川真信恭敬地拱手。
德川真信的脸色却有些难看:龙井在扶桑养活不成——曾有一位高僧说过:“没有德行的地方,这种植物无法生长”。而且,扶桑土地狭小,除了龙井,也并不适合许多粮食生长……
看着面前小男孩青青白白的脸色,林霁风在心里叹息,抱着手继续倚在柱子上,看着道场上被袅袅青烟遮掩的唇枪舌战,顿时又想打哈欠了——这样的日子,着实无聊啊……
林霁风看轻了年纪尚小的德川真信,可是他没想到,扶桑使团中一个使臣称病没有参与水陆道场,却也没有在驿馆养病,而是偷偷摸摸地找到了肃王府。
——正是四皇子云征的肃王府。
肃王府的小客厅中,肃王坐在主位上,冷冷看着手中的书信。而扶桑使臣坐在他的下手,表面上笑容不变,可是背后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三层衣衫。
肃王云征今年三十岁,他是沙场中拼杀出的皇子,即使静坐在那里,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也逼人心魄,再加上他天生英武的长相和冷冽的气质,就算是最亲近的幕僚,也不敢在云征面前造次。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云征却连一杯冷茶都没有赏给扶桑使臣,任由他原地战战兢兢地挪着屁股,又过了良久,才抬头道:“按信中所言,只要本王与你们联手,便可打压定远侯的海军?”
“这是……自然……”见云征终于开口,使臣心中一喜,可是对上他寒冰一般刺人的态度,再次冷汗直流,“是的……”
云征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砰”得一声,一个玉白的茶盏在云征脚边碎成玉白的莲花,云征话中的寒意几乎刺骨:“来人,将此人割了舌头,打断筋骨,再送回扶桑驿馆去!”
“王爷……”使臣慌了,他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甚至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可是为何肃王会……
看着瞬间被卫士五花大绑的使臣,云征冷笑:“记得留口气,本王可没空帮扶桑将军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一出,扶桑使臣脸色惨白,云征拂袖而去:“无论你是代表天皇还是那些不服幕府的大名,本王都只有一句话——本王这辈子就算穷死,也不至于卖国求荣!”
这封莫名其妙的信绝不可能是德川幕府之意,内忧未解,再惹外患,除了被吞吃殆尽,绝无第二种可能。国与国之间的斗争,需要面子的时候,坚持死要面子;可是一旦碰了底线,那就是不死不休,不留后患。
扶桑使臣惨叫着被拖下去了,云征回到书房,看着墙上挂的地理图,英挺的眉宇紧皱:“这次扶桑国来朝,绝不会那么简单……不过,这对本王,倒确实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