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齐了,题也拟好,至于诗社之名——还是依了最任性的小公主,称月和社。
其他人倒没什么意见,只是云诺鼓着腮帮子小声嘀咕:“凭什么都听你的。”
弄月一个眼神儿扫过去:“你想一个?”貌似前两日甄太傅还念叨着,六皇子千万不能再逃学了,要不然,他老人家实在无颜再留在宫里教书了!
云诺撇嘴,愤愤不看她。
萧若繁忙对众人笑言:“有了社名,你们自己也最好起个雅号儿,把自己的名字往上写,看起来也没意思。”
众人想想也是,不一会儿,纷纷写好,之间弄月的是“弄月雅人”,云涯是“鸿桥客”,云诺是“青天逍遥士”,甄华莲是“飞霜绛友”,而且,大概是为了感谢蓝宜茜帮她罚了那杯酒,甄华莲还帮蓝宜茜起了个雅名儿,“蓝田烟卿”。
只有黛玉,本想沿着上辈子叫“潇湘妃子”,可转念一想:此处有一位皇子一位皇孙,还有一个小侯爷,诗文写完肯定要送回宫,给人看见难免那此作伐。主意打定,黛玉便将那个“妃”字抹了,捂嘴一笑:潇湘子听得还显大气些,不为湘妃竹,赏雅韩湘笛,难道不是一种说道,一种活法?
萧若繁等他们写完,不知从哪里拎了个镇纸出来,用作惊堂木似的,向着桌上轻轻一拍,:“今日斗诗,我是监察,入社就按着规矩来,不论身份,一炷香的时间,到点便结束,此间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左顾右盼、更不可伺机翻书、或找人代笔,明白了么?”
云诺在他话音刚落就哀嚎一声:“这么严?喂喂,不会还限什么韵吧?”
萧若繁摇摇头,笑道:“不限韵脚,也不限体材,咏月即可,但不强迫以月为题——‘月’字太大,你们怕是写不好。古体七绝七律,甚至词曲,只要你们想写,都可以。”几个孩子玩玩,又不是科考,没必要那么规规矩矩。
“真的?”云诺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了,赶紧执笔,因为萧若繁坏笑着提醒他:“可只有一炷香,别浪费时间。”
众人不再言语,或苦思冥想,或思如泉涌,下笔如花。只有蓝宜茜自得自乐地坐在一旁,吃点心喝果酒,一边帮他们看时间催进度,一边剥了满满一桌子的坚果壳儿,跟这小松鼠吃的“咯嘣咯嘣”。用弄月他们几人的笑话说,蓝宜茜这姑娘心宽体胖,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黛玉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挥而就,仔细看看没什么不满,正捂着嘴偷乐呵着,忽然一颗香喷喷黄澄澄的去了壳的糖炒栗子送到嘴边,黛玉下意识地“啊呜”一口,这才发现蓝宜茜眯着眼儿对着她笑呢,顿觉不好意思,脸上划过一抹动人的红晕。
见黛玉吃了,蓝宜茜也不说话,以免打乱其他几人的思路,摇摇摆摆跟只小鸭子似的又蹭到同样写完了的甄华莲身边,也喂了她几块点心。
黛玉顺着看过去,果然又对上那审视的目光,这次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黛玉细细嚼着香香甜甜的栗子,心里更莫名其妙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认识甄家的姑娘吗?
正在这时,萧若繁忽然轻轻一敲镇纸,咳了一声:“时间到。”
众人纷纷停笔,将彼此的作品放在一起,细细看来——
弄月弄月雅人(弄月)
摇光美酒融夜寒,弄月雅人邀友欢。
比之太白有情意,不若东坡无恨观。
月流华光漱玉碗,桂曳瑶枝系香鸾。
挥墨聊以慰今夜,凭祝尧舜颂口传。
月游青天逍遥士(云诺)
醉乘夜岚卧云霄,
醒步北斗看妖娆,
九州烟气舞英豪,
铁衣寒甲映冷若昭昭。
问青天:何此皎皎一弯笑?
苍穹语:笑傲举天骄!
踏莎行月娥飞霜绛友(甄华莲)
朔月逆光,霜露更坠,五十弦动冰凝泪,上弦偏惹上邪调,江水天雷空受累。
月望天圆,圆我无缘,戚戚素手推下弦,长恨此生总为阙,一轮相思分付谁?
月情潇湘子(林黛玉)
掩情弄性瘦如钩,半面娇娃孤芳幽。
银斧恒伐蟾金首,玉杵顿错兔白头。
疏浅素娥折桂影,伊沫残情冷清秋。
何辜无情离恨语,衣霜裹雪待归舟。
寄月鸿桥客(云涯)
自古秋月可寄情,天涯海客彷徨寻。
落纶醉挥楚浪墨,脱簪梦许明妃琴。
露沾千丘斑苔迹,窗漏万牖风蜡晕。
看完前三篇,黛玉只是抿嘴一笑,可是最后一篇——黛玉细细读完,只觉虽然精巧新奇不及自己,可是立意用典皆在自己的之上,顿感惊异又可惜:为何只有三句呢?
萧若繁也看得皱眉,问云涯:“没写完?”
云涯面无表情,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萧若繁叹息一声,人家正主儿都不开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抬眼看,弄月已然大刺刺地在笑话上了:“云诺~小~叔~叔,你这写的是戏班子里的唱词吧?”
云诺脸红了,愤愤瞪回去:“你写的也不怎么样,自以为是,还陈词滥调!”
弄月眨了眨眼睛,很干脆地点头,忽然凑过来搂着黛玉的脖子笑:“我确实不怎么会写诗,糊弄了这篇东西,自己看着都伤眼。不过啊,我家的小黛玉可绝对是今天的诗魁!”
黛玉冷不防被搂得脖子一麻,赶紧挣脱了弄月的桎梏,缩着脖子跟只小兔子似的躲开——还有,她什么时候成弄月家的了?
萧若繁跟着点头,笑道:“没错,今日斗诗,林姑娘无愧于诗魁之名。”
蓝宜茜走过来,细细瞧了几人的作品,也拍手笑道:“这字拆开来我全认识,可是合在一起就是睁眼瞎了,不过啊,林姑娘这首确实读起来挺美的!”
黛玉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又低头看最后一首,再细细读来,更深深可惜:“其实,若是最后一首写完了……”说不准,诗魁之名,她甘愿让出。
云涯难得开口,依旧是一板一眼:“我确实没有写完。”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黛玉都从没跟云涯这般的人相处过,虽然以前有一个妙玉,可是妙玉虽浸佛理、却并不寡言,只要自己略微顺着她一些,倒也不至于冷场;可以云涯身为郡王,是个男子,还是个今天刚刚见面的男子……一时间,黛玉的手轻轻绞上了衣角,轻咬唇儿,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萧若繁连忙打圆场:“缺了一句着实可惜,不如你现在补上吧。反正今日结果已定,,垫底,你未写完,所以不算。”
弄月和云诺对这个结果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俩小霸王都爱玩爱闹,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己的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咣当咣当能发出多少声响,两人都心知肚明——因此,两人已然做到了桌边,吃点心馋果酒,就差划几下拳了。
只有甄华莲涨红了一张秀丽的脸儿,原地站着,似乎对这个结果颇有不满。
弄月看得分明,不禁嘲笑:“我早就说过,你那两下子比划到我家小黛玉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你是大才女,可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呢。我虽然不会写诗,可是你自己比比看,你化用了‘朔月’、‘上弦月’、‘下弦月’、‘望月’,却不如人家一句‘掩情弄性’来得自然;你又是‘冰凝泪’,又是‘素手’,可是哪里比得上人家的‘衣霜裹雪’、‘冷清秋’、‘兔白头’?”
甄华莲咬紧银赤,脸儿更是通红通红,黛玉看得如分明,忍不住过去掐了弄月一把:原来,是弄月在甄华莲面前卖弄了她的才华,结果,自己才被这个名满京城的“才女”给盯上了……
弄月被掐,顿时嘟嘴:“我是在帮你!”
黛玉对着弄月粉粉盈盈的腮帮子又轻轻掐了一把,在小公主气得瞪眼睛之前,捧了一杯酒过去,坐在她身侧,半是求饶半是调笑:“我自罚一杯,您就别埋汰我了,行吗?”
弄月冷哼了一声,抢过黛玉的酒自己喝了,然后兀自夹东西吃——嘴里有吃的,自然不再斗嘴了,弄月公主也是淑女不是?
萧若繁再次在心里叹了一声“带孩子够麻烦”,再次打圆场:“甄姑娘今日这首词,立题太过生僻,反而有些作茧自缚,没有发挥出往日的水平。”
这种轻飘飘的话语当然不能安慰内心无比高傲的甄华莲,但碍于弄月在这里,她也不敢逾矩,蓝宜茜见状赶紧拉了她过来,往她手里塞吃的——这胖胖的姑娘似乎有一个简单的信条:无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吃东西总是会让人感到幸福。
还剩一个云涯站在原地,萧若繁本以为他是在思考最后一句诗,因此被打扰他,可是云涯忽然转身,看模样是要走,萧若繁更觉得自己这差事辛苦无比,遇上的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你不写了?”
云涯又瞟了一排诗作一眼,却根本没有看自己那首半截诗,而是对着上面那首,良久,眼底还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确实,新巧细腻……最难得的是……”看得出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