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林如海跟林睿又是一番长谈,然后一起赶回河道。
其实,若真是一般的“公务”,不会让林如海日日夜夜亲自“监督”,可是,林睿跟他在一起,还身带皇上的“密旨”。
现在,朝中军权分落于定远侯林睿和肃王云征手中,林睿发迹于抗击倭寇的海战,陆上,尤其是内地,军功严重不足,因此皇帝就将他派往云南继续平定那些怎么都不肯安静的异族,也是与肃王争军功、争威望。
可是,军饷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户部有不少太上皇的老臣,若银子掏多了,太上皇必然以“穷兵黩武”为理由制止。幸好本朝顺延唐朝的封疆制度,地方可以自行筹饷御敌——这次皇上派林睿来,就是看中了盐道这笔巨资啊!
当然,此事一过,林如海就等于也绑上了林睿这条船。可是现在他这个二品兰台寺大夫、监盐御史,比起他父亲当年不知差了多少,根本没有明哲保身的资本。林家一脉兴衰现在全系于林睿一人,林如海明白,只有靠过去,才能保住身家性命。
黛玉又等了几天,还不见父亲归来,心里又添了几分伤感。
七月流火,现在这天气对于黛玉来说,已经有些冷了。这日,黛玉穿着双层的小夹衫,裹着一条薄薄宽宽的丝绸披肩,倚在雕花的阑干之上,默默仰望。
天空忽然传来几声略显凄楚的鸣叫,黛玉抬头,远远望见一群大雁划过长空,虽是群雁,可印着那杳杳苍穹,显得分外孤单,一时感从心起,随口便轻吟一句:“云东孤人,云西归一,闺阁数雁字回时,莫若举杯邀月……”
黛玉只是随口一句,并未多想,可是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带笑的好听的附和:“淮南甜桔,淮北落枳,游子随落絮飘处,不如——带点陈皮?”
“……堂兄?”黛玉惊了一下,立即浅浅行礼。
林霁风笑着走来,做了个虚虚的扶起小黛玉的姿势,却依旧没有碰触:“说了么,不用这么客气,叫哥哥。”
黛玉虽是警惕,但并不扭捏,依言跟着林霁风进屋坐下,看他一边玩着扇子一边跟自己说话:“黛玉啊,刚刚哥哥那个‘对子’,你觉得如何?”
黛玉咬了咬嘴唇,方才说道:“其实,这不算对子……”
“可是我对上了啊!”林霁风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狡诈地眨了眨眼睛,“妹妹可不能不承认,我这对得可是绝对工整啊!”
“工整是工整,”黛玉认真地看着他,“可是这意义有些奇怪,外出的游子如落絮般,飘零过淮南淮北……这跟陈皮又有什么关系?”
林睿老神叨叨地给妹妹讲解:“怎么没关系?你想啊,外出的人,无论是赶路、赶考、赶生意、赶回家……都离不了一个‘赶’字。这人一‘赶’起来啊,就容易水土不服、阴阳不调、脾虚肾虚。陈皮这味药材,理气开胃、燥湿化痰、治脾胃病,毒性又小,是养生的佳品。而且啊,现在很多家药铺已经将陈皮做成了干货点心,又便宜又好吃,干渴的时候还能生津解渴,游子们难道不得多备一点儿吗?”
黛玉不禁好笑:“堂兄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是啊,生意做多了,难免市侩,一身的铜臭,只怕熏着了妹妹。”林霁风低下头,貌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是眼底的调笑一丝未褪。
黛玉摇了摇头,笑道:“堂兄,古有范蠡,今有徽晋,行商之人虽然在熙熙攘攘中逐利,可很多也是绣口锦心。堂兄那‘陈皮’刚好对上前面的‘桔’字,可谓前呼后应,比我那句巧得妙!”
林霁风不愧为轻狂子弟,得了妹妹的夸,不仅不谦逊一番反而得寸进尺:“妹妹也说刚刚是随口一句,这样,给妹妹个机会,按着这下联的句,改下你那上联,如何?”
黛玉被当面“挑衅”,却巧然接招,捏着帕子掩着嘴唇吃吃笑:“才不用改。哥哥说要‘改句’啊——那只能证明,哥哥的典故不够熟。”
“不够熟?”林霁风随手解下腰间的扇子玩了一圈儿,歪着头似在思考,“你那句‘云东孤人,云西归一’指的是鸿雁,可是你后面那举杯邀月的典故,用的难道不是太白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又跟雁有什么关系?”
黛玉继续吃吃笑:“亏得堂兄提起太白,可怎么偏偏忘了与里那句‘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呢?”
“嘶……”林霁风顿时惊醒般拍着脑袋,“雁去了,邀好月,对影三人欢——哈哈,我也是灯下黑了,还是妹妹这句更巧!”
“巧是巧,就是巧得过了,有些伤。”黛玉可不像林霁风那么厚脸皮,“其实啊,我也是听了堂兄的下句,才想到这还可以换个典故。”
“就算巧得伤,你也要拿出来噎我!”林霁风摇头叹气着,忽然故作凶狠地伸出手——伸到离小黛玉粉嫩嫩的脸颊儿一尺处,做了一个掐的姿势,玩笑道,“看妹妹这娇娇巧巧的小模样,想不到,你这张嘴啊,还有些刺人!”
黛玉赶紧偏过头去,像只纤细的雪白小兔子似的闪过——就是虚掐也不给他掐:“还不是堂兄自己先抢白么!”
“哈哈……”林霁风觉得自己印证了一个亘古不衰的典故——自作自受!
……
林如海和林睿的差事办完,黛玉也已然痊愈,加上林霁风,四个人不知是像模像样还是装模作样地行了归宗之礼——终究,还是成了一家人。
林睿先行一步,不是回京,而是倭寇又出了幺蛾子,他需赶回东南沿海的大营坐镇。
林霁风留在扬州办理一些后续事宜,也继续帮黛玉调养身体;当然,之后他不会一个人回京城——因为皇上褒奖林如海的圣旨很快就到了:调林如海为中书省参知政事,即中书省的副丞相。
参知政事是二品,跟兰台寺大夫同品级,林如海这算是平调;而且,兰台寺大夫再怎么高位,也就是个御史之流,参知政事才是真正的参政之官。
可是,三省之中有数个丞相,中书省掌管机要、发布政令,却不像尚书省直接领六部,拥有真正的行政执行权;现在中书省的左丞相是周禀肃,乃是当朝周皇贵太妃的亲弟弟,管理六宫的周贵妃的亲生父亲——最重要的是,周皇贵太妃是四皇子云征的亲生母亲,皇帝目前没有皇后,四妃中仅有周贵妃和李淑妃,最贵的当然是贵妃。太上皇回宫后就以皇帝云朔的生母、太后何氏“出身低微、畏缩懦弱、不知进退”为理由夺了太后的宫权,直接交给周皇贵太妃和周贵妃。
也就是说,现在的后宫,是掌握在周家的手里。
也就是说,林如海这次“平调”,又是皇上跟太上皇交锋之后相互妥协的结果。
林如海托着圣旨默默叹气,一旁的林霁风看准了时机,赶紧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给那传旨的官儿,那五品的官儿开始开推推嚷嚷,林霁风笑言:“大人别客气,我家叔叔做了副丞相,这不是邀大家同喜呢么?”
“也是,同喜,同喜,”那官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忙不迭将那沉甸甸的孝敬揣进袖子里,脸上宛若绽开了菊花,“恭喜林大人啊!”
“哪里、哪里……”林如海反应过来,也堆出假笑应付。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传旨的官员,林如海摇着头,回屋让康嬷嬷收拾东西——参知政事是京官儿,也就是说,他要搬家了。
林霁风不等林如海开口,就主动笑言:“叔叔不用担心,侄儿在京城有几个颇有门路的朋友,侄儿这就写信给他们,让他们帮忙相看一座合适的宅子,如何?”
林如海欣慰地点头:“又劳烦你了。”
“叔叔哪儿的话,这是侄儿该做的,”林霁风无所谓地笑着,一点儿也不摆族长的架子,眯起了眼睛一副狡黠状,“叔叔放心,黛玉妹妹身子娇弱,侄儿绝对会找个清静的住所,让妹妹可以安心养病。”
林如海目送林霁风离去,站在门外的康嬷嬷确定林霁风确实离开了,才行礼上前:“老爷,恕老奴问句不该问的,这扬州的宅子,您打算怎么办?”
这座大宅子是林如海来扬州后置的,所以根本不能算祖产,当然也不是族产。当然康嬷嬷并不是疑心林睿林霁风叔侄俩,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心里明白,不过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说不定根本入不了当朝权贵的眼;可是,林如海之前病重时,曾将她叫到病榻前,嘱咐一定要看管好祖宅,待黛玉成年之后,作为黛玉的嫁妆——嫁妆是一个新嫁娘是夫家的脸面和底气,万万不可马虎应付。
林如海也颇为烦恼,这宅子虽然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算得上清新雅致,折了价算,至少也值一二万两银子。自己这一进京,恐怕不会再回来,林家人丁稀落,连个亲戚都没有,家生子儿也不可太过依靠,这宅子空空荡荡地放在这儿,招贼不说,就这么荒废了实在可惜。
正当一主一仆忧心忡忡之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狡猾的声音:“原来叔叔是为这事儿发愁啊,真是,早交给侄儿不就行了?”
“霁风?”林如海愣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折回来的?
康嬷嬷的脸色一下刷白——她虽然资历老威望重,虽然脱了奴籍,当了这林府的管家,可是她毕竟还是林府的下人,她这话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毕竟存了防备林霁风的心,万一这位族长……
林霁风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似的,微笑对着林如海,优雅地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林如海:“叔叔如果真不放心,不妨把这宅子卖给侄儿——叔叔放心,侄儿定不会让叔叔吃亏。”
林如海看着那整整五张一万两的银票有些发愣,没有去接,而是再次审视着林霁风——年仅十六岁,不过是个做药材生意的,真的能攒下这么多钱?
而且,林如海心知肚明,自己这宅子根本值不了五万两。
“叔叔若是不放心,咱们不妨找个证人,再到官府去备个案,也可以请本地的望族做个见证。”林霁风微笑着把一切都考虑好——也就是根本没有给林如海退路。
康嬷嬷还在心惊肉跳,林如海却已然应了下来——就是有个万一,宅子好占,但是银子自己拿去折成铺子店面良田,挂在黛玉名下,再给黛玉置办点金银首饰,这不比个跑不动又带不走的宅子更强些吗?
就这样,上京之前,在林霁风心甘情愿的“吃亏”的微笑下,两人找了证人备了官案,林如海正式将扬州宅子卖给了林霁风。
林霁风转身又掏了几万两银子,在扬州买下大片良田和几间不大不小铺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帮人,种田经商看家交租子,热火朝天。
一直跟着林霁风到处倒腾药材,最近刚做了大掌柜的老洛不明白了:“我说东家,您干嘛要做这亏本生意呢?明明吃亏的是您,可是给外人看来,还以为是您以族长之名强占了人家的房子呢!”
林霁风一边看账本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本身么,小爷我在京城的名声就够差了,多这一件也不算什么。扬州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是淮盐之命脉,我在这里扎稳了,以后才能小心驶得万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