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潘金莲早先尤兰一个时辰便到了,她身边带了两个婆子,两个丫鬟,据说,都是西门府上嘴皮子厉害的,而且,她们还都是丰乳肥臀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四个站立起来的猪。
她左顾右盼寻不到尤兰,便把事先准备好的琵琶抱在怀中。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吟唱,一时间,引来诸多行人驻足观看,摇头品味这硬弦软唱。却不得不说,潘金莲这一手好乐器,天生的好歌喉,当真叫绝。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唱罢一曲,好些路人喝彩叫好,潘金莲兴致大涨,再来一曲《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悠悠两曲作罢,却也没见尤兰人影,以为尤兰畏战,她俏眉舒展,不无得意,忽而想起昨夜特意为尤兰编排的小曲儿,琴声再响,脱口而出: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那遮满了天,在其位的这个明阿公,细听我来言,此事哎,出在了阳谷桃花镇啊,桃花镇紫石街儿,有一个武二郎啊,提起了武二郎,脑儿笨性儿憨,一辈子无有妻,只有个妹儿尤兰呐,小妞哎,年长那二十二啊,起了个乳名儿,姑娘叫兰兰啊,姑娘叫兰兰,俊俏好容颜,似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呐,她好比貂蝉思吕布,又好比阎婆惜坐楼想张三呐……”
此时,一群人哄笑。潘金莲特意按住琴弦,让众人笑够了,她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妩媚绵笑之下继续弹唱道:
“太阳落下山,秋虫儿闹声喧,日思夜想的西门哥,来在了我的门前呐,约下了今晚这三更来相会呀,兰兰我羞答答低头无话言啊。”
此时,有人戏谑、吹口哨。
“一更鼓儿天,姑娘我泪涟涟,最可叹这傻二哥不知我心愿呐,耽误了小奴我的婚姻事啊,青春要是过去,何处你找少年?
二更鼓儿发,西门哥他把墙爬,惊动了上房屋,痴了心的女儿娇娃哟,急慌忙打开了门双扇呐,一把手拉住了心爱的小冤家啊!”
看热闹的人,听到这里,女子们多是掩面而走,些许高雅之士也愤愤离去,可那些喜欢热闹,听惯小曲儿的,却是大部分人,他们连连称妙,一个个大呼小叫,甚至手舞足蹈。
“三更鼓儿天,月亮那照中天,好一对多情的人,对坐话缠绵呐,鸳鸯哎戏水我说说心里话呀,手拉着知心的人,不住地泪涟涟啊。
五更天大明,二郎他知道细情,无廉耻的这个丫头哎,败坏了我的门庭啊,今日里一定要将你打呀,皮鞭子沾凉水,定打不容情啊,尤兰无话说,被逼就跳了大清河啊。
惊动了……”
“阿西吧!!!”
“潘金莲,你这是在唱你自己吧!”
远远地听到有人唱曲,音调柔滑,悦耳动听,可当她听清楚歌词,却大大惹恼了细听之人,她血气上涌,血灌瞳仁,一张羊脂膏玉的脸上,红霞漫起,顿时她气得大叫两声。
双娇对骂,其中详细不必多表,只要知道“打架没好手,骂人无好口”便是了。
话说,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两个人用三寸不烂之舌,引来了几百人的围观,一时间,菜市口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除了逛街的,买菜的,路过的,平日里那些开店的,摆摊的,赶车的,挑担儿的,唱曲儿的,打把式的,帮闲的,现在都没了生意做,便也来看看热闹。见二个极俊俏妖娆的女子吵得激烈,香艳中透着矫情,妩媚中透着倔强,当真好看,倒比观戏还要舒爽。
可是后来,她们越吵约激烈,以至于让胆小和善良的人都呲牙咋舌,看着她们脸上骇人的表情,看着她们因愤怒而坚硬的身体,听着她们类似惨叫般的嘶吼,听着她们带刀的言语,那种香艳和妩媚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揪心的隔空撕扯,每每用言语的尖刀插向对方的内心,都感觉有血喷洒满地,血腥异常。
挖空心思挑出自己认为最能刺痛对方的词句,添油加醋的都使用了出来。
尤兰掐着腰,随着她“噗噗噗”的好似机关枪的口气喷发,她的身子都在颤抖。潘金莲更是仗着家奴多,群情激奋。
她们吵得昏天黑地,乌烟瘴气,随着激烈的叫骂声,空气都好像充满了火的颜色而在翻滚,尘土都好像随着大地的震动而卷沙飞扬,天上的云好像被太阳抓住,遮住了它不忍直视的目光。
男人们听得激烈,攥紧了拳头;女人们听得精彩,咬紧了牙关;小孩们懵懵懂懂,瞪大了好奇而惊恐的眼睛;鸡鸭鹅狗们都好像受到了惊吓,咯咯汪汪的叫唤不停。
像斗鸡一样,抻着脖子怒视,鼻尖对鼻尖的咆哮,忽而,她们又左顾右盼,比比划划,好像是想博得众人的呼喊和叫好声,以为炫耀自己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看着这两个极在乎胜败,却不顾忌其它一切的女人,唐小米当真理解不得,她们到底是要脸面,还是不要脸面。如果要脸面,她们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吵?如果不要脸面,她们又在争什么呢?一口气?说到底,不还是脸面问题?
同样是女人,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本想帮上尤兰一阵,可她的勇气就好像被扎破的皮球,怎么也鼓不起来,于是,她只能嘟着嘴,怄气而着急的样子站在尤兰的身边,抱着她的胳膊。不时,对方的人靠得太近了,她就一唬地冲上去,嗷嗷两声,可她除了会“咿咿呀呀”的叫喊,却不会别的了。
忽而,看到有围观者的目光洒向她,她都觉得羞愧难当,恨不得隐身到人群里,装作不认识尤兰。可是,她是做不到的,她绝不会撇下尤兰而让她孤军奋战。危险的、命悬一线的冰口旋窝,她都未曾放手,何况面对的仅仅是一群不会武功的女人。
虽然有唐小米支持,但是潘金莲今天带来了两个婢女,两个妈妈婆,嘴巴都是极厉害的。一时间,尤兰这边的声势倒是显得弱了。
这样的形势如果保持下去,毫无疑问,她们是输定了,可正在这关键时刻,尤兰却收拢了愤怒,而显得不紧不慢,扭扭捏捏,她换上嬉笑妩媚的面孔,撩发弄衣,显得胸有成竹。唐小米纳闷,她是怎么坐到如此镇定的呢?
不久后,一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影视表演专业的尤兰,竟然背诵并改编了整本的《金瓶梅》剧本,大骂潘金莲。
通过打听,尤兰给潘金莲编排了一套小传,说她**潘家府,惹得父子成仇,被大太太便宜送给武达,勾结西门庆,男盗女娼,毒害亲夫,奸夫终成一对。然后在按照《金瓶梅》里潘金莲的做派,再编排眼前的这位潘金莲,结果,有的、没的、藏着的、根本就没发生过的、潘金莲曾经想过,但还没实施的,全被尤兰说得有模有样。
一时间,潘金莲被气得嘴唇发紫,手指颤抖,目瞪口呆,围观者更是惊愕,好生感叹,这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女子。
唐小米心中暗喜,那一部被鲁迅先生高度评价的书,再强大的对手也招架不住。后来,潘金莲被气得脸色发青,桃眼暴突,一时急火攻心,甚有中毒之相。
尤兰最近被潘金莲气得发昏,恨得牙根痒痒,今日一战她憋足了力气,眼见对方败势,她怎肯罢休,不顾唐小米的劝说,她再发一力,把几百年积累下来的批判之词一股脑的全都释放了出去,这就好比高手对决中的杀招,顿时,挣扎中的潘金莲终于支撑不住。淤气上涌,化作红汤喷洒于地,陡然,身子一挺,昏死了过去。
潘金莲气得半死,自有家人带回去。可看着她嘴角挂血,脸色惨白,已无人色,尤兰不但没找到胜利的喜悦,反而还心生恐惧和怜悯……
听到一群人起哄,感叹,惊讶,这时的她才应景似的,觉得自己应该庆祝,所以才挺了挺骄傲的下巴,可刚挺起来,她看到唐小米闷闷不乐的表情,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便大踏步的,扭着腰,走了。
回到客栈,尤兰不顾一切地冲进卧室,好好的睡了一觉,她实在是太累了,这口气憋得太久,好几天没能像现在一样,深深地睡一次。可,当她睡熟的时候,唐小米一直不肯离开她的左右,因为,她时不时的会在梦中举起那支吵架中永远不肯放下的手。
不知何时,不知从谁口中最先说出,尤兰被冠上“小辣椒儿”的称号,一时间,传遍阳谷县。
尤兰出了气,又变成了那个活泼爱笑,胆小淘气的兰兰,看着狗狗们恢复健康,她们快乐而安分地呆在客栈里,时刻提防独眼龙和小眼道士。
潘金莲受了内伤,回家之后便卧床不起,去药铺抓了最好的药,吃了几天也不见效,一时间,她倒是消停了。
这件事好像就这样过去了,随后便成了阳谷县人饭后的笑谈之资,可在当时,人群里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长得浓眉大眼,颇为俊秀,看上去老老实实,确是个从小的,据说,他是老施家的小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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