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多年后阅读到父亲的笔记的时候,发现他到达南方的时候,心情是复杂的。南方那忧郁的大山,光秃秃的山梁,落满灰尘的橘树叶子在阳光下面发出的浓郁香气,都让父亲感到陌生甚至排斥。这种感情和他多年之后离开此地时对这里的眷恋一样的深沉。
干冷的风在山口之外日夜呼啸,有人告诉父亲,
“这个地方曾经站着两万多个农夫,这些人眼睁睁的看着几千个同伴给人挖了眼睛。那个魔鬼就是你们的先王。”说这话的人是一个骑着骡子的山区向导,他得到了20个第纳尔,负责把父亲带到维鲁加的东门,在那里,他将得到剩下的10个第纳尔。
斯瓦迪亚一直宣称多年前的战争是局部战争,毕竟,那场战争的规模不算大,在有些斯瓦迪亚教科书里面,甚至把这次战役简单的称为“征税战役”,但是对于罗多克来说,这却是场举国之战。每当罗多克内部出现矛盾的时候,当权者们便会把一切矛盾的源头归结到斯瓦迪亚人身上去,这种做法很有效,几乎不需要成本,只需要几个宣传队每年来回的给山区里的牧羊人和农夫们上演几场感伤的故事就行。但是罗多克人里面的精英知道,他们与斯瓦迪亚人血脉相融,荣辱与共。这一点至少在战争之后的第一代人去世之前不会改变。拉近彼此的接触,不管是对技术交流还是对促进贸易往来,都有莫大的好处。
斯瓦迪亚人直到几年之前才勉强承认了罗多克为国家。因为这个时候,与罗多克的贸易往来的利润已经弥补了当年税收的损失,这让斯瓦迪亚的内部矛盾减弱,也让斯瓦迪亚内部的好战派********了。狂热的好战派没有了市场之后,更大范围的交流便开始了。每年都会有满载着天鹅绒、绞盘、绒呢和玻璃器皿的商队成群结队的走出山区,走入平原。这种贸易的回归很容易让乌克斯豪尔人想起多年前先王的军队,那个时候先王的士兵一路越过蓝水河向南挺进山区,现在,南方人报答他们的则是满载着第纳尔的商队。
老牌的斯瓦迪亚贵族总是讥笑罗多克“小国寡民”,但是在这些年里面,小国寡民却把它的国民变成了卡拉迪亚大陆上最具创造力和生产力的人。一个斯瓦迪亚学者在丝-罗边境解禁几年后访问了他曾经居住过的南方,在那里,他发现南方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半是惊叹半是忧虑的给国内写了一封信,在里面他说:“在南方,几乎已经不存在农奴了,这些人被开明的政府释放为自由人了。几年前我们曾经讥笑罗多克废除了‘把农夫留在农田里’的古老法律观念,我们以为,这一定会造成粮食产量的下降,但是事实上,一个农夫经营4亩农田并不比他经营2亩农田的时候来得差,我们低估了农夫的潜力---多年以来,罗多克甚至每年都能向北方出口粮食,这表示罗多克在农夫数量下降的同时,实现了粮食的增产。不仅如此,罗多克的宽松的土地政策让他的人民大量的涌入了城镇,这些人被罗多克人的工厂和作坊吸收成了工匠。我在罗多克期间,常常看见罗多克人对通宵达旦、火焰灼天的工厂毫不在意,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景象。而且我发现罗多克人很在意一个概念:分工。当我仔细的研究了他们的分工后,突然发现,这种活动实际上正是罗多克国力上升的保障。我参观过一个制作铁链的作坊,在斯瓦迪亚,往往是一个师傅和他的学徒两人完成所有的工作,但在那里,这份工作被分配给了足足十个人:一个人负责照看风箱保持熔炉温度,一个人负责把烧红的铁块拉长,诸如此类,构成了一整条流程。我仔细的看过他们的生产记录,一个罗多克造铁链的工匠平均一天可以生产120多条铁链,我想大家应该记得,几年前苏诺的工匠奖被颁发给了一个一天能生产110条铁链的工匠,我们称他为‘生产好手’,但是在罗多克,这种效率只是一个普通熟练工的入门标准。我担心的是,恐怕这只是一个缩影,我们在许多方面可能已经远远的落后于罗多克人了。他们没有魔法,没有宝藏,只是赋予了他们的公民更多的权利并且细化了他们的分工,但似乎就是这两点,像引发了火山爆发一样释放了罗多克人的潜能。我们必须警觉···不然有一天,我们会付出代价的····”
父亲骑马走过山区的山口的时候,不会知道,当年祖父走进白鸽山谷的时候,其实心态和他是一样的。只不过那个时候祖父已经有了丰富的人生阅历,在陌生之余,更多的感到的是随遇而安的安逸。父亲则更多的是忧虑,对自己的命运忧虑。
那个时候,父亲看着山边浅灰色的云朵,听着山羊颤抖的咩叫声回荡在群山之间,看着没有收获的葡萄成串的烂在藤蔓上。在苏诺经历的事情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他记得一个强盗头子爽朗的笑和一个草原女孩的黯然的死;他记得祖父欲言又止的为难和大姨父愤怒的那个耳光;他记得吉尔指责的目光和莱特说出的‘在下斯宾瑟’。
那些话语让父亲骑在马上昏昏欲睡,那个时候,阳光从山梁上射下来,那个满脸是汗的向导指着周围的山梁对父亲介绍,让父亲感到亲切的是,这个向导的口音和祖父很相似,是南方人的那种显得急促的发音。而且,这个向导和祖父一样,长着绿色的眼睛。在南方,眼眸是绿色的人越来越多,据说在斯瓦迪亚人几百年前进入山区的时候,这里的人全是绿眼睛。
父亲盘算着去南方的打算,按现在的日程看,他是不可能在大学正常报道了。前次的意外把父亲耽误了。而在去杰尔喀拉之前,父亲先得去维鲁加拜访一位祖父的战友。在父亲小时候,曾听祖父说过这个罗多克人,当年父亲曾跟这个罗多克人一起在西南前线抵抗者萨兰德人的进攻。祖父写信给了那个叫做加西亚-尤-李兰加斯洛的罗多克将军,希望他能在我父亲在罗多克期间为他提供照顾,加西亚将军不久回信说:“当然,我的兄弟。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这个将军青年时在西南边疆立过功,在舍身得与萨兰德人厮杀了几年后,他投入更加冷酷的政治斗争之中。他有一个独眼龙哥哥,这个男人已经全瞎了,他一再告诉自己的弟弟:“要像打击斯瓦迪亚人一样的打击自己的敌人”,在罗多克多次的政权轮替之中,加西亚将军从来都站在胜利者的一面,他像**一样用铁的手腕的把自己对手像枯叶一样打落。这让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因而,少年时的朋友和兄弟他却一直很珍视,像他这样玩弄权术的人,有这样一个和自己一同经历过最热血的青春,在中年又能彼此理解的人是不容易的。
父亲和向导一行人在一条小溪边上休息,向导说,这条小溪是从大山的最深处流出来的,冰凉的很。喝了这种水的羊,肉质鲜嫩而多汁;用这种水浇灌的庄稼,长得虽然缓慢,但是结出的果实颗粒却饱满而结实;用这种水养活的树木,常常能结出山区里最美味的石榴、柑橘和板栗。向导告诉我父亲,这片土地在几十年前属于一个学士,那个学士死后,他的那个蠢蛋侍从居然想胁迫所有人到北王军中助纣为虐,那个向导哈哈大笑:“当时他想带着我们的人跑到你们的皇帝那里去呐”
父亲脸色一变,有些尴尬:“这个地方叫培刚德吗?
“是啊,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我当时才比你大一点,我们在夜色下面听着那个侍从的胡言乱语,哈哈,最后是我打了他一棍子。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把他丢到监狱里去啦。也许他早就烂在那里了。”
“呃··”,父亲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没有吧,我倒是怀疑他当上领主了。”
“领主?怎么可能?!要是那个笨蛋变成了领主,我就亲我的骡子的嘴一口,而且在亲它之前我会把它喂饱,让它直打臭嗝”,向导被自己的话逗得笑个不停。
“会的”,父亲说:“你会亲到的。”
莱特牵着马去找水喝,回来的时候莱特已经把四只皮囊装满了冰凉的泉水,莱特说:“这里的水可真凉呢。”
这句话一下子让父亲想到了祖父告诉他的那个村长说过的话:“你疯了吗?你没尝过这里的水多么清甜吗?你没看见这里的麦粒多么的结实吗?你不知道我的羊羔就要下崽了吗?”
那一刻,父亲突然无限的怀念起白鸽山谷来,对家乡的眷恋是人类的共性,那一刻,山谷里的麦香,诺德女人做的樱桃馅饼,吉尔给他做的那把木头剑一下子全部涌入了他的记忆。让他有些难以自持。
莱特拧干了毛巾,递给了父亲让他擦把脸:“怎么了?”
“没事儿。有些想家了。”
不久,父亲把马鞍重新架上了马背,戴上了自己的兜帽,踩着马镫上了马。山边的风带来了远处低沉沉的雷声,山区常见的太阳雨就要来了。导游告诉他们,他们必须在傍晚前赶到镇子里去,不然就会被雨淋透。
当我在多年以后阅读父亲的笔记的时候,发现父亲的心情其实就如多年前的太阳雨一样,阳光还在,但是已经隐隐有些风雨飘摇。
父亲嗒嗒的马蹄声踩碎了山谷里的林静,他一路奔着维鲁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