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松脚下升腾起的云彩看似轻薄，搞得我时刻担心它会散了，但飞了一会儿我便发现，实际上它是很厚实的一团。因为无论我怎么折腾，它都在脚下凝聚不散。
我正研究着，听见他问我：“你平常在族中有人管的么？”
“没有啊。”我直接回答。
“果然。”长松笑了笑，就是那种族中贵妇经常看向我的，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眼神。
被他这么一看，令我有种伤疤被揭开的感觉，但其实明明被揭开的就是我父亲的面具，是我那父亲在外尽力维护表演的面具。
我父亲根本不知道，他那种所谓既在外面闯出了一番天地，同时又是顾着家顾着儿女的好男人形象，早就立不住了。
你看，就连外族的大长老都能知道我在魔族里真正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话说回来，估计他觉得，立不住也无所谓。
我也无所谓，魔族东部族稳定繁荣，就是他尽职尽责了。至于父亲这个角色——从未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角色，我才懒得管他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
可是，我还是想问他，“为什么您和那些士兵都能知道我是魔族呢？”
长松低头看我一眼，“你长到这么大，都学了些什么？”
我特别认真地往前回忆，但好像除了吃饭就是打架，不然就是准备去打架。当然，我也很诚实地全都和长松说了。
“好吧，看来你什么都没有学。”
我的一颗心瞬间就提起来，担心他会把我同这片云一起扔下去。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都会教给你。只是有一点，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你走路过来，在路上耗了半年，疾华已经先你学了很多，为了以后你们能一致上学，这段时间，比起他们，你得多辛苦些。”
我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没嫌弃我。
看来仙族果然是不一样的，换在魔族只怕会被人嫌弃死。而仙族人士虽然总被外界诟病虚伪爱面子死撑架子，但我师父身上这股范儿……这股……唔，怎么说呢，大哥范儿吧，我还挺喜欢。
欢喜之余，没忘了问问题，“疾华是谁？”
“就那日同你在海边打架的人。”
“原来他叫疾华，挺好的名字。”
比我的“二丫头”好听多了。
长松的云彩到了凌仙山的山门就散了，再往上走，是长长的一段，由长石块砌起来的阶梯，长松带着我，一步一步往山顶上走去。
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不同我讲话，直到跨上最后一级台阶，他转头问我，“听闻你在魔族，没有姓名？”
“是啊，他们都叫我二丫头。”我跟着蹦上去，仿佛完全没有情绪。
脚掌落地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回首望来路，早就被层层云雾掩盖了。
往前走，是崭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天地。以前的一切，暂且都可以不在意了吧。
长松——现在应该叫师父——师父说道：“不要紧，我便先叫你二丫头，你师娘一直想有个女儿，只是未能如愿。你的名字，等她回来，让她帮你取。”
他的手又垂下来，“走，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山顶上的风很大，但是不凛冽，听着风声“呼呼”地响，吹在人的脸颊上只觉微风拂面。
我本以为这么高的山，山顶上肯定到处都是积雪，但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绿意，还有随处可见攀着树枝生长的花朵，花蕊朝向天际，师父说，这叫碧霄花。
以凌仙山的高度，其实是开不出这样娇弱的花的，但是师父法力强大，硬生生扭转了山顶原本冰天雪地的环境。
他带着我在正屋前绕了一圈，又指给我看日常习武的地方，再在西面小坡上遥遥一指坐落在东边的宫殿，那是那日的黑衣少年——也就是他自己儿子的房间。
“我儿名叫辞晙，因他出生在日落黄昏之时，我看那景色甚是壮美，便替他取了这名字。外头的人总对我说寓意不好，我不理。一个人的命运，哪里是区区一个名字便能定了的。”
师父边说着，边往前走，等从一条小径绕上去，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竹屋。
“你的房间到了，你来的那日，你师娘正好还没有走，是她替你布置的，你看看，可喜欢吗？”
“师父，我虽是个女的吧，活得倒不怎么讲究的，有个地方住就行。”
话是那么说，当我推开屋门时，半天都挪不动步。
师父在后头，我进屋后那么长时间没说话，听得出他有些紧张，“如何？我这里也是第一次收女弟子，之前没有带过……”
“不是，师父……挺好的，那啥，我没读过书，说不出那些很好很漂亮的话，反正……反正谢谢师娘……”
太久不说这种酸掉牙的话，我舌头有点打颤，一面鄙视自己没出息，一面就是那么没出息地缩着手脚站在角落。
以前在魔族的时候，大姐会偶尔来我的房间玩。我知道“小破屋”这一词，就是因为她。那时我还以为她只是故意气我，如今到了这里一看，我那儿，确确实实就是个又小又破的屋子。
我把行李小心翼翼放上桌子，回头对师父又说了好几声谢谢，我很高兴，看得出来他也很高兴。
心里安定后，我问他：“我听管家说，你是仙族的大长老。”
“是啊。”师父的回答淡淡的。
“那你为什么会收我做徒弟？”
两族之间虽无明显冲突，但有的交集也不多，而这拜师过程顺畅得让我怀疑是不是梦。梦里我都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人，也能拥有此番际遇。
我还以为，我这一生，也就那么混过去了。每天每天听着他们叫我大哥，这里打架那里闹事，这样的日子久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是除了这样活着，我又不会做别的事情。部族的事情有我父亲和我弟弟，要拉出去充门面有我姐姐，一直以来，我都好像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个人说要收我为徒，还是一个……一个仙族的大角色。
我想都不敢想，做梦都梦不见这么好的事情。
“这有什么，我不过看你天赋绝佳，想着若不教导一番，实属浪费。”
“可我是魔族，你是仙族，这……”
师父出了屋门，回头朝我一笑，“那又如何？”
他负手于背，正面迎着阳光走了，那身影渐渐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眼前，声音却好像从耳边传来似的。
“你第一日来，自己先熟悉熟悉环境，你两位师兄的习武时辰到了，我先过去了。”
我应了一声，等屋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之后，放下正整理的衣物，一溜烟冲到了外面。
一路走下来，凌仙山顶的壮阔风景，像一幅画卷慢慢摊开在我眼前，精致的房屋，馥郁的花草，自由舒展的云朵，还有飞翔的仙鹤和天边灿烂的霞光。
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好。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就是一座仙山么？”书生觉得我有些夸张。
我一个眼神扫过去，“小子，你懂什么。”
我永远都记得师父当时问我的话，“你喜欢吗？”
很喜欢，每一处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这里，这个模样，才像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