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直一会儿的功夫便回来了,可他不仅带回了一坛酒,还有一个人。这人眉间隐约有西太后的模样,但更胜在一股凌人的英气,古镜川想也没想便跪下行礼,“卑职参见皇上。”
古镜川来到庆军大营一事,武直并没有瞒着皇上。他原是请命自行与古镜川商议,看可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将古镜川拉拢到己方来。谁知道皇上是越想越不踏实,非要赶过来见一面古镜川。武直不好违抗皇上的意思,自然带着他来见古镜川。
皇上这会儿见古镜川如此恭敬,原先忐忑的心不知怎的安下了。按照武直的说法,古镜川此人武功极高,可以百步之内取人首级,他若是投了叛军,又是大内侍卫出身,岂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心一安便不由得语出讥讽道,“嚯,我还以为古侍卫你已经忘了宫中的礼节了。”
古镜川在鱼庄里头自由惯了,这膝盖是既不拜天也不拜地,这会儿跪着听到皇上的这句话后只觉得浑身难受。他久久等不到皇上的“平身”,竟自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皇上吓了一跳,武直也忙朝着古镜川使眼色,古镜川只当自己看不见。
皇上冷哼一声,“古侍卫这是什么意思?”
古镜川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现在并非大内侍卫。”
皇上瞧古镜川站得笔挺,说道,“古侍卫却原来也是个有傲骨的人。”他等了半晌不见古镜川搭腔,于是又说道,“你该替朕除去萧墨迟。”
古镜川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萧墨迟在此事上并没有错处。”他来找武直前已经为萧墨迟想好了千万种开脱之词,他自己虽是劝宛央说“皇家最是无情”,但他心里还是寄希望于皇上,企盼着他能看在萧墨迟也是被人逼迫的份儿上网开一面,这也不至于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皇上勃然大怒,“他已经是叛军首领,他还没有错处?”
古镜川如实回答说道,“他是被人逼迫所为,并非自己的意愿。”
皇上冷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道,“还有谁能逼迫得了他?”
古镜川答道,“迟健。”
皇上皱着眉头,这个名字他听着很是陌生,“迟健?”
古镜川继续说道,“他原是鱼庄的大当家的。”
武直这时诧异地说道,“鱼庄大当家的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记得清清楚楚,皇上命令他调查萧氏鱼庄的时候,大当家的已死,而且这人虽说一手缔造了鱼庄与钱庄,本事了得,但履历上干净得邪乎,他从何处来,以前干过些什么,完全查不到,就好像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古镜川耸了耸肩,“他本来是死了,还是我亲自下的手,可他却是诈死,摆了我一道。”
古镜川见皇上始终阴着脸色,继续说道,“我现在留在萧墨迟身边为的就是铲除迟健。”
“铲除迟健?这个人很重要吗?”在皇上看来,对他的皇位有威胁的萧墨迟才更应该铲除。
古镜川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道,“迟健原是天下第一皇商池云初。”
皇上不解地看着古镜川。
古镜川看到他疑惑的眼神,知道皇上兴许对上一辈人的事知道得寥寥无几,于是换了种说法说道,“有迟健在,无论有没有萧墨迟,您的皇位都不一定能坐得稳当;可没有了迟健,只剩下了萧墨迟,我保您今生无忧。”
皇上自然不信这话。
古镜川于是说道,“铲除迟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她……”古镜川突然顿住了,警醒地看了一眼武直,没再继续说下去。
皇上见到古镜川的神色,心里怀疑这人也知道母后的所作所为,为免彼此难堪,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果断地说道,“朕现在命令你杀了迟健与萧墨迟,并伺机做内应,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
古镜川在鱼庄的这些年,什么稀罕东西没见过,所以对这个重重有赏心里嗤之以鼻,他还是想再为萧墨迟争取一下,于是说道,“皇上……”
武直这时却突然走到了他的身边,打断了他的话,拖住了古镜川埋身就拜,“臣叩谢皇上圣恩。”
皇上离开后,古镜川看着武直,“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直拍了拍手,“你捡回一条小命,还不快谢我?”
古镜川不解。
武直则说道,“今日你再坚持己见,铁定连营帐的大门也出不了。”
古镜川满不在乎,“我想走,还没人拦得住我,你也不行。”
武直忿忿不平,“是是是,我拦不住你。可总有一样东西拦得住你。”
古镜川默不作声,正欲端起酒杯,却不料被武直一掌打落在地,“里头有大内软骨散。你觉得这东西拦不拦得住你?”
古镜川心里一惊,心有余悸地看着洒落在地上的酒,寻思着说道,“可我并未曾喝出这酒里有何异样。”
武直头也不抬地说道,“分量是我亲自下的,不会让你失去力量,也不会让你察觉得到,但是准保你使不出内力来。”
古镜川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我以为自己是来见老朋友,没想到却是来会了一条狼。”
今儿个庆军攻城之时,古镜川一直站在城楼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武直。武直当时坐在马背上,远远地朝着古镜川握了个空心拳又晃了晃。古镜川心里会意,这是两人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常做的手势,意思是去喝一杯。于是趁着夜黑,古镜川便来找武直喝一杯了,却没想到武直这摆下的却是鸿门宴。
武直定定地看着古镜川,“我找你来喝一杯不过是想问清楚你跟着叛军是什么意思。”
古镜川不说话。
武直则继续说道,“倘若你真的投了叛军,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古镜川这时讽刺道,“你对我就算不留情面,也未必能伤得了我。”
武直吐出了四个字,“邪不胜正。”
古镜川摇摇头,“你们真的误会萧墨迟了。他不想与庆军为敌。”他在萧墨迟身边这么些年,他也就只有些瞎胡闹的本事,他这样的人若是都要被称为“邪”,那这天底下也就没有“正”了。
武直紧紧地皱着眉头说道,“可是浮屠宫想颠覆大庆却是事实,而萧墨迟也是浮屠宫的少宫主。”
古镜川不知该如何给武直解释这一团乱的事实,叹口气闭上了双眼。他在武直的营帐里自行运功,将体内的软骨散都逼出了体外后才离开了。
武直站在他的身后喊道,“迟健与萧墨迟的项上人头你可别忘了。”
古镜川的拳头默默地攥紧了,别说一个迟健了,就是十个迟健的项上人头他也可以双手奉上,但是萧墨迟,他舍不得,也不忍心。他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时机成熟之时,我会倒悬月氏的旗帜,倒悬后一个时辰,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开城门。”
古镜川回到大营里时,三当家的正坐在小院里等着他。
“你去哪儿了?”
古镜川目不斜视,“散散步。”
三当家的说道,“这都三更天了,散步?莫非散到庆军的大营里去了?”
古镜川这时盯着三当家的问道,“尚书大人,你当真要跟着迟健推翻庆朝统治?”
三当家的摆摆手,“我早已不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已经死了。”
古镜川笑笑,“可你就是尚书大人。先帝若泉下有知尚书大人一朝成为了反贼,会作何反应?”
三当家的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道,“英宗比萧墨迟更适合那个位置。”
古镜川愣住了,尔后才说道,“他是浮屠宫少宫主,你却直呼其名,他当然坐不了那个位置。”
三当家的朝着古镜川招招手,“坐,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不妨一起喝杯茶。”
古镜川也不推辞,杯盏凉意沁骨,“这茶大人你倒了多久了?”
三当家的回道,“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倒上了。”
古镜川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您。”
三当家的不做声,默默地喝着杯子里已经凉了的茶。
古镜川这时发问道,“既然你知道英宗比萧墨迟更适合那个位置,你为什么要跟随迟健?”
三当家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你也说了,我是跟随迟健。除此以外,我什么事儿也不管。”
古镜川急急地问道,“大庆的江山若落入他人之手,你也不再管?”
三当家的顿了顿才说道,“英宗既有本事除掉萧家,自然有本事守住自己的江山,要不然……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古镜川呆了半晌后推开茶杯站起身,“多谢尚书大人的茶。”
三当家的问道,“英宗与你说了什么?”
古镜川反问道,“你这么肯定我是去见了英宗?”
三当家的又问了一遍,“英宗与你说了什么?”
古镜川笑笑,“尚书大人不妨猜猜看。”
三当家的忽然没了兴致,“左不过是让你除掉萧墨迟和迟健。”
古镜川两手别在身后,“大人还是该回朝效力才是,皇上的意思猜得这么准。”
三当家的追问道,“你想怎么做?”
古镜川已经走远了,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三当家的说了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说,但无论如何,古镜川是已经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太后上一次找人给他递消息便是让他除掉迟健,自那之后,便再没联络过他。太后从未让他为难过萧墨迟,兴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注意到自己心里对萧墨迟的那份感情不经意间已经生了根、发了芽。回城的路上他心里头早有了决断,迟健必须得死,算作他为太后最后所做的一件事。尔后,他决意只做鱼庄的二当家的,护住萧墨迟,在所不惜。
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与武直和陈琛不一样,武直心系天下,陈琛一心忠君,他没有心,所以他的武功才能一日千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闯下了弥天大祸,当时还是珑妃的太后暗中出面替他摆平了此事。有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投到了珑妃的麾下,他没有心,但是也会知恩图报。这一报,就是十几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呢?这恩情也该还够了。既然是萧墨迟让他长出了一颗温热的心,往后,就让他陪在他的身边罢!风也好,雨也好,他总归会替他遮挡一程。至于做内应一事,也算是他与武直相交一场的最后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