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篇
“快快快!快起来!”史湘云将黛玉从被窝里几乎是拖了起来,黑暗中随手捞了一件外裳给她披上,就拉着她向外冲去。
紫鹃拦上来,“史姑娘快别淘气。如今合家在山上佛寺打醮,深更半夜您这跟小姐是要去哪?”
“你只管守好此处,有人来问只道黛玉姊姊睡下了。性命攸关,要紧要紧!”史湘云来不及解释,见紫鹃还要拦,又道:“我方才溜进之时,已去墙根旁瞧了,外面满山满野全是官兵!”
紫鹃一惊。
史湘云已是拉着黛玉悄悄出了西厢,沿墙根往寺门处走,低声道:“方才是二哥哥找我说话……”
“宝玉?”黛玉惊疑不定,又道:“你这是要送我去哪里?总要先回了外祖母。”
“哪里还能去回话?”史湘云紧紧握着她的手,怒道:“贾府早已将你卖了!若不是二哥哥从五皇子府上皇孙处得了消息,来示警于我,只怕这会儿你已给忠郡王的人捉了去。总之,二哥哥说他们今夜还要捉许多人。我且将你送出去……”像是为她的话做注脚,静夜里,人语狗吠之声越来越近,似乎还是铁器相击的金石之声,听得黛玉脖颈间激起了一层小疙瘩。
“别怕,跟我来。”史湘云一心要保护黛玉,此时竟没觉出怕来。
佛寺外喧哗声越来越大,然而整座佛寺里贾府的人就像死光了一般,竟没有一个醒过来的人敢点燃一盏烛光。
献出这林家女孩,是贾府上下沉默可怕的共识。
史湘云紧紧攥着黛玉的手,两个女孩在黑暗中感受着杀戮越逼越近,深一脚浅一脚奔走起来。
“哎唷……”黛玉低低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人在那里!”不远处忽然火烛高燃,人喧马嘶。
史湘云慌得团团转,忽生急智,寻到墙角堆石处,俯身就石,对黛玉低叫道:“踩到我背上来!”
黛玉来不及犹豫,爬到湘云背上,试探着站起来摸到低矮的女墙墙头,要翻出墙去,先是摔了一次,带得湘云也摔了;第二次才成功翻出去。
湘云站在墙内石上,对墙外黛玉低声道:“姊姊好生保重,万万不要回京都来了!”又将袖袋中有的物事尽数抛给她,见黛玉身影纤纤消失在夜色中,略放心了些,才觉出后怕来,满手满身都是滑腻冰凉的汗。
史湘云待要走时,忠郡王的人马已经寻了过来,躲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强撑着立在那石头上,隔着女墙,露出一张粉面,对诘问她的兵士笑吟吟道:“我来赏月亮。”只是钗斜发乱,任谁看都是疑点重重。湘云面上强撑笑容,一颗心砰砰乱跳。
那军官还要再问,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华服公子,芝兰俊秀。他笑道:“果然月色极好,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湘云呆呆望着他。
那华服公子走上前来,悄声道:“在下卫若兰。”
湘云大羞,竟是她那从未见过的卫府未婚夫。
她猛一低头,几乎从石头上栽倒下去。
却见那卫若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方丝帕,正是方才湘云赠物给黛玉时、遗漏在地的。那卫如兰拾得帕子,仰头望一望湘云,微微一笑,自收在袖中。
史湘云一路狂奔回房,一时担心黛玉下落,一时却又想起那卫若兰——他笑起来的样子,恰似那皎洁明月光。
后来,落魄侯门小姐嫁给了落魄侯门公子,新婚夜里,揭开喜帕,四目相对那瞬间,均觉岁月自此静好。
史湘云自嫁了卫若兰,夫妻二人,年少情真,也效从前词人赌书消得泼茶香,也从本心烤炙鹿肉和酒啖;说在一处,睡在一处,真个儿是你侬我侬、特煞情多。
泰和六年,卫若兰伴驾景渊帝永湛南巡,史湘云竟也得随行,至姑苏与黛玉相见。姑苏女子背后都道,这勇郡王妃与卫侯夫人,依礼竟是犯了七出的——“子甚怡之,出。”她们的夫君对她们实在太好了些。
姑苏柔媚的春光里,湘云度过了她这一生中最美满的日子:膝下一双儿女,近邻是情同姐妹的黛玉,府中还有待她如珠似宝的夫君。
听了黛玉的劝告,留卫若兰在姑苏,是湘云这辈子做过最好也最坏的决定。
后来她无数次想,若是当日回了京都,被满门抄斩,会不会更好一点?
景渊帝永湛忽然辞世,京中高门侯府被牵连的不可胜数。史湘云庆幸着自家逃过一劫的时候,却不曾意识到,她的命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轰然改变的。
卫若兰从前的友人大半或流放或杀头,他本人更是不得允正帝重用,人也渐渐郁郁。或许是征途不顺,这才使得卫若兰收用了两名婢女。
史湘云这样想着,翻着从前夫妻二人联手写下的诗词,纸张已经泛黄,一如夫妻之情。敌意与倦意衍生出来的无数次争吵,终于化作了漠然。她写着那冰冷的“鸳鸯”二字,最后一次为挽回夫君的心努力,入宫求肯允正帝,得了郡主的封赏——她的夫君,却依然是弼马温。
泰和二十六年,冬。
史湘云对镜梳妆,两名大丫鬟服侍着她,隔着帘子,管事婆子一一报着今年的帐。旁的倒也罢了,卫若兰今年给妾室的胭脂水粉也真是不小的一笔开销。
一时湘云要出去,正见卫若兰醉醺醺进门。
卫若兰醉中冷眼,温文尔雅地给湘云这个郡主娘娘唱了个喏。
史湘云不欲理会。
卫若兰却是歪缠,似笑非笑道:“郡主娘娘今儿打扮得俏丽,是要去会谁?”
史湘云怒目圆睁,冷道:“我这会子要入宫协助皇后理事,不耐烦跟你撕扯。你这一年年的,只管喝你的酒,养你的美人。你不管子女,也不要来管我。”说着拂袖出门。
只听卫若兰在后面怪笑道:“郡主娘娘好大的威赫……”
史湘云憋着一股悲怒之气,坐在通往皇宫的马车里,望着两侧飞快倒退的街景,心道:若我有个娘,我定要问问她——她同爹也是这样么?一生中曾有过多少爱之不及的时刻,便有多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时刻。
这便是夫妻么?
湘云整理好心情入宫。如今允正帝御驾亲征北金已四载,朝中事务由太上皇、皇后与皇子协理——太上皇太老,皇子又太小,竟唯有皇后是真正管事儿的。她想起从前允正帝随口说过要与皇后换着位子做的话,谁知道竟一般成了真呢?
皇后昨儿才申饬了尚书董绅。因那董绅排节烈妇人,因东县女子守节六十年却曾为山贼所劫,便为不洁,撤了人家的贞节牌坊。皇后痛斥他沽名钓誉。又对她,再不该有什么节烈牌坊。
湘云忽得想起从前允正帝要她和离——如今她努力维持着的,说是家,谁知竟也是一座牌坊呢。
史湘云见了皇后,却见她今日神色郁郁,原来是军中传了皇上患了疟疾、要京都早作打算的密折来。
以帝后二人之深情,史湘云只怕皇后撑不住,正搜肠刮肚想着要如何安慰,却见皇后已经收了郁色、一条一条列着若皇上驾崩当如何处理的方案。
湘云瞅着皇后面色,竟看出了几分镇定自若。她忽觉心惊,皇后这一面,皇上可知晓?帝后二人,曾是她心中夫妻之楷模。她原以为自己婚姻的不幸,只是个例。这刹那之间,却叫她仿佛窥探到了世间夫妻的真相。上至帝后之尊,下到平头百姓,无不如此。
成年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快而不留痕迹。
岁月几度春秋,皇后薨于姑苏。
消息传到京都,恰是湘云女儿回门之日。
卫若兰像是半途清醒过来的人,喃喃道:“我们都老了……从今而后,两个人好好过吧。”
史湘云不语,与他同坐在阴冷的书房里,半响起身道:“我要同你和离。”
“什么?”卫若兰失笑。
“我——要——同——你——和——离。”史湘云把每个字都念的清清楚楚,再无误会。她是那么平静,款款起身,快步走出了这阴冷的书房。
迎面的日光耀眼明亮,这世间呐,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走得那样快,勇敢得就像护黛玉出逃那一夜,就像她从前少女时。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