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势力都被景隆帝这一次摸不清套路的发落打懵了,蛰伏起来。
永嗔这两日颇有些大战过后的倦怠感,今晨索性连坚持了旬月的八极拳也不去练了。
他只躲在被子底下,支起窗棱望着外面落雪。
太子永湛原是要出门的,临走见幼弟这边仍没有动静,又见他这两日有点懒洋洋的,担心他病了,因亲自过来看一眼。
却见永嗔裹着被子,歪在靠枕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前两日不是还争着要起在我前头,怎么如今不争了?”太子永湛笑问,一面就伸手要拉他起来。
永嗔只把左臂搭在额间,眼睛仍是似眯非眯的,全凭感觉,准确无误地把手搁上太子哥哥微凉的掌心,哼哼道:“不想动弹——哥哥来陪我看雪吧。”语气懒洋洋的,有点任性,又有点撒娇。
太子永湛顺势坐在床沿上,看了一眼窗外,笑道:“果然是一场好雪。只是我今日忙,不能陪你了。”又道:“真不起床?”
永嗔往前一趴,隔着被子扑到太子哥哥背上,伸手攀着他肩膀摇晃两下,百般地撒娇。
太子永湛被他闹得直笑,“我怕了你这小猴儿——你不是常说西郊寺庙好?下过雪那景致更好。你这两三日总窝在屋里,当心闷出病来。我让苏淡墨陪你,出去逛一逛如何?”
永嗔仍是黏在太子哥哥背上,嘟囔道:“你不陪我逛,又有什么趣儿?”苏翰林如今只避居家中,谁都不见;太子哥哥一向忙;连祥宇这两日也回永平侯府给父亲祝寿了reads;。
“唔,带上你林师傅家的女儿如何?”太子永湛想了一圈,幼弟除了爱粘着自己之外,似乎对旁人都不太热情的,倒是去贾家看过那林家小姑娘两次。
永嗔攀着太子哥哥肩膀,摇晃着故意闹他,笑道:“好哥哥,除非是你陪我一同去……”
太子永湛被他闹得坐不住,索性站起身来,回身笑道:“真是个猴儿。今儿出去逛一逛散散心,不许再窝在屋子里了——仔细真生病。”见他又歪回靠枕上发懒,便俯身摸摸他发顶,温和而威严道:“听话。”
只听外头太监提醒催促,太子永湛便不再多说,匆匆出了惇本殿。
太子的安排,底下执行起来自然雷厉风行。
不一会儿马车扈从都备好了,莲溪溜进来笑问道:“爷,咱们走吗?”
永嗔不忍拂了太子哥哥的心意,打着呵欠起来穿衣洗漱,慢悠悠用了早膳,直到冬阳高升,这才姗姗出发。
算起来他也有数月没去看看小女神了。
这阵子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永嗔没有闲暇亲自去贾府,倒是一直有派人往府上送东西。
多半都是给小黛玉的玩物,譬如节前那盏走马灯。
路上莲溪问道:“可要跟贾府说一声?”
皇子驾临,贾府自然要准备一番迎接的。
永嗔现在整个人有点懒洋洋的,不耐烦跟外人兜搭,想了一想,道:“只请林家姑娘出来便是。”他竟是不打算入贾府了,而是直接带小女神出去玩。
一时到了贾府跟前,莲溪带了一个小太监进去传话,不一刻那小太监跑回来,回禀道:“殿下,林家姑娘问,能不能带她史家妹妹一同?”
史家妹妹?史湘云?
小女神的这么一个小小要求,永嗔自然不会不满足。
不一会儿就见一辆青布小轿从角门出来,绕过巷道停到正门前。
永嗔吩咐道:“请两位姑娘上来。”
东宫备下的马车里,正中支着铜火炉,内中温暖如春。
就见从那青布小轿上,一前一后走下来两名女童,俱都大红披风裹身,走在皑皑白雪上,显得可怜可爱。
小黛玉在先,入了马车,先请安道:“民女见过十七殿下。”
小湘云跟在后面,依样学样,憨憨道:“民女也见过十七殿下。”说着就歪头瞅着永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永嗔笑道:“这就是你那位史家妹妹么?”
小黛玉低声道:“民女冒昧邀妹妹同往……”永嗔的人到贾府传话的时候,小湘云正在碧纱橱里与小黛玉编手串儿玩,听说有人要接了林姐姐走,立时就不依了reads;。
“这有什么冒昧的。”永嗔仍是笑着,“看来你在都中交到小伙伴了?”
小黛玉看了一眼仍瞅着永嗔的小湘云,抿嘴笑道:“是的。”
永嗔这才仔细看向小湘云。
小湘云见这陌生少年向自己看来,不由得往林家姐姐身边靠了靠,揪住了小黛玉的衣角,小声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黛玉笑道:“你连要去哪儿都没听清楚,便好闹着要一起去的?”
小湘云原是要抱着林姐姐胳膊撒娇的,因有个陌生人在场,倒不好施展,罕见地没回嘴儿。
小黛玉倒觉纳罕,看了她一眼,明白过来,只是笑个不停。
永嗔笑道:“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小黛玉笑道:“回殿下,我是笑——今日才知史家妹妹,原来是个怕生的。”
小湘云脸红不依,也忘了是在殿下跟前,闹着要哈她痒。
两个小女孩在宽大的马车里,一个逃,一个追,只吓得一旁看火炉的小太监额头冒汗。
永嗔歪在靠枕上,望着两只玉雪可爱的小萝莉嬉笑打闹,不觉也微笑起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中,什么李尚德、什么五皇子、什么户部烂账、什么御史诬告……都在他脑海中渐渐淡去,化作了一团雾气。
一时小湘云将小黛玉按倒在椅垫上,她虽年纪小些,力气却大,压着小黛玉只笑问道:“还笑我不笑?”
小黛玉笑道:“我自是爱笑,难道你偏要我哭不成?又怎知我是在笑你?”
论嘴上功夫,十个湘云也及不上一个黛玉,小湘云丢开手来,噘嘴道:“我才不怕生呢!”她大声道:“我胆子大得很!”
永嗔忽然一震,想起那日散了大朝会,母妃唤他去怡春宫时说的话。
“儿大不由娘。你如何偏就不肯做个安分的,日后平平安安一个王爷跑不了——兴许是母妃妇道人家,想不明白,你也不是不知世事的孩童了,闹出这些事来,竟不怕吗?”
“怕什么?我胆子大得很!”
“胆子大,也要命够硬……”
“我命也硬得很!”
“你、你……你这冤家,母妃的胆子没你这么大,命也没你这么硬——这次的事情再多来一回,母妃都要为你担心死了。”
“是儿子不好——只是我选了这条路,不会回头的。”
“母妃求你了……我只你这一个孩子,求你体谅体谅我这当娘的心……你果真不肯回头吗?”
……
“殿下,殿下,西郊寺庙到了!”
永嗔如梦方醒般一动,回过神来,见小黛玉与小湘云都抬头有点不安地望着自己reads;。
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方才自己脸上的神色一定不算美好吧。
下了车来,却是停在了寺庙园子门口,此园名为“隐清园”。入内,只见亭台参差,楼阁迤逦,湖面冰层波光旖旎;山石剔透,松竹青翠,古木森森,滿园一片银装素裹。
太子哥哥说,西郊寺庙,雪景更胜平日三分。
此言不虚。
永嗔徒步而走,担心两位小姑娘受寒,令人用暖轿抬着她们一路沿途赏景先往寺内而去。
他自己立在天地一白之间,走走停停。
忽见面前一堵大理石断墙,上面不知旧时何人用斧锤凿出来几句残篇。
铁笔银钩,触目惊心。
只见上书: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才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向人间走一回,
不如不来又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永嗔不知不觉念出声来,“合眼朦胧又是谁?”愣了一回,从人都不敢吵他,还是他自己发笑,真是痴了,寺庙里的东西无非都是这般“□□空即是色”的。
他绕过那堵石墙,才要离开,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石墙背后竟也凿着字句,看时写的却是:
急回头,莫说早,
三岁孩童易到老,才高北斗富千乡,孽障随身何时了,
劝世人,回头好,
持斋念佛终身好,看来名利一场空,不如回头念佛好,
千百年来盘里羹,宽深似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闻屠门夜半声。
南无阿弥陀佛!
寒风卷着落雪呼啸而过,永嗔痴了似得盯着那石墙上的字。
“我选了这条路,不会回头的。”
“……你果真不肯回头吗?”
与母妃对答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要插手山东之事、太子哥哥最初也是拦着的,前几日母妃泪眼相问、劝他回头,如今连这散心而至的寺庙园林里,竟也有佛语劝他“回头好”。
永嗔痴立良久,忽然咬牙一笑。
佛劝他回头好,他却要告诉佛——世人拿佛当幌子,不过是怕行路难!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