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几日,贾府上下正是欢喜不尽的光景。
这一日乃是宝玉入上书房的日子。
恰又有元春选中女史,留在了德贵妃永和宫里的好消息传来。
消息一大早传回来,王夫人捻着佛珠长舒一口气,忙往贾母房中来报喜。
如今王夫人将喜信一说,满屋子的人都又笑又叹,连初到贾府的小黛玉也跟着抿嘴轻笑。
独有宝玉一个,也不言语,只回了里间坐在床沿上发闷。
原来元春在家中时,待宝玉这个弟弟颇为亲厚,口教手传了许多字句于他。
前番家中送元春入宫选女史,宝玉心里便不自在,虽见众人都盼着大姐一朝中选,他却有个呆念头,只盼着大姐不得选中仍回家中来,与他日日亲厚才好。
这会儿得知大姐要长留宫中,宝玉不免心里难舍,他又不似阖府上下,以大姐当选女史为一大荣耀事,因此不似众人虽也不舍更多欢喜。
他是个有点痴的,只是心中坠坠的不舍。
里间大丫鬟名唤袭人者,正为宝玉往上书房读书一事打点物什。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她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见宝玉坐在床沿上发闷,因笑道:“外头老太太、夫人说得热热闹闹,你怎得又自个儿躲进来?况且林姑娘也在外间,你这几日总念叨着林妹妹好,怎得不趁这一会子同她多多玩耍?”
宝玉叹道:“林妹妹固然神仙似的好,我纵有十分想要亲近的心,却也给老太太、夫人拘得不敢与她亲近了……“
原来当日永嗔亲自接黛玉入府,东宫殿又赏下来玉如意,临走还允了宝玉上书房读书一事。
旁人且不必提,王夫人如今见了黛玉,竟不是见了外甥女儿,倒似得了活菩萨。
她素知宝玉秉性,私底下苦口婆心也不知交代了多少话,“凭你跟家中姐妹怎么厮混,我断不许你去闹你林妹妹”,又说“你一时有口无心,一时好不亲热,一时弄气耍性,这会儿子闹着要与她亲近,过两日若怄气起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又问他“就要入宫进学了,书本可都念好了?仔细你父亲回来考你!”。
把个宝玉吓得唯唯诺诺,如今见了黛玉,竟是低了头,纵然心中十分想要亲近,嘴上只一声不敢作。
袭人见宝玉如此说,想了一想,笑道:“叫我猜着了——你是怕了入宫读书,是也不是?”
宝玉原只为大姐留在宫中一事不舍,听袭人提到入宫读书之事,此乃他这几日最头疼的一桩大事,如今两处一同发作,直叫他眼中坠下泪来。
袭人忙与他擦泪,又劝道:“何至于怕成这样?不过是换一处学堂读书,旬月里也能回家一趟。况且如今大姑娘留在了宫中,等你去了宫里读书,岂不是也能见到?若你不去上书房读书,大姑娘做了女史,那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了。”
宝玉留心听去,晓得她这话有道理,便慢慢止了泪,只是道:“你们都说读书好,我只不信。”
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我也不知宫里那上书房是怎生模样,只是人家都是皇子皇孙的,你去了不比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
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家里姐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外间众人谈笑热闹。
二奶奶王熙凤正携了黛玉的手,笑道:“依我说,你竟是那观音跟前儿的信女,这一路从南边到我们家来,把那插了杨柳枝的玉瓶也带了来,到了这府门前,就把那玉瓶一倒,撒了漫天甘露下来,化了福泽……”
一席话把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几个姑娘,连满地上的下人丫鬟都说笑了。
小黛玉脸上微红,羞道:“嫂子说的哪里话。大姐姐选了女史,是家里老太太、夫人教导的好,我初来乍到的,能有什么?宝哥哥进了上书房,那也是他灵秀,才能入了殿下的眼……”
“虽是如此,”熙凤笑吟吟道:“若没有你,又哪有殿下到咱们府上这事儿?”
王夫人在一旁也笑道:“正是你嫂子这话。”又问道:“昨儿让厨房做了几道南边菜,你吃着可还好?若有口味不合的,只管告诉我,又或你二嫂。你且把这儿当自己家住下就是。”
一时见宝玉出来辞别,贾母、王夫人等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
小黛玉只坐在一旁,待他要走时,远远行了个礼,算是别过了。
至晚间袭人往王夫人处回话。
王夫人听袭人说早上宝玉不舍离家,还哭了一场,不禁叹道:“这孩子我竟不知说他什么好。倒是有你劝解着,我才放心些。”又问黛玉这几日可还住得惯。
袭人在贾母房里伺候宝玉,那黛玉就睡在外面碧纱橱里,声息相闻,倒没有不知道的。
见王夫人问,袭人便如实答道:“林姑娘瞧着倒好,只初来那晚哭了一场。”
王夫人忙问道;“你们好好的,为何惹她哭起来?”
袭人忙解释道:“奴婢等再不敢惹林姑娘不高兴的。只那晚奴婢见林姑娘在外间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奴婢和鹦哥好容易劝好了。”
王夫人脸上隐有不悦之色,默然半响,方道:“她小小年纪,又才经离丧,心思细些也是有的。你们平日里仔细着些,总要叫她心里和悦方好。”又道:“那日十七殿下说还要再来看林姑娘的,你倒留意着,别有怠慢了她的地方。”
袭人唯唯应着。
王夫人又嘱咐道:“你别只当都做好了。她既是个心思细的,咱们寻常想不到错处的地方,难保她就不多想——你在那一屋里,可千万仔细了,凡觉得有不够妥帖之处,只管来回我。”
袭人忙笑道:“太太真是菩萨心肠,连奴婢不曾想到的,都为林姑娘想到了。”
王夫人呆着脸又想了一回,没有旁的事吩咐,便让袭人下去了。
宫里永嗔也正惦记着再去贾府见黛玉的事儿,恰好宝玉入宫读书,又有了因头。
待毓庆宫里差事稍闲,永嗔便寻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往上书房去,欲待看一眼宝玉如今情形,去见小女神黛玉的时候,同贾府诸人也有话可交待。
这半年来,他不在上书房久已。
如今上书房里领头称霸的,乃是几个皇孙,犹以五皇子膝下的三位为先。
永嗔悄没声息往上书房走了一趟,却是听了一桩“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