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时分。
崎岖不平的山林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言其‘马车’,实是有些过誉——那其实只是一辆做工粗糙的两轮平板车而已,完全无法跟通常的舆车、华盖车相提并论。而至于牵拉着它的马匹,也就只有一匹,还是那种远眺便能看见肋骨的老痩马。不过,既然它有马,有轮子,还载着人,那确实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出比‘马车’合适的称呼了。
是的,这辆做工粗糙的平板车,并非运着货物,而是载着人的。载的还不仅仅是一人,是三个人:坐在平板车前端,手擒缰绳,法令纹颇深的干瘦老汉;坐在板车中间,蜷缩双腿,往手心中哈气的疲惫妇人;坐在板车末端,哼着儿歌,摆荡着双腿的黄毛丫头。三人身上所穿,皆是一眼便知缝缝补补多次的棉布衣衫。汉子与妇人的看上去显得很单薄陈旧,而丫头身上的衣衫虽也打着补丁,但至少是厚实了些许。
处暑已过,炎热的夏季已是离去;白露将至,空气中的寒意多了几分。
粗糙的车轮缓缓转动,将那地上淤泥稍稍溅起。
或许是因为入秋时节多雨水的缘故,本就凹凸不平的山路多了几分泥泞,让老痩马每次拖着板车走上五六丈时,就要‘呼哧-’‘呼哧-’地喘上几口气。而这时,那坐于板车上的布衣老汉便会用手中竹条轻轻拍拍它的屁股。没有催促它快速前行的意思,却是类似于老友间拍肩宽慰的感觉。
老汉姓许,孟岳人士,年初过五旬,已是知天命。照理说,自大梦王朝现世之后,无论达官贵人亦或是黎民百姓,长寿至花甲古稀已很是常见,尚有气力的知天命理应不能再被称得上‘衰老’二字才是……可这许老汉其实还没知天命时,就已经被邻里街坊取了个‘老汉’绰号。或许是因为身为木工匠人的他做工时总是板着个脸的缘故,也可能是缘于许老汉平日里的性格就跟个老头子般顽固不化。一旦他认定了死理,不管别人不管怎么好说歹说,许老汉最后肯定会脖子一硬,道一个‘不!’字。
而此刻,他之所以会坐在这‘马车’上的原因,便是因为在孟岳城中时,冲着一人道了句‘不!’。
老汉微微侧身,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后、鼻尖微红的她。
妇人是老汉的妇人,自小便是。
倒非是说妇人是老汉的童养媳,只不过为年少时的青梅竹马,总在一起过家家罢了。
不曾料过着过着,就真的入家门了。
妇人长得不大好看,但老汉不介意,因为老汉也不大好看。
老汉做事总是死犟,但妇人不介意,因为妇人比老汉还犟。
两人自洞房花烛夜后至如今已是三十余年,一路上磕磕绊绊,好事坏事两两参半,走得还算顺利,只是膝下单薄,一直没个孩童子嗣。不过,前些年,已快四十的妇人有了喜,并顺利诞下了一名哭啼啼的女婴,取名‘似莲’。可以算作是老来得子的夫妇俩自是喜不自胜,自是要把她当做块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衣食住行样样都尽力给最好的,就好似生怕不能把她娇生惯养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在夫妇俩的悉心照料下,女婴确实健康地长大了——不然,那板车尾的黄毛丫头,是谁?
只是,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文人墨客,发明了个词,叫‘福祸相依’。
上月月末,在老汉每月一次带着妇人与丫头去城里最好的酒楼下馆子的时候,一名身着长衫、手摇折扇、面容消瘦的说书先生,正在酒楼里说书,说那雍华国大败军武的故事,说那三万亢龙骑追着十数万军武卒屁股跑的故事,听得酒楼里的食客们连声叫好。丫头是第一次见说书先生,自是瞪大了眼、竖直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那明显是添油加醋过了的奇人异事,听到不懂的了,还偷偷小声问自己爹娘‘爹爹,上将军是啥官职呀?’‘娘亲,相国很大吗?’等等等等,总之是幅不亦乐乎的模样。
若仅是不亦乐乎,倒不算祸。
祸在,当说书先生说完,道了句‘请君久等’,家境殷实的食客如往常一样上前打赏,而丫头也问老汉讨了一文铜币,上了前去的时候。
本该仅仅是道句‘多谢姑娘’、亦或是玩味些的‘多谢小女侠’的。
但那说书先生,却是在双手接过铜币后,抬头望着黄毛丫头,呆住了片刻。
紧接着,用不响、但是四周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姑娘,你可知你是天生奇窍?”
仅是这样一句。
若是在其他地方,此句多半会被当做是先生说笑之言。
但这里不是地方。
这里是孟岳城。
是天下四座奇门中人所建立的城镇之一。
孟岳城中人,十之二三为奇门;十之四五会奇门;十之六七识奇门;十之八九晓奇门;十之十全,信奇门。
许老汉自是明白,所谓天生奇窍的意味,与若是被奇门世家知晓了此事的后果。
‘都是那个说书人在胡说八道!’
那日夜里,辗转反复的他不计其数地于梦中咒骂着那大舌头的说书先生。
可次日晨,天还没亮,自己家那许久未修的旧院门就被叩响了。
老汉赶紧翻下床,穿上布鞋,开门望去——是一名带着丫鬟的俊俏公子。
老汉认得那公子。
非是因为老汉人缘好,只是因为那公子是郡城里小有名气的奇门少爷。
姓‘殷’,名‘少’。
而能劳驾殷少爷亲自登门拜访的事情,老汉是没能想到第二件。他心情复杂地将殷少请入了院内,回屋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丫头与妇人后,孤身一人与公子攀谈了起来。
殷少所提出的建议很是简单——他想花黄金五十两买下丫头,收其为殷家的客卿弟子。
许老汉自是脖子一硬,道了句‘不!’。
他可是知晓的,修炼奇门多半要动人性命,且奇门中人又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自己这寒门出生的丫头若是进了奇门,最后十有八九是要成了所谓的‘炉鼎’了。
但在他道完‘不’后,他就后悔了。
不是因为那黄金五十两的开价——丫头在他心里可是无价之宝!
只是,眼前这殷家少爷,可也是奇门中人啊!虽说他可能碍于自己的名望而不会明着动手,但奇门中人要暗中杀个人夺个人还不轻松?!
许老汉顿时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
本以为这殷少爷会丢下个冷冷的眼神,然后阴笑一声,留下句‘软的不吃吃硬的啊?好,你个老东西给我等着……’。却没想到,那长得好生俊俏的少爷却是露出了一个很是窘迫的表情,侧身冲着身旁的丫鬟苦笑道:“上善,你说我最近怎么要啥啥不给,是不是冲撞了啥运道了?”
而那丫鬟倒是如许老汉所料一般丢给了个冷冷的眼神,阴笑一声,说下句:“软的不吃吃硬的啊?好,你个老东西给我等着……”
然后她就被殷少给按着脑袋赔礼道歉了。
接着,那殷家少爷就走出了院外,作了个辑,留了句‘我会再来的’后,便走了。
安然无恙的许老汉虽然多少觉得有些意外,但惊魂未定的他还是觉得心中不妥。于是,他便于当天典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几十两银子,然后连夜带着妇人与丫头逃出了孟岳。
顽固的老汉一直都觉得正常的马车会吸引盗匪山贼的垂涎,所以他此行的马车,便是这样一辆破板车。
虽说从孟岳这西域都护的辖地出发,要走个上千里才能回到雍华国本土。
虽说离了孟岳、离了家乡的老汉,不知道自己在新的城市里要靠做什么糊口。
但走,是一定要走了。
只有不停地走着,才可——
“咚—”
突如其来的一个颠簸急停,拉回了他的思绪。
平板车微微倾斜,差点让他滑落在地上。但听一声稚嫩的‘哎哟’,便知车尾的丫头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
“丫头!没事吧?!伤着没?!”
老汉与妇人立即跳下马车,围上前来,抱起丫头,替她掸去屁股上的泥灰。
黄毛丫头咧嘴一笑,少了一颗大门牙——不是方才磕掉的,是她确实在换乳牙的年纪。她自己拍了拍屁股,挥了挥手:“没事啦,不疼不疼!”
夫妻两人见她笑颜如此,便也放下了心。
许老汉走至倾斜的板车旁,附身砍去——是车轮陷在了一个积满浑水的泥坑里了。
还挺深。
许老汉皱了皱眉,一手拎着板车扶手,拼命使劲;一手拿起竹条,拍了拍老痩马的屁股。
后者‘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抬腿试图前踏,却是被缰绳又拽回了原地。
泥泞地里的车轮仅是前进了半寸左右。
“呼……”
许老汉长吐了口气。
毕竟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但当他回身看向妇人与丫头时,却仅是道了句‘没事,一会儿就好’。
然后,换只手,继续使劲。
寒露将至,山林间有寒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妇人将丫头揽入怀中,搂住了她的脖颈,不让寒风吹入其衣襟之中。
抬头望去,天色已是不早了。
车轮还是只挪动了一寸左右。
算是飞来横祸。
不过,也不知是哪个热心肠的文人墨客,发明了个词,叫‘祸福相依’。
“老先生!需要搭把手吗?”
先听一声清亮男声,自前方来。
抬眼看去。
一名清秀公子,身着一件白色长衫,握着一柄朴素铁剑,翩翩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