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袁家村乡民,纷纷过来水井处汲水。袁时与傅春儿两个,便躲在矮墙之后,正好可以看清井边汲水之人,井边之人却看不见她们。
来来回回几拨人之后,袁时面上稍稍有点不耐烦。
这时候袁家村里,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开始动火做饭,男人们吃过饭便要下田去劳作了。
随着时间推移,来井边汲水的人渐渐地少了。忽然一个女子骂骂咧咧地过来,道:“梁家的,你也真是,每日不是嫌这个,便是嫌那个。早起都日晒屁股了,这才起来,也难怪你家娃饿成这样。”
傅春儿一听说“梁家的”,立即就神色严肃,支起耳朵细听起来。
那“梁家的”一时没有答话,先前那女子便接着唠叨:“依我说,你家男人已经是够照顾你了,又不要你下地,只要在家养着娃儿就行了。你看他烧伤成了那个样子,还成日在外间做活挣钱,养活你们母子两个。你要还成日价吵着要人服侍你,就太不成话了。做人要摸着良心——”
“我哪有要人来服侍了?这不是小狗子还小,离不开人么?”那“梁家的”口中嘟哝着。傅春儿忍不住探了头出去,张了张,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赶紧将头缩回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袁时,袁时漠然点点头,仿佛在说: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带你过来。
“吓,像你这样,每日倚门而立,瓜子壳磕得一地,是做活的样子么?带娃怎么了,哪个女人不是将娃儿往背上一背,照样做事的?”先说话的女子话里充满了鄙夷,“还有了,你也不照镜子瞅瞅自己,要样貌没样貌,要身材也没身材,眼神儿就不要总朝村里那些小伙子那儿瞟了。”
“袁大娘——”那“梁家的”似乎恼羞成怒,“瞧您这话说的,我哪有……想当初我……”
“别想当初了,就算你以前是做皇后娘娘的,眼下在我们袁家村,就是要自食其力。我们村里人口简单,总共就这么几户。大家凑在一起过日子,原是就该邻里相帮。可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家来搭把手,你将人当下人用,这是事儿么?再说了,你家相公在广陵府,不过一介商贾,这又算个啥?当年我们村出过的袁同知,人家已经做到了那样大的官,回到村中,照样对村中邻里恭敬友爱的,从来不摆谱。做人么,就要做到袁同知那样,又有能耐,又守礼数才是!”
傅春儿觉得身边袁时身子轻轻一颤,想来是那袁大娘提起了袁时的父祖,袁时心中激动。
“况且当日村长只是答应了梁云相公,暂时将你们母子收留在此。可是若是你品行不正,行差步错,村长回头便请了你们母子回去。瞧你还念着‘想当初’不!”
那“梁家的”还没有顾上反驳,袁大娘突然笑道:“赶紧打水,回头你家小狗子又饿了,扯嗓子哭——那小子,长得不大,声儿不小。”
傅春儿悄悄地探头出去,见那“梁家的”与“袁大娘”,两人一起,将井上的辘轳转起来,将水桶放下井去。袁大娘一边摇着辘轳,一边说:“梁家的,你其实挺聪明,好些活儿教你一回,便做得像模像样的,明明能做的好的活儿,为啥就偏懒,不愿做哩?”
“我以前……”
这回嘴碎的袁大娘又将“梁家的”口中的话给打断了,说,“哎呀,都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虽然不是汉子,以前多富贵儿的日子,都只能在梦里再过了。你还是安省过日子,免得你相公在外担心吧……”
那边厢两人一起在井缘处忙碌着。袁时一扯傅春儿的袖子,就与傅春儿一起悄悄地离开了村口的水井,取道往袁家别院过去。
路上,傅春儿忍不住出口相询:“那刘贤——”
“已经叫了梁云了。他现下为我做事,条件是我让他的妻儿也一并改头换面,与世无争地过日子。”袁时冷冷地道,语气有点生硬。
“可是,那刘贤,不大像是个正经人啊!”傅春儿想起当初傅兰儿与刘贤的乌糟事情,还有那总是不大正经的眼神。难道这人终于改娶傅兰儿之后,便改邪归正了?
“我不用正经人。”袁时这回说得更加**的,只不过他见傅春儿面上一窒,才略略改软了语气,道:“这样的男人,我自然有办法叫他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
傅春儿猜袁时是在说,有弱点被他把握着的人,才能够更好地为他所用。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愿吧,那梁云,容貌全改,而且眼下做起事来的那性子,也叫人无法与原先那个刘贤联系起来。而傅兰儿,似乎也有合适的人可以管束她——
傅兰儿的那个性子,从小被傅元良夫妇给惯坏了,爱慕虚荣不说,别人对她好了,那都是当然的,别人不理她,那便是欠了她的。其实现下想起来傅兰儿的事情,广陵傅家未尝没有责任——若是当年能够拉下亲戚的情面,狠狠地教训一顿傅兰儿,或许她后来也不至于闹到那样。
“这个袁大娘,是村里出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最是个嘴上琐碎的。外头嫁了多少媳妇子过来,愣是没有人能说过她的。有她盯着,或许能将你堂姐给扳上一扳,磨一磨这好逸恶劳的性子。”袁时猜出了傅春儿在想什么,出言安傅春儿的心。
“这样的村居日子,我兰儿姐,未必能过得下去,她若是起意回江都,或是回广陵,那便又如何呢?”傅春儿忍不住问。
袁时登时笑道,“这个简单,袁家村的村长,不会给你大姐路引凭证。这里出去不到十里,有一处关隘,她没有这些,立马就会被赶回来的。”
原来竟是这样,傅春儿心里微微叹气,或许只有这样,自己这位大姐才会消停些吧。
两人走着,远远地能见到袁家的别院了。这时候袁时的脚步,一时慢了下来。傅春儿心知袁时这便要告辞了,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袁时却紧紧盯着傅春儿面上,极冷静地说:“听说纪解元腿毒还有一些无法拔除的,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情况。”
傅春儿一愣,连忙收摄了心神,将袁时的话,一字一字都默记于心。
“如果只剩一些肿毒无法拔除,便要问问患者,当初是不是曾经受过水中毒虫咬啮。如果曾经被咬过,先期肿起,后来正在消肿之际,又中湿毒,便会是这副症况,诊治的时候,需要配上用蛇药或是类似去腐毒的药物……”
傅春儿越听越奇,待袁时说完,她由衷地钦佩:“袁大哥,想不到,你于这一道,竟然比纪家老祖所知还要多。”再联想到当时纪家能这样快地通过靖江王寻到蜂场,傅春儿甚至相信,纪燮的腿伤需要蜂毒来治,这也是袁时一早就料到的,因此才会有这样一番安排。
袁时听了她这番恭维,苦笑一声,道:“这个不是医术,只是去毒,都是过苦日子的人才琢磨出来的。纪家老祖见多了榻上富贵病,哪里曾见过腊月里疏浚河道的苦力,还有那三九天里顶着寒风去休整盐田的奴下……他们能活到三十岁上头,已经是少见了,我识得一人,便是因为腿疼难耐,又不得医治,生生咬了舌自尽的……”
傅春儿心中黯然,晓得袁时曾经历遍苦事,可是却没想到,他所经历的人间苦楚,或许远比自己能够想象的,还要多上几分。
“不说这些了,”袁时突然转过了话头,“我刚刚说的,你可都一一记住了?”
傅春儿点头,袁时便说:“我这要走了,今日午间要赶到广陵府。对了,祝你与纪解元婚姻得谐,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上门讨一杯水酒。”
傅春儿朝袁时微笑,谢过了他的好意,说:“袁大哥,那时再见!”
袁时的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好似“再见”两个字像千斤一般压在胸口,就是说不出来。他抬头见到自家别院里正有人出来,便指着对傅春儿说了一句:“你看那人你识得么?”
傅春儿回身,只见是一位纪家下人。她摇摇头,回头正要解释,却发现面前陡然空了。
袁时不见了。
整个人凭空消失在道旁。
这就算道别了?这是什么意思嘛!
“傅姑娘,起的好早!”远远过来的纪家仆下正推着一驾两轮的水车。“大叔,您这是去打水呀!”傅春儿一时顾不上寻人,与来人打招呼:“小七爷醒了么?”
“应该是醒了的吧!小七爷总说是一日之计在于晨的。”
那仆从往袁家村那头过去。傅春儿立在原地,手中握紧了袁时所留下的那柄竹笛,四顾之下,一脸茫然,终于还是往袁家别院过去了。她还记得袁时说的话,因此想赶回去问问纪燮,是否曾经有印象,被什么毒虫咬过。
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脚步,袁时返身,往通向广陵府的官道上赶过去,步履不似来时轻盈,人说了无牵挂,谈何容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