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间,傅阳早已从孩童时的模样,长成了俊朗的少年郎,只眉眼间还能看出当年的样子。戴诚当日在平山堂脚下与傅家父子匆匆一见,哪里还认得出来现在傅阳是谁?
当下他摇了摇头,转头去看傅老实,突然吃了一惊,“您是?”对傅老实他似乎有点印象,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当年在平山堂下,那时戴二小姐年纪还幼,为歹人所掳,是我父与我将二小姐救下,却被你诬为歹人,施以拳脚。这件事情你还记得么?”
戴诚这才想起来一点,好像是有这事。他不禁张口结舌起来,旁人看到他这副形容,便知道确有此事,投向戴诚的目光,立即带上了几分鄙夷。
“当日大小姐曾经因此事,将你责罚——”这事倒是傅阳杜撰了,当日回到广陵城中,戴茜非但没有责罚戴诚,反而给了他些赏钱。可是旁人既然能信了前事是真,不由得连傅阳说的这话也一并信了,晓得戴茜脾气的人,更是觉得应是如此。
“——所以你一直怀恨在心,是以今日出面,挑拨我们两家是么?”
戴诚长大了口,没想到自己本来想攀诬傅家的,怎么刚刚说了一句话,就已经被这位傅家的长子给横栽了罪名在自己头上?
“我傅家早些时候,受过广陵府的表彰,得赐了’好义’两字,其实能得你这等小人随意攀诬的?”傅阳说完,起身朝戴老爷子一躬到底,便坐了回去再不说话了。
“……”堂上一阵尴尬,傅家的人都静默着,倒是戴家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原来傅家是受过广陵府嘉奖的啊——”
“是呀,我看这门亲做得。便是戴家这么多年以来,善事也做过不少。腊月里也会舍点粥什么的,却也不曾受过官府嘉奖啊!”
官媒原是个机灵的中年人,见状便打圆场。道:“原来两家竟有这般渊源,可见是因缘天定。大公子此番与二小姐,乃是天作之合,必定融洽和美,白头到老。”
戴老爷子站起来,点点头,道:“将此人叉出去。”
戴家有两个家丁过来,戴诚原先在戴家算个红人。可是戴老爷子说了一句话,众人眼里便再无戴诚,将他“请”了出去。
戴兴志咽了一口吐沫,觉得嘴里发干。
他突然觉得心虚得很——推了戴诚出去。说了两句半,而对方只是傅阳出面,说了四句话。戴诚完败,被叉了出去。
那张字条还在他兜里,现在有点沉甸甸的。那人吩咐的事情。到底做还是不做。想着那人许下的好处,戴兴志一时犹豫不决。
官媒当下又催促戴老爷子,戴老爷子抬手。戴兴志一急,突然大声说:“且慢!”
他这时候本就是在贺客人群之中,然而。他这么喝了一声,周围不少人“嗖”地一声,将座位挪了开去,马上腾出一大片地方来,将他一个空了出来。戴家这边的亲戚都晓得戴兴志的,算是戴老爷子“钦点”的继承人。只是戴家竟然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竟然还一个接着一个地出面阻碍这门亲事——早干嘛去了,连不少前来道贺的客人脸上便露出不虞之色。
这件事情绝对算是戴家失礼。戴家如果觉得这件亲事有不妥,就不该将戴悦的年庚八字给傅家的。或者傅家即便接了庚帖,在正式下聘之前,也有多少时间,可以重新与傅家商量。什么事情非要耽搁到眼下这个场合。
戴家的亲眷,又不少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脸上十分地挂不住。
女眷那边,便马上也发作了。
女眷们被安置在花厅的最远端,中间隔着一排桌椅。那头是傅氏出面,远远地朝戴老爷子福了福身,开口道:“戴老爷子,我们都是您的晚辈,今日都是为了阳儿与令孙女的好事过来。可是眼下,戴家似乎对傅家总是有什么误解,从未分扯清楚过。”
“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都不如搁在台面上说清楚的好,否则对两个娃娃也不负责任。不是么?”
傅氏说着,对杨氏道:“弟妹,你是阳儿的娘,你的意思呢?”
杨氏也站起来,低眉顺眼地道:“老爷子,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哥,虽然有些莽撞,”她口中的“莽撞”便等于“无礼”二字了,“但是他所说的,怕是有什么与我们傅家有关的,正好大家都在场,不若就此都澄清了。免得将事情带到以后,叫小两口为难才叫不好。”
戴兴志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不就是他想做的么,将今事旧事都揭出来,只要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便有把握叫傅家出丑,黄了这门亲事。当下他虽然不说话,但却在连连点头,不防戴老爷子的眼光像两把小刀一样就掷了过来。
然而厅上此时家声最显,地位最尊崇的纪家大爷此时发话了,道:“两家联姻,原是大事,不仅仅事涉这一对小儿女,更是涉及两家。因此,有些什么总归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这位爷一出声,附议的声音便多了起来。那位官媒见了这个架势,摸了摸头,心里叹着,从来没有见过两家结亲,下定之前先来清算一下两家之间的旧事的。
坐在堂上,面色阴鸷的戴老爷子,他本想把戴诚挑头冒出来的这个“幺蛾子”压下去就算了,结果戴诚是压下去了,后面又起来个戴兴志,戴兴志背后居然是傅家过来的一帮贺客们,在起哄着这些事情。
这时过来一个小厮,戴老爷子说了一句话。戴振昌听了,低声斥道:“胡闹,她来作甚?”
岂知那小厮不听戴老爷子的吩咐,跟着就大声说:“我们奶奶有请老爷子,傅三爷夫妇、戴兴志少爷、傅阳少爷……”说着又报了几个名字,“到内院一叙。”
一众贺客都沉默了。只有傅家请来的几位,纪家大爷、老曹、钱姑父,杨舅舅,坐在一桌,依旧坐在一处闲聊着,似乎有点处变不惊的样子。
官媒急急地招呼:“千万不要误了吉时啊!”不知道是被谁往手里有塞了个红包,再张口的时候已经改成了:“两个时辰以内都是吉时,不晚过那时便行。”
戴老爷子将一个堂侄唤过来,吩咐了几句,说是到了午时便赶紧安排席面请大家吃起午饭来,然后自己请了傅家的几人往后堂过去。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戴老爷子神思不属,还是过于劳累了,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这时正好傅阳在后面,伸出手来,在老爷子肋下一撑,扶着戴老爷子的左肘。
戴老爷子年岁毕竟大了,这么一跌,老眼昏花之际,半日才认出是傅阳。当下朝他点点头,示意谢过,然后才往内堂过去。
内堂里端坐着戴茜,见到众人进来,便起身相迎。她此时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头上明晃晃地插着好几只银质扁簪。她身旁站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是别人,却是傅春儿,当下她与父兄母亲用眼神打了一圈招呼,却没有出声。
众人坐定下来。
戴茜居然便不出声了,只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地饮着。
戴兴志突然觉得机不可失,应该先发制人。刚才戴诚还未真正张口便叫傅阳给堵了回去,还替傅家扬了名,这副功力他是亲见的。眼下则一定要抢先将话都说出来才行。
“老爷子,傅家与戴家之间,毕竟是竞业之家,因此,这门亲事还是要慎重考虑啊!”戴兴志十二分诚挚地对老爷子开了口。
没有人搭腔,只戴兴志一个人说着,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
戴老爷子抬起眼来,道:“兴志,这话你为何等到今时今日,都已经是吉时了,才说?”早几日你都干嘛去了?
“这……这实是孙儿刚刚知道了一些两家铺子作坊之间的事情,这才觉得此事怕是……怕是值得商榷。”
厅上的人都扬起眼看着戴兴志,令他突然觉得自己如同戏里的一个丑角一般,然而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戴兴志便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傅家“挖角”了戴家作坊的工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老爷子,您想想,傅家生意新起的时候,正是那些伙计到了他家中作坊的时候。”戴兴志最后得出结论,“如此想来,实在是不能不叫人怀疑,傅家从戴家究竟得利多少。”他说着,故意看向傅家父子这头,道:“以如此手段对付我家,实在很难叫人相信此番为令公子上门求亲的诚意。”这番话是对傅家的家长,傅老实说的。
傅老实担心起来,他即使是老实人,也忍不住不开口了。然而傅阳却使了个眼色给父亲,示意他不要轻易开口。
果然,这回戴兴志挑出来的问题,是戴茜回应了。
“你说的,傅家从戴家请过去的那些伙计,就是这些人么?”
傅春儿转过去,朝后面点点头,姚十力等人一一都走出来,来到戴老爷子面前,几个人都是朝戴老爷子躬了躬身,便都往下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