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富春茶社告辞出来,傅春儿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终于了结了一件事。她曾经提出,将那只风哨还给黄以安。黄以安却断然拒绝,道:“留在你那儿呗!我收着也没什么用,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再放回去了。”
既然再无指望,黄以安便恢复了原来那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这倒让傅春儿松了一口气。
眼看便是端午,傅家对面作坊的平房都已经修起来了。端午节前一日,傅家照例裹了很多粽子,又采买了新鲜的食材,第二日做了“十二红”的菜肴,请所有在傅家盖房子的工匠和在作坊做活的工人吃端午节的午餐。
开席之前,从江都傅家来了个人——傅老实的二哥,傅元德,带着自己的次子傅刚过来广陵府。他就是过来探探广陵三房的虚实的。前些日子江都傅家接到了广陵这头的家信,提到广陵三房近日在翻建房屋。
傅老爷子当时就叹了一口气,说:“老三是靠着自己起来的,咱家都没有帮衬到什么。”
“爹,您怎么还想着帮衬老三,眼下早已不一样了,老三家业已经起来了,眼下是咱家要是能得了老三家的帮衬,那日子才会好过一点啊!”傅元德纳闷自家的爹怎么老得有点糊涂了。
傅老爷子良久无语,半天才道:“当年咱们伤了老三的心啊,伤得狠了,就再也扳不回来了啊!”
傅元德翻翻眼皮,心道:“当时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明作的是王家,暗地里则是小四,最后推了一把的是老爷子跟大哥,关我们二房什么事?”他想着,便借口去探望一下傅老实一家,上来广陵城,想着看看老三一家能不能帮忙给小儿子傅刚找个事儿做。
谁知他正赶上广陵三房准备在新建好的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请大伙儿吃席面。江都傅家自傅兰儿成婚之后,就再没有与广陵三房走动过,自然不知道口中的“翻修”房子,竟是新买了这样一大块地,盖了这样大一间作坊。当他得知这几间新房对面的两处院子,也都是三房的家业的时候,张大了嘴,几乎都合不拢。
三房出面招呼傅元德的,是傅阳。他反正负责招呼所有过来吃席的人,顺带就连伯父与堂弟一并招呼了。倒是傅刚,作为小辈,应是去拜见一下傅老实与杨氏的,便去了内院见过杨氏,也见到了傅春儿,打了声招呼,闲话了两句。
后来傅刚跟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说起广陵三房的排场,也少不得提起当时见到傅春儿时候留下的印象。“三堂姐就像是个天仙似的,也没见她怎地打扮,但就是好看……旁边还伴着两个丫头,一个冷冰冰地跟个冰美人儿似的,另一个则像菩萨身边的龙女姑娘,两个都跟画儿里画的人似的。”他自然略过了当日他差点瞪着素馨流口水发呆的事情没说。傅家几个兄弟姐妹闻言则是钦羡不已,埋怨当日自己的父母没有带上自己去广陵府“见世面”。
然而傅元德带傅刚去广陵也是有用意的。他一直在找与傅老实单独说话的机会,想将自己最小的这个孩子推销出去。眼下的机会比去年过年的时候还要好,因为眼前明摆着,傅家在扩建作坊,需要人。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与其雇佣外人,傅家三房为何不愿雇佣自家亲眷,傅刚可是傅老实嫡亲的侄子!
谁知道,傅元德好不容易拉住傅老实单独说了两句,傅老实咂吧半天嘴,没说话,竟还是那句,“眼下作坊和铺子都是阳儿在管,他点头就行,我没意见。”
傅元德大惊,道:“老实,阳儿是你家的小子啊!这事儿你说一句话就行了,阳儿没有不肯的,怎么有不听老子反而听儿子的呢?”
傅老实却觉得这是一件极自然的事情,“我挑个货郎担子,挑了十年,家里还是穷得叮当乱响,一直到阳儿和春儿都出息了,开始做这香粉生意,家中才慢慢地好起来。你说我为何还得硬挺着管着管那。”
傅老实说得不错,他为人胜在踏实肯干钻研,却不擅长决断与交际。甚至在作坊之中,他的人缘还不及傅阳和姚十力。这一点傅老实早已渐渐认识到,因此他决心,将铺子与作坊的决策大权交给傅阳,而他自己,则老老实实地做活,甚至钻研些新品,这反而才是他喜欢做的事情。
然而这是傅元德不能理解的,于是他将傅阳叫来,将傅阳数落了一通,大意是儿子怎能越过老子决定作坊铺子的大事之类。
傅阳将这位二伯的话都一一听了,最后笑道:“二伯是说我哪里违了父亲的意思么?”
傅元德立刻吞了一口吐沫回去,讪笑道:“二伯就是这么说说,阳儿一人撑着这么大一铺生意,辛苦得狠,不如叫刚儿来帮你吧!刚儿正巧也是出来做事的年纪,跟着你历练历练,你做哥哥的也照应他一番。”
傅阳眨眨眼说,“不辛苦啊!反倒是二伯,眼下快到夏收了吧,邵家村里那几亩地,也够二伯一家忙的了吧!”
傅元德没觉得这是在推辞,反而顺杆上,说:“那感情好,叫刚儿夏收过了,再上来你们家?”
“二伯,对不住,”傅阳说,“我们家作坊和铺子,请人都不会请亲戚的。请二伯见谅。”
傅元德听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没想到这个侄子这么直白就拒绝了自己的请求。“阳儿,为啥呀?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你难道觉得外人要比自家亲眷来得更合用不成?”
“二伯,这真是实在对不住,我家……我家实在是被几年前四叔的事情,给吓怕了。”傅阳很坦然,面不改色地对傅元德道出缘由。“而且,四弟,四弟偏又行四……”
傅元德心里止不住地叫屈,他若知道有“躺枪”一说,必定会大喊“刚儿这是妥妥地躺枪啊”这样的话。
“所以眼下所有在作坊做事的人,都与我家签了契纸,约定工钱待遇,也写明若是犯了什么错,赔偿损失不说,赔不出,便直接送官。若是亲戚,倒是不好签这契纸。所以我家索性有这规矩,不请亲戚来我家做工。”
傅元德这才发觉,傅阳的性子,与自己那个老实三弟一点也不同,耳根子硬得很,凭他说什么,都坚守着底线,就是不愿接纳傅刚留下来做工。
他无比郁闷地回到席面上,继续吃席。傅刚这会儿见父亲过来,喜孜孜地对父亲说:“爹,三叔家里这’十二红’的席面,要比咱家自己做的好多了。”傅元德很想给小儿子头上敲一个爆栗,“就知道吃!”
傅刚被父亲训惯了,不以为意,筷子又伸向摆得远远的一盘红烧黄鱼,挟了一大块回来,袖口便在别的菜盆里沾了不少汤水,沥沥地滴在桌上。可偏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一大块鱼肉都往嘴里送进去。同席的人见了,都皱起眉头,碍着是东家的亲戚,不好说什么。
傅元德也皱眉,刚才在傅阳那里碰了硬钉子,心里正不忿着,看到自家儿子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再看看人家傅阳,待人接物已经是一派十足十的大人派头。而这会儿,傅刚嚼了一大块黄鱼肉下去,又盯着上来帮手上菜的素馨看个不停,十足十是个无知少年加乡下来的土包子。
晚间,傅元德带着傅刚回到邵家村,邵氏问起,傅元德无比郁闷地将在广陵的事情一一说了。邵氏皱着眉头,说:“三房原来不请亲戚啊——”
她便打起别的主意。她有个表侄,在广陵府作坊里做事,一直觉得作坊给的工钱不够高,活又辛苦,到处请托,想找一份别的工干干。邵氏素知这个内侄是个油盐不进的,不禁存心想膈应膈应广陵三房,就道:“不然咱们把皮油子给广陵三房介绍过去。签契纸便签契纸,按你说的,他家不请自家亲眷,偏偏要请外人,那咱家介绍外人过去,看着他家受不受吧!”
“皮油子?行么?三房会要么?”傅元德有点迟疑。
“这有什么?带他过去的时候叫他装老实点就是了。对了,回头你也别说是我内侄,但是你也叮嘱他点儿,要是真犯了什么错,三房要’作’他,记得叫他报名号。”邵氏说,“皮油子不过懒点,没什么太大的坏心眼,但是万一犯了什么错,老三他们总也不至于全不顾亲戚的情面。”
傅元德想了想皮油子那人,哪里只是懒点儿而已。他想了想,突然笑了,对邵氏说:“媳妇,你还真是,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邵氏笑着拍一拍傅元德,道:“三房作坊铺子管得这样好,有一日能将皮油子扳过来也未可知。你回头记着叫皮油子刚过去的时候别说漏嘴了。”
过了两天,傅元德就带了皮油子去了傅家作坊“应聘”,傅阳见是傅元德带来的人,一时多看了几眼,多问了几句,见皮油子还算过得去,也愿意签契纸,便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