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过一半的湾源村人都用同一个理发师理发,也都采用包年制,费用成年男人一律一年一块,小孩五毛。理发师每半个月来一次,在湾源村待一天,由客户轮流提供免费午饭,若有哪家有宴请,则会做出调整,以减少单独给他备饭,降低客户的负担。他给男人们几乎剪同一种发型,偶有个性的小伙子会提出不同发型的要求,如,头发留长些,鬓角多些;老年人的要求多集中在胡子修整上。他那小抽屉大小的手提工具箱里装着全部家当,手工推子、剪刀、梳子、磨刀片、全套掏耳和阉割家禽与母猪的工具。掏耳朵的服务一般只给老年人,小伙子或小孩可以借他的工具使用,有耳勺,毛刷等精巧之物。理发师的职业非常有吸引力,但他从来不肯带徒弟,计划着只给儿子传授技艺。他有一样特别的本领让男人们很羡慕:将香烟沾在下嘴唇上不坠落,一边双手给人剃头,一边跟人闲聊,一边还能时不时地含上那只烟抽着,而且连续不断,一天除了吃饭几乎不间断,连火柴都省了。湾源村有的男人们奢望着哪天自己也能如此有钱,放开手脚想抽多少就抽多少,而且是壮丽牌的好香烟,只有过年送两包给岳父才会买的牌子。理发师还兼做阉鸡、阉猪、阉牛的活,不再另收费用,最乐意做的是阉割牛,因为可以享受用牛那副硕大的睾丸做菜的美味,只是机会很少,有时候也很危险,几次险些被踢着。这天程大跃的房东家让他给三只公鸡阉割,只见他抓住一只鸡冠刚刚开始长大的公鸡,夹在腿间,拔去腰间一块鸡毛,用锋利的小刀划开小口子,再用一根两头系着筷子状握柄的筋线伸进去探索着把睾丸拉出来,最后轻轻来回抽动筋线将睾丸摘除,仔细检查是否彻底清除。也有留存残余睾丸的,那鸡便会发出异样的鸣叫声,倒霉的理发师和鸡一起常常成为村民们的笑柄。
程大跃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手艺,觉得很是新鲜。他也请他理发,但与湾源村男人们不同的是他不需要那么频繁,有了第一次刮脸的经历也让他放弃了这种服务:几乎将表皮刮掉,脸上**辣的有些刺痛。
理发师走后,房东小孩仔细地在屋内墙脚阴暗处刮些白色的东西,集中在一小张红纸上。程大跃很好奇地问在做什么,小孩回答说是在采硝,等一会儿演示好看的玩意。原来,大洪水过后,浸泡过水的墙一点点干燥,慢慢带走了室内的霉味,有些靠近墙基年份久远的老砖块上面结出一层洁白的结晶。他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硝酸盐了,原本吸附在砖头内,经过洪水浸泡,溶解于水,随着水份在砖头表面蒸发,便一点点析出来,形成结晶,但不知道究竟用它能够做什么好玩的东西,很是好奇。
女房东抱着刚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孩坐在大门处给把屎,快结束的时候呼叫自家的狗儿把地上的屎很快吃个干净,忽然看见广场上有头路过的牛正在拉屎,赶紧吩咐儿子去插根短柴棍,免得被人抢先。正玩得起劲的小孩不愿挪动,但经不起母亲大声吼叫,不情愿地跑出去,顺手折了根短棍,出其不意地抢在放牛娃之前插了上去,对方很是生气,却也无可奈何,恨不能让牛把牛粪给踩烂了,可不明白主人要做什么的水牛怎么也完不成任务,最后只得放弃。女房东处理完小小孩的事情之后,提了畚箕把广场上的那堆牛粪给取了回来,再把它团成一只只手掌大小的球,“扑——”地贴在自家南墙上,那里有取下干牛粪后留下的一块块痕迹,有已经干透但还没取下的牛粪饼,更有不同湿度的新牛粪饼。程大跃已经见怪不怪,很佩服女房东的勤俭持家,也知道了那牛粪的好处,不但可以做燃料,而那灰也是独一无二的种植韭菜的好肥料。
房东小孩继续搜寻白硝,终于累积到了火柴盒大的一摊,再去厨房从灶灰中取了些未燃烧干净的黑色木炭,用石块砸成粉末,与那白硝掺混在一起,形成灰色的粉状物,最后用火柴一点,只听见“呼——”的一声,一股白烟腾空而起。小孩兴奋地看着被烧焦的纸片“嘿嘿”傻笑,不住地喊“我成功了!”。程大跃终于明白他在配置火药,正在想好像哪里学过火药的配方,一看他那被熏黑的脸和烧光的眉毛,忍俊不住。
女房东不管三七二十一,过来就给儿子一记耳光,之后才带他去厨房洗脸。
程大跃本想拦住她打孩子,却远不如她手脚快,再见到他们时,看见他的脸洗干净了,但烧焦的眉毛更明显,忍不住笑道:“他那么聪明你还打他,不公平呢。”
“他聪明?聪明在哪里?”
“当然聪明,你看他都能知道怎么做火药,哪里找硝,用什么配方。”
“你说的是把他眉毛烧掉的那东西?哎哟,湾源村是小孩都会玩!”
程大跃一愣,依她所说,倒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似的,看什么都新鲜、都不懂。这时那小孩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只铁箍,又开始玩起了滚铁圈的游戏,有些不认同她的说法,笑道:“我觉得他很聪明,铁圈也会推了,而且有模有样,很会玩。”
她经他一提醒,看见了铁圈,想去抢夺,但他连铁圈带人逃出大门。她劈头盖脸地又骂开了:“你这死鬼,原来尿桶的铁箍是你藏起来玩的,害得我还花了三毛钱请人补了个竹箍。晚饭就别吃了,你!”
程大跃一笑,心想,小孩都跑没影了,能骂到什么:“你这儿子很有心计,人一定很聪明,这是假不了,也学不来的。”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将来他有出息,我也能够省些心。可是,像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就算聪明也没有什么用的。我对他的唯一希望就是顺顺利利:长大、讨老婆、生儿子、孝敬父母,这后一条就更难说了。”
“那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平常?你指的是什么?”
“结婚和生小孩啊。”
“你还真说错了。”她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我将来对儿子的最大希望就是正正常常娶个老婆到家。你说这事很平常?不见得呢!我儿子有个堂叔,叫张勤富,都二十三岁了,一直没结婚。你知道是为什么?还不是穷!也算他父母有心眼,早就有了打算,二十岁的女儿一直没嫁人。按照我们这边的习惯,哪有超过十八岁不订亲嫁人的?大家以前一直没搞懂,现在才明白过来,他们是等着要给儿子换亲!”
“换亲?什么意思?”
“换亲的意思就是两个家庭把女儿对换了,给各自的儿子成亲。”她神秘一笑,眼神中带着鄙视和轻蔑。
程大跃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从小板凳上摔倒:“就,就这么对换?”
“啊,没错。”
“这么说,‘换亲’,重在一个‘换’字。”他若有所思,“我第一次听说。”
“当然是不多见啦,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跟猪啊狗似的拿去跟人家换?一辈子的恶名。所以我刚才就说,我希望我儿子能够堂堂正正地娶房媳妇到家,做父母的就是死了也能瞑目,否则的话,不是一辈子的恶名了,是子孙几代的臭名。要是跟人吵架,对方只要一说这事,你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换了。”
“哎,能走到这一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没有钱啊。”她的神色中流露些许同情,“他堂叔,这堂叔是按排行叫的,也不知隔了有多远,没有什么关系的。张勤富家,你听这名字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家解放前还是有些底子的,祖上几代靠勤俭节约,慢慢有了积累,没舍得盖房子,更不舍得吃,到解放时攒下了好几亩地,日子慢慢过得好些了,农忙时节也有能力请短工,结果给划成了富农。听说差点给划成地主的,后来因为张礼忠被划成大地主,还枪毙了,小小湾源村出太多的地主也说不过去。仇书记当年报上去后也就没批下来,算张家捡了个便宜,逃过一劫。解放后到现在,一直居住在那幢不规整的房子里,分到张勤富手上也就一小间,吃饭也只能在厨房。虽然他的父亲可以算是一条汉子,虎背熊腰,能吃苦,能受罪,可这么着都换不来钱啊。你想想,这样的条件有哪个姑娘愿来的?”
“真要找到合适的也真不容易,我是说要想让这换亲的事情做成功,需要很多巧合呢,比如,儿子要比女儿大,但又不能大得太多,同时跟对方相差也不能大。”
“所以才等了这么多年。这难点还在于没有人愿意这样做,不可能一早就有这样的计划,没有点思想准备还真做不成。”
“真对上了,那就省事吧?”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此追问,但好奇心还是让他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可过程还得跟正常嫁娶一样来的。”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层不屑,“要面子吧,一切都按明媒正娶来,说起来也是正儿八经的喜事,哪样都不少:对八字、看房子、拿鞋样、谈彩礼、财产和债务、订婚、结婚。但有一样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是,换亲不能像其他情况那样任何一步只要有一方不满意都可以终止,而他们没法改变。”
“挺有意思的。”
“是啊,明天就是看房子了。”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那些规矩很有意思,在我看来,也很复杂。”
“有钱就不复杂。”她神秘一笑,“怎么样,想不想成家?我给你做介绍。”
程大跃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惟恐对方误解,或者给了模棱两可的信息。
“阿弟啊,看我把你给吓的,真不好意思。”她自嘲地一笑,“也是啊,像我们这种穷地方,谁沾着谁倒霉,一辈子脱不了身。你别在意,我刚才是说着玩的。”
“湾源村不错啊。”他很想安慰她,又怕她误会自己真的要扎根,“有山有水,分红也不错。我有个同学插队的地方,每天工分分红才一毛五,比这里少多了。”
“是吗?还真有比我们这片更穷的地方?老婆这么讨?”她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一到农闲时间,我们这里经常有从其他省过来讨饭的,手里都拿了当地政府开的遭水灾、旱灾、或者其他灾害的证明。是粮食就要,饭、粥、隔夜的、馊了的。而我们这里的人就没有人能够有勇气去做那种事。上次那么大的洪水,全村的早稻收成肯定要减少,而且很多人家损失很大,有的连房子都倒了,可没有人出去讨要,想都没有去想。我们应该像那些外省人学习,只要在外面不被饿死,不就省下粮食了。”
“那毕竟是落得下面子的。”他回想起几个月前是经常有操外地口音的人讨饭,开始的时候给了对方一碗米,对方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感激不尽,被她看见了,告诉说,如果这样下去他这点口粮一个月就没了。后来他就改成用手抓把米给对方,但依旧觉得不是个办法,最后跟房东一样,只给些剩饭打发,只不过数量要多些。
“说来说去,像我们这种地方的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又想到了换亲的事,脸上抑制不住轻蔑,“要我说啊,这亲都换上了,索性节省到底,直接过门,还搞那么多名堂,跟一本正经明媒正娶似的。”
“不过,我觉得就那么看一回,能看出些什么呢?婚姻这看一下就能定了?我是说,就算你说的那种明媒正娶。”
“当然也有刻意隐瞒的,能不能成功就要看你平时的人缘了,因为有的时候有人会说破的。比如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欠债,是不是全劳力,为人怎么样,是否聪明,等等。很多东西都是有办法打听到的,介绍人就是第一关嘛!这就是明媒正娶的好处,而像这种换亲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都巴不得早点成亲完婚的。我是说,等不及的是父母,还有男人。在我们这种地方,作为女人比起男人来说,多少还有机会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那就是嫁个好人家,不管是不是真的挑得到,但至少是有这种可能的。”
“很有意思。”
“你们上海那边怎么样?”女房东很好奇,“不讲这些吗?父母也都不管?是不是都那个自什么,自由恋爱吗?”
他一愣,忽然觉得刚才自己有些高高在上了,几乎用陌生的眼睛在看另一个世界,于是尴尬地一笑:“也不是什么完完全全自由恋爱,什么都不考虑。要想生活好一些,就像你刚才说的,对上海的小姑娘来说,嫁人也是一种很重要的改善生活质量的机会。别的不说,如果谁家有一间独立的房子,哪怕就是只能放一张床,那,你就幸福了,有一长队的姑娘等着让你挑呢!如果在闹市,那更不得了,门槛早就给踩烂了。”
“你是说女的会主动去?”
“对啊,如果有那样的条件,想拒绝都难啊!你可能不知道,房子对上海人来说简直比自己的命都重要。有时候,为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都可以闹的不可开交。”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的房子到底小到什么程度,一张床的位置都那么难?”
“是啊,难到不能结婚。小到什么程度?像我在你家住的这么大房间,几乎是我家的两倍大了。而且吃饭,睡觉,放东西,休息,来客人,等等,全在里面!”
“想像不出来。”她摇摇头,“看样子,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难处。”
“当然是啊,所以你们应该高兴,住这么宽敞。上海人一辈子都想不到。”
“不对吧?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怎么能够和你们大城市比呢?你别拿我们乡下人开心了!要不然的话,李卫红和胡小敏她们怎么在这里待不住呢?我想,你也不会在我们村待很久的,所以死活不肯娶农村姑娘。不过,也是,要我有机会都想走,更何况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何必受这份罪?”
他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想到这七绕八拐的,倒把自己给难住了,正好到了下午出工的时间,队干部正一路招呼着。于是,他逃也似的扛着锄头走了。一路上,他脑子里闪现着在上海的生活场景。那些因为无法解决房子而久久不能同居的年轻人私会时不得不带上结婚证,否则的话被联防队查到了就当流氓罪论处,因为他们没有去处,只能在偏僻的马路边。天气热的时候房前屋后,弄堂里,甚至马路上都是露宿避暑的人。因为几代人蜗居一室,还有那些只有一层薄板相隔的不同家庭,无法过正常夫妻生活的更是比比皆是。想到这些,他有时候真的怀疑自己像几乎所有的知青那样坚守不在农村结婚的信念还有没有意义,只是,一想到湾源村除了房子之外没有任何保障的生活,就马上让自己做出了明确决定:绝对不能在农村成家。他觉得能够让自己真正扎根下来的前提是自己和家人足够健康,一辈子不生病;天气足够友善,一辈子没有自然灾害;口粮足够多,一辈子不为食物忧虑。他对于最后一条很是于心不安,回想起在上海的生活,尽管需要半夜起来排队,尽管数量不是很多,但,每个星期多少都有点荤菜吃,粮食也基本够饱,可是这些种粮和养猪的人,除了极少数外很少看到哪家吃饭可以达到管饱的水准,更不用说只有到了节日和重大的喜庆宴席时才有的肉吃。很多时候,他也对自己得到生产队种种照顾也很不安,似乎做了贼一样,不过,却也难以相信自己能够达到他们那样的劳动强度而能泰然处之。他也能体会到村民们对自己的一种敬意,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外乡人,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他们所不明白的事情,更是由于他们把他当成对上级权威的延伸,因为他是响应政策号召来到湾源村的。
田野里绿油油的稻田在微风吹拂下掀起阵阵波浪,空气中夹杂着各种花香,程大跃心情不再那么沉重,尽情地享受这大自然的丰富多彩,不过,对换亲一事还是很好奇,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新发现。
第二天一早,天下起了小股蒙蒙细雨,不仅就停了,猛烈的太阳照射在绿油油的田野上,像个性急的汉子在催促。湾源村成片的水稻这几天正陆陆续续在抽穗,稻穗从叶鞘中伸出的长短不一,随后开出颖花,在村民们不知不觉间悄然进行,仿佛一夜之间约好了似的,热烘烘的空气中就有了淡淡的清香。程大跃是个例外。虽然他以前在上海时偶尔也见过水稻,但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次,他知道了从春耕、育秧、插秧、田间管理等等一路走来的每个细节,曾经觉得那些劳作不但漫无目的,而且遥遥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终结。眼下,他终于体验到了成就感,那成片的穗花就是最好的劳动成果,仿佛经过多日积淀一下子爆发出来,张扬得让人无法拒绝。村民们很难理解他的兴奋,甚至连这种兴奋都没注意到,正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紧张的双抢积累能量,都在准备几天后的端午节,这个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节日。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自得其乐。村民们今天更感兴趣的是张勤富换亲的话题,特别是当事人都不在,说话也就更加自由了。
离程大跃借住的房子隔壁就是张勤富的家,临近中午,今天一大早就在家里忙碌开来的张勤富一家人等到了对方母女俩、婶子和介绍人。四位客人面前每人一只瓷碗,里面是刚做的热气腾腾的四只水泡蛋,白白嫩嫩的特别醒目,一小勺白糖还没有完全溶化,沉在碗底。按照习俗,主人每碗装四只代表盛情款待,但客人一般只吃一半,剩下两只,主人家有孩子的,客人当下会端给小孩吃,而孩子们往往也知道这是很好而且难得的机会,不时在附近转悠;没有孩子,或没看见孩子的则直接放在桌子上。主人会很诚恳地请客人吃完,极尽各种劝词,但客人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吃完的,否则的话就成为日后主人讥笑不懂规矩的谈资。
作为大家关注的中心,蘼金萍姑娘始终没有开口,面前的碗连碰都没碰。她长得很纤弱,十八岁的年龄准确无误地反映在她还有些稚嫩的脸上,低头看着半张桌子的范围,眼圈内隐约有些泪光,但没有流出来。一路上,母亲反复强调这次正式相亲的重要性,哥哥的婚事全指望在换亲上了,不能有任何闪失,走看房子这一步,不管情况如何都不要当场发作,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蘼金萍曾经哭诉多次,说自己年龄还小,根本可以再等上两三年。好不容易找到适合换亲对像的父母亲虽然知道亲家和自己一样肯定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但还是觉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冒风险,更是告诉她说,要解放前,十六岁结婚非常普遍,五岁的年龄差更不应该是个问题。她慢慢意识到这所有的安排其实根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不指望张家会比自己家里条件好,甚至都不去想未来的丈夫会不会对自己好,将来的生活会是怎样,唯一能够作主的是自己的泪水,而此时此刻,连这泪水也不是随便可以流的。
作为换亲的另一个中心,张勤富妹妹始终没露面,早就躲到其他人家去了,这让蘼家人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遗憾。
张勤富对娇小清秀的蘼金萍很满意,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村里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男人没有长得这么漂亮的老婆的,而且让人意外的是她还读过整整五年书,但自己却是目不识丁。于是,他的眼睛像有根线连着她似的,不管身处什么角度,距离远近,都在她身上粘着,本不该在这种场合多露面的他有事没事就在客堂晃悠,心里便有了某种冲动,好在过不了几天就是端午节了,应该有机会再看见她,而且,看双方家长都很着急这阵势,今年年底结婚不会有问题,感觉美滋滋的,脸上充满阳光。
收拾完桌子,双方在介绍人的穿针引线之下扯着闲话,拥挤、简陋而破旧的房子似乎难以让人有参观的兴趣,更像意料之中的没有意外惊喜。不久,介绍人出去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等待她的回来,知道她在向邻居打听张家,特别是张勤富的情况。
张家尽全力准备了一顿午饭,除了常见的像辣椒、茄子、苦瓜等蔬菜外还有放在桌子中心的香喷喷一碗豆豉蒸猪肉。开饭前,张家通过房东想请程大跃陪坐。于是,中午收工回家吃饭,女房东在程大跃进大门的时候就把他挡住,让他别自己做饭了。
“是吗?谁家办喜酒?”两个月前他吃了房东小孩满月酒,那还只是一顿制的小宴请,只需送上两块钱的红包就足够了,而对随个四块钱的礼就能吃上两天的大宴席一直充满期待,不知道有怎样的场面。
“天气这么炎热,饭菜哪里放得住,哪有人家办喜酒的?”她神秘一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孩子他堂叔换亲的事吗?人家女方今天来了,要你去陪坐。”
“我去?我和他们不熟悉啊。”
“没事,不就是陪客人吃个饭嘛,不要那么紧张。你是大城市来的人,见过世面,吃个饭还害怕?人家又不会吃你!”
“说是这样说,可我觉得不合适。”
“你肯定最合适。你也应该了解了一些我们这边的习惯了吧。一般家里来客人都是要找人来陪坐的,多数是本家同族的人,还有就是身份特别的人,像有名望的啊,干部啊,等等。你就属于后一种。说起这陪坐,过年的时候是最热闹的,谁家要是来了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客人,那就等着一家家轮流来请吧,光点心就能让人吃饱了。”
“我真的跟他们不熟悉,到时候都不知道说什么,很难堪的。你堂叔家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让我给搞砸了,可就担当不起,还让我怎么在湾源村生活下去啊。”
“你想得太多了。他们想请你陪坐的目的是想说明张家有人缘,请得动有知识的人上门,脸上有光。对你来说,大不了少说话,甚至都可以不怎么说话。但我相信你一定是最好人选,到时候给张家说点好话,比如张勤富平时怎么勤快,如何聪明,等等。这样一来,双方高兴,事情就成了大半,你这忙就算给帮上了,人家感激你一辈子。”
他觉得没有理由再拒绝了:“那,我是不是需要给他们包个红包,送个礼?”
“你还好先问了这个事,要不然的话就闯祸了。”她忍不住“哈哈”一笑,但脸上很严肃,“这事千万不能给搞乱了。你怎么可以给她红包?红包只有男方才可以给女方的。你给的话还不引起天大的误会?这事可要千万小心,而且,你想得太多了,不就是陪个坐、吃顿饭、给主人添点面子,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多做了反而不好。”
程大跃给吓了一跳,夸张地缩缩脖子,吐吐舌头,跟着房东来到张勤富家。
来到张家,程大跃一眼就知道今天的主角是谁了。让他吃惊的是她满脸稚气,要在上海肯定还在父母身边撒娇,更人他惊讶的是她长得非常白皙的皮肤,不光在这农村,就是在城市来说也很难见到的那种自然的白里透红的颜色,端正的脸有双似乎会说话的漂亮眼睛,都能让人忘记去看她其他地方了。她穿着单一浅灰色的洗得发白但还算完整的对襟上衣,藏青色的裤子,方口布鞋。她一直没有抬起的头,雕塑般一动不动,让刚才还欣然的他心里一震,感觉她就像落在人贩子手中的女孩,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家在何方,未来又有多少凶险在等着自己。尽管被她所深深吸引,他还是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造次,很清楚一旦被误解会有怎么可知和不可知的后果。他已经听说了湾源村与周家村之间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种种思路和做法,令他毛骨悚然。
入席时,张家正如房东所说的那样重点介绍了程大跃,但似乎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好像都在想着各自的心思。
程大跃知道村俗,尽管主人极力推荐,但还是没有坐上正对大门的上席,而是挑了背对大门的下席,跟多少有些认识的张勤富同坐一张长凳。上席留给了介绍人,因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规宴请,所以就没有女人不得与客人同时入席的规矩。
“哎呀,我这是懒汉沾了勤快人的光,精神都好多了。”程大跃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见现场过于沉闷,笑着看似认真又像打趣地说道,“更是嘴馋的看见了满汉全席,好像打记事起就没吃过似的。”
众人一乐,特别是一直满脸忧郁的蘼金萍抬起头看了看程大跃,竟然羞涩地笑了笑,低头的角度不再像之前那么大了,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这谈吐和长相不一般的人,很快猜到是个知青。
“你是知青?上海人?”介绍人问。
“这位大姐眼力真好!怪不得挑上了我们村的张勤富。你可能不知道,他可是湾源村有名的好把式,样样在行,人又勤快,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勤富勤富,人一勤快了,生活自然就会富裕。依我看,这也是他张家的传统,应该说是风水,有了这样的好风水,将来连子孙的前途都不用担心了。”
桌子上的气氛很快就活络了,双方不再那么拘谨,尽管唱主角的只是程大跃。
“谢谢你的吉言。”张勤富的父亲很高兴有他这样的高手在场,尽管女儿一直躲着没露面让大家都有些扫兴,“我家张勤富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你要多教教他。”
“哪有勤快人向懒人学的道理?我倒没什么,懒是我的专长啊,就怕亲家到时候找我麻烦,说,原本好端端的女婿怎么让你带坏了?你说,我这不是找打嘛!”
大家哄堂大笑,都想说点什么,可怎么也接不上话茬,所以,笑也就慢慢变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气氛。
程大跃感到吃这顿饭还真的不容易,也许是这破败的房子和彼此既有的印像很难一下子让大家保持轻松,好在,主客之间劝吃那碗肉倒也没有让桌面完全冷场。
“你从上海那么大又那么好的城市来到农村,能习惯吗?”蘼金萍出人意料地问道,借机仔细地打亮他那健康端正的脸,尽管有些黝黑,但透着红润,眉宇间轻松自如,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又能拥有一切。
“姑娘开金口,好戏一定有!”他笑笑,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被她牵着走。
“你指的是有什么?”她追问。
“有眼光啊!”他觉得自己话说得可能太多了,很想立刻终止这样的话题,或者岔到别的地方去,“你刚才问我是不是习惯,我不知道如果我去其他地方插队能不能习惯,但在湾源村,我是绝对习惯的。要问原因,湾源村绝对是个好地方,人好,山好,水好。俗话不是说‘前塘后港,人人都想’吗?以我看湾源村就是这样的地方。”
“那,你是准备在这长期生活了?”她有些挑衅地看了看他,尽管还是很羞怯,但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她给绕进去了,不觉心生佩服之意,但也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说得太多了,可一时又不知道如何让张家接过话题,暗暗有些后悔来陪客。
张勤富看见面露微笑的蘼金萍更加迷人了,看她的眼光便多了一分**。
“我是知青,是插队的,在这么好的地方占着总有点——让我怎么说呢?”他觉得冷场总不礼貌,硬着头皮应付着。
“插队并不都是让人讨厌的,比如认识的,沾亲带故的,还有,喜欢的,就会非常高兴让他插队啊。”她那份微笑更明显了,但语气中则没了许多先前的挑衅。
尽管知道她并非恶意,但程大跃第一次听到把插队落户给解释成排队夹塞,有种不受欢迎的意味,很是无言以对,正待迷惘之际,忽然注意到了张勤富看蘼金萍那难以掩饰的痴迷目光,于是找到救星似的故意放大声音:“勤富啊,你别光欣赏漂亮未婚妻,一个人偷偷乐,也该你说说了。”
蘼金萍似乎知道张勤富不懂什么叫“未婚妻”,瞥了他一眼,有些看不起。
“未婚妻,什么未婚妻?”
“就是没有过门的老婆。”
他脸“唰”地红到耳根,仿佛偷窥时被人发觉,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我,我就是想以后能够好好地过日子。”
程大跃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但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说话,连“嗯啊”都给省了,一心想着早点结束这宴席。
桌子上安静了许多,偶尔有张勤富父母亲劝菜夹肉和客人们客气地谢绝声音,特别是介绍人,有些夸张地端着碗,绕开了对方夹来的一块肉,连说自己够了。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蘼金萍终于打破安静,吃得并不多,速度也很慢。
没有人应和,直到程大跃被她眼光逼视,知道无法再装糊涂:“是说我吗?”
她挑衅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鄙人姓程名大跃。”
“大跃进?但是,我出生得都比那早,你应该不会吧?”她很惊讶。
程大跃很吃惊于她的机敏,从自己在湾源村的经验来说,他们一般是很少去关心这些新名词的,更何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且当时她的年龄也很小。他回想自己也是在中学的日子里才知道大跃进的一些历史,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名字才有所了解,那是父母亲当时为了赶时髦给改的。
现场的人都不很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依稀记得有“大跃进”这个名词。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冷场,受审似的,好在宴席已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那就说说上海的事吧。”见他没有说话,她并不气馁,脸上充满期待。
程大跃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觉得张勤富将来很难管得住她。不过,看见她那因没有完全摆脱拘束而有些矜持,但透着活拨和挑战的神色,他心里还是一阵悸动,勉强没有流露在脸上,努力装得轻松,笑道:“要听上海的事?没问题啊,只要你来到,嫁到张勤富家,就有很多时间听了。”
在场的人除了蘼金萍都笑了。
“我会来的。”蘼金萍深奥地咧咧嘴。
现场的人都没有听清她冷不丁说的那句话,显得很不经意,但程大跃还是很清楚地听见了,颇费思量地去揣摩她的意思,尽管知道自己本不应该去想。
宴席终于结束,程大跃谢了张家的邀请,并没有和客人们打招呼,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如释重负地躺在床上。
晚上,张勤富特地来到程大跃房间,感谢他中午能够赏光陪客,一脸的灿烂,声音都洪亮了:“我家这边已经给了对方一个好印像,相信已经过关了,现在就等明天我妹妹去她家的情况。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父母一直在给我妹妹说好话,现在还在嘱咐明天无论如何都不要耍性子。我知道我妹妹很懂事,我们这边绝对没问题,相信那个男的也不能够有问题。”
程大跃力图让自己分享他的喜悦:“恭喜你啊,年底就能结婚吧?到时候可别把我给忘了,我可是要喝你的喜酒的。”
“那当然请你喝喜酒,坐的还是上座。你可帮了大忙了。”一说到结婚,他美滋滋的,眼睛里充满对那一刻的期待。
“我怎么没看见你妹妹?”
“她啊,在外面躲了一整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露面,把全家人都给急的,都快动员大家去找人了。也不知真饿了,还是怎么回事,吃晚饭的时候我妹妹也不客气,把中午剩下的肉全给吃了。倒不是不让她吃,就是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以前比谁都懂事,都节约,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程大跃若有所思:“你妹妹见过她的未婚夫吗?就是她未来的老公。”
“没有见过,就像我没见过我老婆一样,都只听介绍人说,长相啊,脾气啊,家里条件啊,人品啊什么的。”
“你觉得怎么样?”
“介绍人都是往好里说的,不好的东西就瞒着,就靠你看房子的时候去调查了。不过,她确实漂亮,这点不假。”
“要是你妹妹不同意呢?”
“你可别吓唬我!”他一脸紧张,“她一不同意,我的婚事也就跟着没戏了。”
程大跃一笑,安慰他:“你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今年一定能完婚。”
“求菩萨保佑,明天别出意外。”他先是神色严肃,后又立刻轻松了,脸上笑眯眯的,“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我要去送礼的,又有机会看到她了,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妹妹那样躲着,不让我看。”
程大跃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于是对湾源村的端午节有了期待,而自己本来对端午节是没有什么特别印像的。慢慢地,他体会到了湾源村对这个节日的重视,全年中除年之外最重要的节日,而凡事讲究自己动手的做法更是让他感到很新鲜。
湾源村过端午节的气氛虽然不如过年那么浓厚,亲戚间走动也只在岳父母和舅舅这些至亲的很小范围内,但还是显示出它的重要性:家家户户隔天都要包粽子和包子,当节这天还会取消出工,田野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就连放牛的也会提前备上一天的草料,给自己放假:挑些牛喜欢吃的鲜嫩的草砍回家。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上学的孩子们。另一个让人期待的因素是龙舟赛,尽管湾源村和附近的村子没有这项赛事,但稍微远点的地方还是会有这样的安排。
这天一早,盛枝琴和女儿一边议论一边忙碌着,正好利用这样的机会教授一些生活技能。她们仔细地准备各种原料用来包粽子和做包子。经过几年的节衣缩食,家里的那些米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所以,她今年特别要多做一些,不再像往年那样只是表表意思地做一点点,走过场似的。看着依旧小半截的墙壁,她在想,也许再过两年,就有力量把剩下的那些墙给补齐了。
她们将十升糯米用水浸着,准备分成三份,分别包肉粽、碱水粽和白米粽,其中包碱水粽子的米是特别用黄豆秸秆灰浸出的水浸泡着的。她们又找出前些天买的三把新箬叶,和去年吃粽子时特别清洗晾干保留的旧箬叶,浸泡在木盆里,墨绿色和浅灰色的混在一处,浸在一起还有隔年收获的金边蒲苇,那是马水龙像所有湾源村人家的小孩一样,在进入小河的那些沟渠近岸淤泥中收割成熟的自然生长或有意移栽的野生蒲苇,稍微截去两头,留下三四尺长筷子粗细而非常均匀结实的直茎部分。她们将刚买的三斤多猪肉分成两份,一份整齐的两斤肉是明天送给盛枝琴哥哥的重头礼物,剩下的先切出块整齐的六块肉,作为招待可能的来客之用,再把边角肉的较大部分切成小块,加盐腌着,用来包粽子,剩下的剁成小半碗的肉糜,留着做每天的包子陷。看着可以包二三十个肉粽的碎肉,她们要给中午回家吃饭的马水龙一个惊喜,但是,最后多少有一些失望,因为他并没有对肉馅表现得很兴奋,倒是很想试着包粽子,只是没有时间。于是,盛枝琴借机故意又说起读书很多的限制,连过个端午节的假也没有,是不是就别读了。他跟以往的反应别无二致,不再坚持要学包粽子了,惹得她们一阵大笑。
她们从水中抽出箬叶,新老掺杂着使用,将其叠成掌宽,从中间对折,窝成尖底斗形时一侧折叠指宽作为底部,抓了把糯米填上,加上一小块肉,填满糯米,右手捏住箬叶在左手掌上一颠一颠地抖实,紧紧地窝上箬叶将糯米封住,掐出折边的时候加上一根留出根部一端的金边蒲苇,紧贴着糯米将浸金边蒲苇的另一端与箬叶纠在一起后转过身,形成最后一只角,用金边蒲苇从这只角开始将其一点点使劲缠绕,最后挽成一个扣,把预留的那端往使劲外拉,一只几乎等边的菱形粽子就算包成了。粽子包得越紧,能够放置的时间就越长,尽管她们知道这些粽子根本不需要保留那么久。当她们把肉粽全部包完之后,先两个一组通过露在外面的金边蒲苇搓成绳子连在一起,再是四只,最后八个一组地串在一起。
很快,她们将所有的粽子都包完了,放进大铁锅内开始煮,屋内慢慢地就有了箬叶的清香味,晚饭时分变成浓郁的肉粽里逸出的肉香味,粽子熟了:剪开绳子,抽出金边蒲苇,仔细打开箬叶,插上筷子,再小心地揭掉箬叶,把它放在一旁以便浸水里洗净,留作明年再用。全家人拄着筷子,美滋滋地享受了一顿肉粽所带来的美食。
第二天一早,马暖山去小河边浅水近岸采了菖蒲和艾草,配成对,每扇门的两侧都给挂上,近处能够闻出特殊的馨香。
她们开始做包子,将肉糜与已经洗净剁碎的一大钵米苋拌和在一起,形成鲜艳的紫红色。她们对今年的包子陷很是期待,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带肉的陷料,试了试和好的面,手感有些黏,开始做包子,一只只地放在用纱巾铺垫的蒸笼内。
马暖山半晌时像往年一样在腰形竹制礼篮内买了那预留的猪肉和两小包糖制油炸面糕,独自去了唯一的舅子家。
中午,马家像几乎所有湾源村的人家一样,准备完了端午节的食物,只是,没有端午节来往的至亲来客。盛枝琴让女儿跟中午刚回家吃饭的儿子提了八只粽子和八只包子去程大跃的住处,以感谢他对自己受伤时候的帮助,并告诉说年底应该能够还上看病的钱。回来的时候,他们手上拿着一袋斤重的大袋水果糖,让她很是为难,原本想感谢对方的,不成想又占了一回便宜。
吃午饭时,村里已经传开了,靠近盛枝琴娘家的几个村子准备下午举行龙舟赛,很多人便约着要去观看。她已经很久没回过娘家了,极力劝儿子一块去看龙舟赛,但儿子一点不为之心动,坚持要去上学,只好关照说,如果她们回家晚,他肚子饿的话可以吃粽子或包子,不要追到外婆家。
她带着女儿先到了娘家,跟附近所有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一同来到龙舟赛现场。
这是一处四周环山的平坦地带,呈现横置的近似等边三角形,边长约八里,顶角朝东,下边被一突出的山梁给挤压进来一里多深,一条河流从东头那只顶角向西斜穿而过,最后在底边下方的一角破边而去,河流水面在此通过人工堤坝的提升,形成一段三十几丈宽一里长的深水缓流区。该地星罗棋布地分散着大大小小的村落,以河边的几个为大,而山脚下的只是些十几户,甚至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其中又以“古田村”最为有名,周边村子都以能与其联盟为荣,号称“古田十八村”,经常出现的纠纷一旦到了械斗的边缘,争执的另一方往往会露怯。古田村解放前也是附近最富有的村子,其他村子的巷子都是泥地,而村里的几个财主集资修建了青石板路:用宽和厚都是尺许、长三尺的条石将村里主要通道联通,经过长时间雨水的冲刷,四周形成了越来越深的沟,但基础结实的条石却一直稳稳地贴着地面。
龙舟赛就安排在那缓流区。解放前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次龙舟赛,之后因为经常引发打架,受到控制,这事便渐渐衰落,只是偶尔也有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重新拾起此事,做些小规模的比赛,虽然平和,但却少了村民们一向追求的热闹劲,总有力气没有用尽、能力没有尽情发挥的遗憾。
这时候,龙舟赛区两岸站满了从各村赶来观看的人们,有的干脆爬上了高高低低的树木,桥上更是人满为患,没有护栏的桥面让靠外沿的人紧张不已,因为身后不时有人往前拥挤,更有喜欢惹事的年轻人发出怪叫,相互怂恿着朝姑娘们身上挤,有的尖叫着躲避。突然有人落水了,“咚——”地一声溅起水花,只见有位姑娘在水中胡乱扑腾,有几个男青年跳入水中营救。人群稍微安静片刻,便又有人起哄,说,谁先救起来谁就有资格把她带回家做老婆。几个浑身湿透的人上了岸,男青年满脸兴奋,似乎觉得救人的过程特别短,很享受这种稍微有点冷的冲凉体验,而那个姑娘则一脸恐惧,单薄的衣服让身体的曲线展露无余,几乎跟没穿衣服一样,观看的人们更加兴奋,不时有人吹起口哨,甚至戏说邀请她上自己家更换衣服。这时候有同伴跑过来搀扶她,赶紧进村找熟悉的人家借些衣服穿。桥面上的人似乎还想看湿透衣服的姑娘,于是又涌起了骚乱,姑娘和小孩子们纷纷撤离,直到桥面上没了女人,现场才稍微安静下来。
堤坝处停着十艘不同的龙舟,有的破旧,有的油漆斑驳,有的干脆没有油漆,有的则较新,就连龙首都大小不一,划手手中的桨千奇百怪,或板,或片,或长,或短,但船形都一律的狭长扁平,龙首上系着红色围布,桨上都扎着红绳,而人们关注的大鼓色彩艳丽,鼓手更是特别穿上了橘红色的对襟上衣,飘着缎带,让身穿素色衣服平常模样的划手们几乎从视野中消失。
岸上的人纷纷议论那些龙舟,争论着谁的船最好看,价值最高,哪个村子能在这次龙舟赛中取胜,有的索性打起了赌。
水面上的龙舟已经不耐烦了,每船十人:八个划手,一个鼓手,一个指挥。站在水中的划手们个个跃跃欲试,等不及要把船推出去,鼓手们则高举鼓槌,而指挥不停地嚷嚷,让大家一定统一听从指挥。
岸上,几个年长的在准备三根扎着红缎子的土铳,一起举起,铳口斜向水面之上,约好同时扣动扳机,但还未开始数数时发现已经有两只龙舟冲了出去,水面上顿时乱作一团,争吵四起,就连岸上的观众也在忿忿不平。好在多数船还停在原处,先走的那两只船不得不回到原地,那些划手很是不悦,徒劳般浪费的精力,埋怨那些性急的人错误地鼓动大家抢先,而指挥趁机说大家一定要听从指挥,只是已经没有人听了。
龙舟好容易归位,岸上那些长者警告说,如果再发生抢跑,一律取消资格,但划手们似乎很不在意,心里想的是谁先到终点,这个胜利就足够村里人一年的炫耀了,没有人会注意和在乎这些细节。
长者们汲取刚才举铳速度太快给人误导的教训,慢悠悠的举起土铳,轻声地数到“三”,同时扣动扳机,只听见“咚咚咚”三声巨响,与远近的山体和房子撞击之后形成零碎的回声,三束青烟射向河面之上的空中,汇聚一团,很快消失了。
岸边的人群停止了吵打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龙舟上,叫喊声四起。
此时,龙舟赛的起点已经乱作一团,其中有条最靠岸边的船慌乱之中侧翻进水,心有不甘的他们乘忙乱之机拉翻了靠近的那只船。两船上的划手便打了起来,一时间水花四起,岸上的人群更是助威起哄。
不过,更多的人把注意力投向河面,高亢的鼓声催热人们的血液,就连那些在起点打架的人也歇了手,登上岸,随着人群一点点跟着龙舟的方向朝桥的方向移动。
八条龙舟在河面上渐渐拉开距离,有条慢慢落后的船无论指挥如何叫喊,鼓手怎样使劲,都无法让划手们统一节奏,落后的距离越来越大,最后很沮丧地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开始了相互指责,不过,很快都明白了自己落后的很大原因是动作不一致,只好做起了观众,看着那些走在最前面的船上人们动作很协调,指挥、鼓手和划手的喊叫声几乎同步,船优美地划出水痕。
在最前面的龙舟到达桥下,完成三分之二的赛程时又有两只船放弃了比赛。
过了桥,最快的那两艘咬得很紧的龙舟始终难以摆脱对方,眼看着终点就要到了,双方开始有些小动作:挑开对方的划桨,用桨去顶对方的船帮。双方动作越来越大,以至于伸手拉扯对方的船,不让超出,最后发展到划手之间的直接拉扯,甚至用桨对打,连鼓手和指挥也加入了打斗,龙舟只有借助惯性继续向前滑行。很快,原本紧随其后排在第三位的龙舟超了过去,划手们似乎浑然不知情况有变,使劲向前划桨。眼看着不再有任何希望夺冠,那两只船上的划手们彼此打斗得更加厉害,有的已经纠缠着跳进了水里,任由后面的船一只只超了过去。好在船上和水中无法使出力气,使双方的打斗更像是一种示威,在比气势。
终点水面附近的两侧岸上,人越挤越多。有的人乘机推搡,又有人落水了,好在都是些冲在前面的年轻小伙子,很快游上了岸,一路冲将过来,人们纷纷躲避。
随着两船打斗,吵闹声嘈杂一片,有愤怒的人甚至向河中扔起了泥巴和石块。尽管人们对出现这种打斗和闹事的情况有所准备,但,很多人还是很投入,似乎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纷纷指责挑起事端的人,却谁也说不清是哪方先起的事。
那艘第一个到达终点的船上,划手们非常兴奋地挥舞手中的划桨,胡乱叫喊着,庆祝自己的胜利,特别是这胜利有点来之不易,捡到钱包似的意外便宜。
当那两艘船上的人们打得筋疲力尽,浑身湿透的时候,双方偃旗息鼓,不再有精力争吵,悻悻然游上岸,力图避开人们的目光,特别害怕听到同村人的责怪。
一直在观察双方冲突的那些年长着,看到情形并不严重,只有几个人受了些轻伤,便放心地来到终点,郑重其事地给第一名发奖品:一只贴着红纸的大猪头。
获奖者们满脸灿烂,连此时已经偏西的太阳都似乎逊色了。他们兴奋地举起猪头,应和着船上的鼓声抖动,一个个传递,最后将猪头传到船上,稳稳地架在船首,之后,所有的人重新回到船上,悠然自得地划起桨,将船慢慢地向上游划去,一路敲着大鼓,渐渐消失在观众们的视线里。
龙舟赛现场的人们慢慢散开,浩浩荡荡地经过桥面,向各个方向离去,尽管每个人的脸上都还留着兴奋的痕迹,但都不再冲陌生人大声喊叫,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人之间的交流了,像过年一般充满乐趣,盼望着明年,甚至以后每年都有龙舟赛。
盛枝琴带着女儿乘混乱之机与娘家的亲戚分开了,以免盛情之下的留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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