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猫小说 > 玄幻魔法 > 旅年之眼中的世界 > 第七章 竹弯笋直

第七章 竹弯笋直(1 / 1)

()新房子摆脱了老房子的阴暗环境,但几乎没有遮蔽的大空间却让屋里屋外不但温度相同,就连风也差不多一样大小了。因病躺在床上的盛枝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围绕建新房子而焕发出来的生活的热望也渐渐暗淡下来,似乎生命就像那随风摇晃不停的煤油灯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不过,她已经越过对死亡的恐惧感,因而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低落情绪,每每想起大儿子,心中充满慰籍,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就是为他而来,现在任务完成了,不留什么遗憾。小儿子天天出现的身影,让她心生怜悯,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顾及了,相信人各有命,而这房子或许就是唯一能为他所做的。对唯一的女儿,她没有多少担心,所能做的就是开始考虑如何教授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诸如制做鞋子、绣花、编织草帽、缝补衣服、纺纱、腌制咸菜、做豆腐、做麦芽糖、做豆豉、晒酱油、做麦酱、做甜米酒、霉豆腐、豆芽、辣椒干、炒爆米花、做端午包子、七月十五糯米糕、荞麦皮蒸饺等等除了盐巴以外的任何日常生活必需品。将来长大后嫁到婆家也不至于让人笑话,独立成家之后也能把有限的资源最大化地改善家人的生活。

马桃春这几天很高兴,因为母亲愿意教授一些知识并主动让自己试着动手做了,以前母亲总是以怕做坏了浪费东西而很少让她动手的。这天上午,她做完早饭又服侍母亲喝了些粥,按照母亲的指导将糯米煮成稀薄的浆糊,拿出一竹筐平时积攒的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碎布头,又从建新房子留下零料堆里找出一块四分之一桌面大小的木板洗净晾干。她把全部东西搬到床前,冬季温暖的阳光尽管没能直接照射到,但半截的南墙让亮灿灿的光线充满每一个角落。她用筅箒沾些浆糊,轻轻刷在木板上的一角,再小心翼翼地将碎布头一块块贴上去,扯紧铺平。但有些碎布头一会儿又卷了起来,母亲告诉说浆糊刷多了些,她把原有的浆糊又抹开了一块,再贴时就没有卷曲的布头了,脸上露出笑容,充满成就感。就这样,她铺满了一层,放在太阳下晒着,在没有干透之前又贴铺了第二层,放在大门口彻底晾晒。

新房子东片,马暖山正在用好不容易才得到队长许可拿到的稻草编织雨披:一根两指粗的竹竿,他从一把稻草中仔细抽出一小支,与竹竿成直角,用前一支中抽出的几根将其缠绕压紧,就这样,一点点沿展,最终变成一块两丈长、两尺半宽、一侧带有竹筋的雨披。他在女儿的帮助下,将雨披架在东墙上,竹筋处用稻草绳系吊在柱子上,另一侧部分地与下方的雨披重叠。

马水龙在一旁自作主张地帮着,学着父亲的样子把稻草分成小支,又好奇地观察如何架设。中午时分,饥肠辘辘的他渐渐失去了兴趣,坐在大门处的太阳光下,眼睛无神地看着鸡们在稻草堆里觅食,期盼着姐姐能够像前几天那样变戏法似的给他一只烘熟的红薯。他知道,自从搬进新家后家里一直只有早晚两餐,烘红薯是唯一的指望。果然不出所料,他闻到一股香味,只见马桃春手里拿着几只烘红薯,笑嘻嘻地朝自己走来。他赶紧跑了过去,接过她从中挑出最大的那个,热乎乎的,像只暖炉。马桃春将剩下的给了父亲一只,又劝母亲也吃了只,自己拿了最后那只。这似乎是家里的习惯了,每当农闲时节,只安排两顿饭的时候,她总是从存储的红薯堆里挑选几个,放进烧完早饭的炉膛内烘熟作为中午垫饥之物。

下午,马桃春将木板拿到母亲床前,上面碎布头贴片已经晾晒干透了。她扯住贴片一角,慢慢撕下,最后拿在手中的是一整张贴片,敲上去“砰砰”作响,显得非常结实。她拉了拉,又小心地加力,终于确认贴片足够强韧,满脸的兴奋:“妈妈,这又是一块新布呢!而且厚实得很,做鞋子面料肯定没问题。怪不得妈妈从来不舍得扔掉那些碎布头,哪怕是很小的一块也收着。”

“有整块布的地方是用来做鞋帮内衬用的,其他的就用来做鞋底,千层底。要懂得如何过日子,就要物尽其用。我们是个穷家,有很多在别人眼里寻常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就是跃不过去的坎,没有这些从点滴开始的积累是行不通的。”盛枝琴也笑了,“就拿一双袜子来说吧,一般来说,后脚跟的位置先破,那就用布片来补,很结实;等脚趾的地方破了,一样的方法来补;到最后整个脚底都换成补丁了。当连补丁都挂不住的时候,袜子不能再穿了,但它还是有用的,螺旋形剪开之后就是一根绳子。”

“那么多的步骤啊。”

“是啊,这就是生活,我们家的生活,穷人的生活。进,我们必须靠每一点滴的积累;出,我们必须靠每一点的节制。只有这样才能积攒到我们可以做件大事情的机会,就像我们盖房子,这可就是我们家一辈子的累积结果,说不定还要留下债务给子孙呢。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是——”她感叹着,为自己卧病在床感到无奈,似乎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人各有命吧。很多事是没有办法掌握的,那就是命,你能够做的其实也是命中注定了的,是命的一部分。好在,这房子也有个样了,虽然离真正完工还差得很远,但毕竟有个地方可住,将来怎么样,那就全靠子孙后代了。”

“妈妈,你应该找医生来看看病的,要不就去公社卫生所,别再拖了。”

“不用了。”她声音怅然,目光暗淡,茫然地看看四处透风的房子,再回到女儿身上,“艾草是个能治百病的好东西。你要记住了,每年秋天家里都要采些回家,晾干了。人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熬汤喝,就像你现在熬给我喝的那样,时间要长些,这样一来才有药力,闻闻味道就知道了,冲鼻子,很有力量,是驱寒气的。”

“可是,还是要看医生的啊。”

“看医生?”她控制着,没往下说,只是摇摇头,眼睛里有些泪花。

“要不我去找哥哥吧。”

“不!”她很坚决地说道,“你哥哥他是我心中的肉,炼成了精,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打扰他!当然,你也是妈妈心头上的肉,只是,你迟早是要嫁人的。”

“我要一辈子在家陪妈妈。”

“傻姑娘,哪有女儿不嫁人的?”她努力笑笑,“我希望啊,你们将来都是有出息的,不再像妈妈这样受苦。我是竹子,你们是笋:我这棵弯竹子脚下长出的是直挺挺的笋!你哥哥已经是那直笋了,我希望你也是,你弟弟也是,全都是高高直直的竹子,就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天——”

“妈妈,你不会有事的!”她几乎哭了,“你又没得什么大病,看看就会好起来的。我可以去跟邻居借钱来看病的。”

“你哭什么?”她为女儿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妈妈没事,所以啊,这才用不着去看病,更用不着去借钱嘛。”

“可是,你现在卧床不起了。”

“没事的,难道你还不相信妈妈?我躺几天就会好起来的,要真的好不了,那看医生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白费钱。”

“不要拖嘛。”她又哭了。

“拖?没有啊!我的乖女儿天天给我煮药喝,哪里会拖呢?至于吃什么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就像吃什么饭一样,有吃山珍海味的,也有吃粗茶淡饭的,全在各自的命,注定了的,人一生下来,八字就定了,想改都改不了。以前啊,有出戏,说的是一个人生来命苦,在外讨饭为生,吃不饱,穿不暖,三九严寒连鞋子都没穿,整天哭,连泪都流干了。他心很诚,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碰到菩萨就烧香,不管庙大庙小,没有钱就只好用水代酒,用草代香,每次都念‘三杯净茶当敬酒、三根芦草当敬香’。也真给感动了,有一天路过一座山,他碰见一个仙人,仙人就问他为什么哭。他就述说自己的痛苦,几乎不是人过的日子,要是自己哪天能够发达,就算少活几年也值得。仙人告诉他说,人各有命的,或者长寿,或者有钱,或者出名,如果愿意以命换钱的话,可以满足。那人一听乐了,心里想,以后有钱了,怎么可能不会长寿呢?到时候吃好的,用好的,像皇帝那样,不经风,不着雨的,怎么会得病呢!他就让仙人给了他一个县官做,代价是只能再活十年。后来不久,他果然不出仙人所料,当上了县官,有吃不完的,玩不厌的,比皇帝还开心。眼看着快十年了,又是个冬天,他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之前一直不把仙人的话当回事,这些日子特别小心谨慎,觉得自己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死就能死呢?这天,他坐在轿子里,办完公务回家,经过一段很平常的山路,突然想起,这就是当年遇见仙人的地方,心里有些紧张,担心会不会是仙人要取他性命,不然的话死是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时候,满山遍野都在下雪。他拉开帘子,伸出右手,让食指接着一粒雪花,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雪粒很快熔化了,感觉到一股寒气从那根指头传遍全身,浑身抖了一下。他不以为然,很快出了山,仙人并没有出现,很高兴,又想,当年风雪天里着点凉能算什么事?别说这手指上一点雪花,就是光着脚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过,回到家里,他发现无论如何生火取暖,都无法赶走身体内那股寒气,越来越重的寒气,不几天就病倒不起,不得不相信仙人说过的话,最后死了。”

“真可怜,可仙人就为什么不多给他几年呢?或者根本就不要去缩短他的寿命,他好不容易才有那样的机会,多可惜啊。”

“是啊,为什么不呢?道理很简单,人是有命的,怎么改也是没有用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手鼓声,那是挑着箩担的商贩进村了。盛枝琴从内衣口袋里搜出两角钱,让女儿去卖些彩色丝线,要教她如何在鞋子上锈花。

马桃春来到村子中心的广场,见一个年龄三十多的商贩右手在正反方向旋转手鼓,两面通过细绳固定的小木珠便敲击着鼓面,发出一阵紧一阵松的鼓声,周围站了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小孩子,围着两只架在箩筐上的扁而大的长方形玻璃箱子,观看并评论里面各种新奇的日用小商品,有各色钮口、针线、顶箍、塑料头饰、发卡等物,而箱架子上扎着成束的松紧绳、头绳。他一边观察手里紧紧捏着钱的会真的买东西的人,微笑着给人点头,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小孩子们,用手挡住那些靠得太近的,惟恐玻璃箱子被挤翻打碎。也有认识的女人热心地和他打招呼,说些闲话,又问有什么新鲜物品。

商贩掀起玻璃箱子一头,从里面拿出一只布袋,放在上面,打开后露出几小捆彩色丝线和几卷毛线,递给她一组丝线,半开玩笑地说道:“现在有心思绣花的人可不多了,只有准备嫁人的才有可能。”

“你才嫁人呢!”马桃春羞红了脸,“你再说的话,我可只拿东西不给钱了。”

“好啊,这点丝线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吧。”老道的商贩处处主动,“到时候我可要喝喜你的酒,你一定要通知我。”

“美死你!”她说完摔下两毛钱就跑开了,脸色绯红,但并没有真的生气。

商贩笑了,周围的人比先前多了许多,也都跟着笑了,看着她乌黑粗长的辫子,怂恿着让他送给她两根头绳。他似乎像看一道风景般,忙着招呼生意,不再理会。

回到家里,马桃春的脸依旧很红,显得有些兴奋,笑容不由自主地挂在脸上。

“你是怎么啦,脸为什么那么红?”盛枝琴接过女儿手中八支各色丝线,仔细看看,然后摸摸,“真漂亮,很软和。两毛钱怎么买这么多?我还以为只能买四支呢。这些丝线可以绣十双鞋子了。早知道的话,买一毛钱的就行了,免得浪费。”

“那个傻瓜乱说话,我拿了就回来了。”她脸上露出的依然是兴奋。

盛枝琴费了些功夫询问女儿,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也严肃了:“你赶紧把多余的线给他送回去,我们不能随便得人家的便宜,特别是对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来说更是如此。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心思?我们千万不能贪小便宜。否则的话,一不小心就能把自己给卖了,对方所花的代价也就那么点蝇头小利的东西。”

她并没有完全明白母亲的意思,但知道自己做错了,脸色渐渐恢复正常,点头认可母亲,只是觉得他并不就那么可怕,特别是那张脸,还是很友善的。她跟母亲一起挑选最喜欢的丝线,把剩下的那四支给送回了。商贩感到很有些意外,不过,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原本想送她两根头绳,但这也只停留在脑子里,一飞而过。

盛枝琴让女儿从油漆已经剥落的自己结婚时用的针线盒内找出一张鞋样,马蹄形的已经泛黄的纸片,开口处对接起来后就是立体的船形平口鞋帮了:“这是基本鞋样,你只要做些修剪就能够大,也可以小,吃不准的时候直接放在脚上比一比。”

她将鞋样平整地放在一张破旧不堪的报纸上,依样剪出一只新鞋样,在自己脚上试了试,再做了些修改,直到合适。

“这是一块好料,好几年前做衣服时留下的边料,是做鞋子的整料。”盛枝琴吃力地坐了起来,手把手地教女儿,看见她有些不敢下手剪,“当然要剪,这跟做衣服一样,不剪的话怎么能成衣服?不然的话,那就只有当块布料来看了!有钱人才有那心。”

“可还是不够尺寸呢。”她用鞋样比了比,离整块料还差了两寸。

“不可能用整块料做鞋子的!除非有钱人家。这时候就是要靠拼接功夫了,拼接本身当然很简单,但,要做到的是既要把鞋子做起来,又要留下尽可能大块的料子,而且,拼接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都是拼在后半部分,做成鞋子之后就是侧面,一点都不显眼,而前面就必须留完整的。”

她终于剪成一双新鞋面料,又用刚做成的贴片剪了内衬和薄质白色土布的里层,将三层叠在一起后在边缘用一半指宽的布条滚边,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很是兴奋,颇有成就感地欣赏着,突然意识到那块好料变成自己的鞋子,愣住了,怏怏地说道:“妈妈,应该先给你做新双鞋才对,你一直穿的都是破损的鞋子。要不,给爸爸也行。”

“小姑娘才真正需要好看嘛。”盛枝琴安慰她,叹了叹气,“按说,家里这大过年的,应该给你做件新衣服才是理,花花的,红红的,多么喜庆啊!只是——”

“我不喜欢穿新衣服。”

“哎,是啊,我都是在用嘴做衣服,用嘴巴来疼爱你们。”盛枝琴感叹着。

她又在针线盒里找出夹在报纸中的几片大小不一的乌黑的绣花样子,挑出一副,把它用几粒饭糁平整地贴在报纸上,再放在煤油灯防风罩的上端,离开半尺的位置,来回移动,让烟均匀地熏着。不久,当她小心翼翼地揭开老样并小心放好之后,很是惊讶地看见报纸上漆黑一团处清晰地出现本色图案:祥云和花草。她仔细地剪出本色的图案,轻轻地贴在鞋帮上。她找出彩色丝线,盛枝琴演示着如何将丝线劈成两根、四根、八根。她觉得很神奇,学着劈线,依照想像中的颜色,一针针地将图案覆盖,渐渐地,露出一片粉红色的叶片,丰满而艳丽。

盛枝琴的病情并没有像她自己所想像的那样越来越糟糕,相反,渐渐稳定,特别是年后大儿子回家时看见母亲得的似乎只是一般的感冒而已,几天后托人送来几片药丸,她依嘱吃了,当天就就能够下床,第二天就基本痊愈了。她觉得自己这条命是拣回来的,更是儿子给的,尽管后来儿子告诉说,像这种小毛小病的,千万不要硬扛着,其实很简单地吃点药就可以解决问题。不过,女儿对绣花的兴趣越来越高,似乎是这次生病的意外收获。只是,买的丝线中缺少红色的,让她无法完成花蕾芯子那小块,而千层底早早地纳好了,尽管针脚并不很均匀,也不够密致,直锥也给别断了一根。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了春耕。

这天临近中午,当村子广场再次传来手鼓声时,马桃春兴奋地冲出门,来到货担,发现还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商贩。他也很快就认出了她,尽管她已经脱去棉衣,换上了春装,侧襟褂下难以掩饰丰满的胸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不等她开口,翻出一大把丝线。她一眼就看见了红色的丝线,拉出一支,刚想走,才意识到自己没带钱。

“没关系,就算送给你吧。”

她摇摇头,又不愿意放弃手中的丝线,迟疑地说道:“我待会儿就送来。”

“你家住哪里?我过去也行。”

她没吱声,走了。

他目送她,直到她进了家门,转身笑容可掬地继续卖货。当不再有人买货时,他收起手鼓,挑起箩担,朝马家走去。

马家新房子鲜亮的颜色早已经褪去,那些稻草编织的雨披经过春季雨水的冲刷,已经很顺服地变得紧致,表面也因霉变已经变成深灰色。他进了大门,将萝担放在一旁,坐在客堂中心位置的八仙桌上。

“我妈妈不在,去菜园了,待会儿就回来,到时候会给你钱的。”她手里拿着那支丝线,有些不舍,依靠在屋柱上。

“没事,就送你了。”他灿烂地笑着,指了指箩担,“我那里还有好多东西,你随便挑,只要你喜欢,就送给你。”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看了看他,很是欣赏他那明显比一般人白净的脸与和善的表情:“我妈妈不让要人东西的。”

“没事的。我相信你妈妈说的是不要陌生人的东西,我们已经认识了,就不应该那样。否则的话,哪来走亲访友的一定带着礼物送?哎呀,就一支丝线,能值几分钱?根本就不算可以送的东西,跟河里流过的水一样,完全没有必要把它当回事。”

她很喜欢他的幽默,忍不住“噗哧”一笑,看了看他:“我还是还给你吧。”

他本想再说什么,但发现露出笑脸的她更加迷人,清纯得像山泉那样一见到底。他接过丝线时装着无意之中碰了碰她的手,又就手推回,观察着她羞涩的表情。

马桃春逃开了,但是,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手掌心的温暖,而且手感很是有力而又柔和。脸一下子红到耳跟,她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全然陌生的跳动,内心很是紧张,不敢看他,但脸保持着微笑。

“我这些东西可以随便你拿。”他小心地试探着,“只要你喜欢,而且,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正这时,盛枝琴带着小儿子回来了,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尽管女儿离那陌生的男人有好几步远,但从他那难以掩饰,甚至没有掩饰的表情中读到了些许让她不安的内容,再看看女儿,腮间的粉红更让她担心得几乎要生气了:“你怎么回事,把陌生人都给引到家里来了?”

马桃春没有说什么,低着头,从母亲手里接走了装着蔬菜的竹篮子,又搀着想去看箩担的弟弟的手,去了厨房。

“这位一定是大妈吧!”他赶紧站了起来,“我这是借地方歇个脚。”

“歇脚的地方有的是。”她不冷不热,站着不动,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你这话一点不假,可,我跟你女儿算是个熟人了,所以——”

“你知道我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他一愣,尴尬地笑笑。

“名字都不知道,能算熟人吗?”

“也不一定,俗话说,‘面熟,面熟’,指的就是先认识人的脸。”他突然意识到说得太复杂了,“我这也是想搭个伙,解决今天的午饭问题,就今天。”

“我家没什么好吃的。”

“没事,没事,你们能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反正,不管怎么吃,我都付饭钱,两块,如果少了的话,我可以——”

“两块钱一顿饭够多的了!”她打断他,但心里还是为之一动,“我们这里一个男劳力要三天不吃不喝才能赚到两块钱。”

“算我求你了,大妈,你总不能看到我一个外乡人饿死在外面吧。”

盛枝琴最终同意了,来到厨房,让女儿一边带小孩,一边生火。她翻遍了碗柜,还是没有找到能够抵得上两块钱一顿的午饭所应该有的原料,来到卧室,从一只小篮子里摸出两只鸡蛋,那是她积攒起来卖给定期路过的收购之人,想了想,又拿了一只,刚好值五角钱。当她再次经过客堂要去厨房时,有几个女人闻讯而来,正在挑选商品,和商贩讨价还价。一直担心气氛尴尬的她心情稍有缓解,跟她们打着招呼。

她习惯性地从油钵内用勺子只勾了一点点猪油,忽然明白似的,狠心加到大半勺。随着铁锅里油温上升,屋内充满了越来越浓的香味,她“吱吱啦啦”地煎了两只荷包蛋,留了一只,又炒了一只青菜和菠菜,再把准备煮菜汤饭的一碗饭放进锅内翻炒着。

她将菜和饭全部端上了桌,招呼他吃饭:“我不知道对你来说值不值,反正,我家也就这么点东西,饭呢,也就这碗,菜全是你的。你要不满意的话就走吧。”

“这已经很好了。大妈,你一定是烧菜高手,这么常见的东西也能有那么大的香味,而这颜色,绿油油的,多好啊。”商贩习惯性地夸奖着,上了桌。

“你要把这些全吃了才行。”

“一定,一定,这么好吃的东西,谁还舍得留呢?”他很是听话。

这时候收工回家吃午饭的马暖山进了家门,很奇怪地看着陌生人,和他笑笑,来到厨房,可没人回答他满脸的疑惑。

商贩很快就吃完了,所有的菜和饭,接着掏出钱袋,将贰分和伍分硬币十个一摞整齐地分别排列成五组和两组,最后又把那支红色丝线放在上面。

站在一旁看着的盛枝琴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收走碗筷,又给他倒了碗热水。

“大妈,谢谢你,我走啦。”商贩打了个夸张的饱嗝,似乎有些遗憾,但脸上依旧充满笑容,弯腰挑起箩担时看了看厨房,只有马桃春的模糊背影。手鼓因碰撞发出这幢房子几乎唯一的声音,他抖擞了精神,出了马家,转响了手鼓,渐渐远去。

盛枝琴收拾桌子上的硬币,小心地放进卧室,来到厨房时才又想起,今天中午的菜汤饭已经没有米粒,全部是菜了,突然想起早上的粥还没吃完,便倒进锅内一起煮着,终于见着些米糁和混白的汤。

下午,马家一切恢复平静,盛枝琴看出女儿情绪的波动,冷眼看着那支一直放在桌子上的红色丝线,没有去碰。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盛枝琴试图打破宁静,看着女儿。

“我没有生气。”她看着大门。

“没有的话为什么不把丝线劈了,把那双鞋子绣完呢?你都等了很长时间了。”盛枝琴感叹着,不知道如何措词。

“过两天吧,反正不急。”

“也好。我知道,妈妈我做得有点过分,没有给你面子,可是,我能够看出来,能够,让我怎么说呢?有些事情,你还小,不一定清楚。我们家穷,这就意味着我们都不能犯错误,一次错误都不能犯,否则的话,我们就没有翻身机会,一次就足够了。而对有钱人来说,错误可以犯很多次,因为他们有机会弥补那些错误。就像我们家盖这新房子一样,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其中之一出现问题,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我们做女人的,也是一样,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了,是没有机会改正的,是要一辈子来承担后果的。可能太早了,但我还是想说将来嫁人的事情。别说那些你不认识不熟悉的人,就算是认识的,谁又能知根知底呢?女人就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我们家已经够穷的了,我一辈子的希望就是你不要嫁一个跟我们一样穷的人家,不说有多富有,至少能吃饱穿暖。”她觉得自己已经绕出了本意想说的话,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没法直说。

“妈妈,我知道了。”马桃春终于相信自己是不愿意看到让母亲担心的,尽力显得轻松,拉着弟弟,“妈,你带我和弟弟出去走走吧,去打谷场带些新收的麦杆回家,你还没教我怎么编草帽呢。”

盛枝琴很高兴女儿能够这样。

下午,她们将一捆麦杆拢在大门口处,仔细地挑选已经脱粒的本白色麦芯,将粗糙的部分剔除,只留没有枝节的最上端,再将麦穗剪掉,成一根根整齐等长的麦管。这些麦管将来以棕树叶的筋做支撑,四根一组地编织就成指宽的条状,再用麻线缝制便成各种各样的草编了,或帽子,或蒲扇。

与此同时,盛枝琴又带着女儿来到房子东边的避光阴暗处,一只桌面大的竹制晾盘正晾着几天前蒸熟的黄豆,此时已经长出浓密的指甲长的白色菌株:“这些蒸熟的黄豆一定要保持合适的温度和湿度才能长出这么整齐厚实的绒毛,这是做豆豉或者其他豆酱的关键一步。所以,一定要这种黄霉季节才能进行,而且还要根据黄豆干湿情况做些补救措施:豆子皮皱了的话就说明太干了,就要盖一层稻草;如果豆子水汪汪的,那就要放在有风的地方吹一吹。记住了,不要去翻动,除非真的是太湿了,一定要长出这样一层毛才行,越厚越好,越白越好。再过几天,这层白毛就会慢慢变成黄色的,到时候就要让风吹吹,不能再保持现在这样的潮湿。当全部变成金黄色之后,就要把它放在太阳光下晒干,彻底干燥,并且一直保留到夏天。然后,你把它用水漂洗干净,装进缸里,放在大太阳光下晒,晒到流出泡沫,再翻过来继续晒,流出来的就是上好的酱油。五六天后,你就可以把它倒出来,晒干后就是豆豉了。千万记住,不能加任何盐,这也是难点,容易变质。这是做酱油,如果做其他东西也差不多。比如说,你如果要做豆瓣酱,就要用黄豆,不能用黑豆,否则的话做出来的就是黑色的,不好看。那是要到秋天才能做的,也是要漂洗干净,加辣椒,加大蒜,加豆腐干块,再加水和盐,过个把月就能吃了。当然,说起来是简单的,想学会的话一定要亲手做。不然的话,你以为做的是一缸好菜,但打开来很可能是霉变的糟料,只能给猪吃了。这就像做人,有些能控制,有些就只好听天由命,你根本——”

正当她们全神贯注地讨论如何做菜的时候,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了进来,告诉说,马水龙出事情了。这时,她们才意识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了,天色也已经傍晚,赶紧跟着小孩子追了出去,差点把豆豉打翻,而刚收工回家的马暖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们来到老宅的后院,一眼就看见马水龙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她们,没有出声,嘴角流着血,嘴边似乎还有东西吐了出来,沾在前胸上,右脸通红的一只大人的手印,显然是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这是哪个畜生干的?!”盛枝琴当即吼道,这时,刚才领着她们过来的那两个小孩指了指老宅旁的房子,努努嘴。

马桃春蹲下,想用手掌给他擦擦嘴角上的血,但他因为脸上疼痛而避开了。

“是老子我!”里面走出一个壮年,毫不客气地指着她的鼻子,“你嘴巴放干净点,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你也不怕折寿,开口‘老子’,闭口‘老子’,我是你堂婶。”她讥讽道,知道是堂侄,马富民,“你好坏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我能好好说什么?看你那个儿子,小小年纪,竟然动刀伤人,他才是畜生一个!”说着,他把自己的儿子从内屋抱了出来,激动地指指他的脸颊上一块血污,“现在碰都碰不得,你说砍得有多凶吧!我可告诉你,要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别说是一记耳光,就是一条命,我也要他拿来抵!你们来得正好,我还没完呢!”

马桃春冲过来吼道:“他才几岁啊,你就会下死手,欺负小孩,你死不要脸!”

“他比我儿子大,我就可以动手。谁让他缺少家教?那就只好我来管教了。”

马桃春气得脸色发紫,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向弟弟踢了一脚,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接着又心疼地要去抱他:“你干嘛要去惹那个畜生,一家猪狗不如的东西,啊?你就这样让人欺负?”

马水龙恐惧地看着姐姐,一脸的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踢自己。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你们要再左一个‘畜生’,又一个‘畜生’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可不认什么堂婶不堂婶的,惹火了,谁都别想好!”他的声音振山一般的响,眼睛圆睁。

“我就骂畜生,怎么了?你让大家评评理,小孩子之间的事,哪有家长插手的?还出手那么重,打得我弟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还能算是个人吗?”马桃春毫不示弱,撇开弟弟指着他的鼻子骂。

这时候他的妻子出来了,挡在不便动手的丈夫面前,逼近马桃春:“你可别骂出瘾了,否则的话,我可不会客气!”

“谁怕你,你来啊!”

“你一个姑娘家,嘴巴别那么狠,要把我给惹急了,我可要你嫁不了人!怎么,是不是要让大家看看你的肉身子?”她声音并不大,但很厚实,透着杀气。

马暖山也赶到了现场,赶紧拉开了女儿,让她抱着儿子避开了。

“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大人,怎么可以去打小孩子?他能够吃得住吗?”盛枝琴觉得有些理亏,声音低了,“他也有家长,如果是我儿子的错,我会教育他。”

“不要什么‘如果’,‘如果’的,好像我们冤枉他似的。如果不是你儿子的话,他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哭?”

“你就凭这个?”盛枝琴很是吃惊,“你就凭这个来断定是我儿子干的?”

“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要负责!”马暖山也沉不住气了,“到时候我可要告你,告你到大队,到公社!”

“找我算账?我还要找你算呢!”马富民的声音依旧很高,怒气未消,“我儿子如果破相了,到时候有你们赔的呢!你还告我?!我可告诉你们,这儿子就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要伤害了他,别说什么你们什么堂亲,就是亲娘老子我也会跟他翻脸!”

“你说是我儿子砍了你儿子。”盛枝琴认真思考着,压住自己的火气。

“一点没错!”

“有什么证据吗?”

“我老婆看到的。”

“你老婆看到的?”她更是诧异。

“还有其他小孩也在场,看到当时他们就两个在一起,都能证明。”

“那,刀呢,什么样的刀?”

马富民看了看妻子,略有些紧张的她,先是犹豫,接着很肯定:“刀?菜刀,当然是菜刀了,我家没有别的什么刀!”

“砍了几刀呢?”

“砍几刀?你以为是砍菜啊,我儿子要给砍了无数刀,哪还不早就完蛋了!”他满脸的讥讽,怀疑她是不是正常。

“到底几刀?”盛枝琴不紧不慢地追问,心里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我老婆知道。”

“一刀呗,还能几刀?”她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很坚决地说道,同样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好,我们现在就看看,让大家一快看看,看看你儿子的伤口,看看到底几刀,再看看是不是刀伤。”

“我儿子怕痛,不要碰他。”她终于明白了盛枝琴的用意,赶紧拦住了。

“是啊,他是怕痛,刚才都不让我看。”他很不知道盛枝琴为什么要看伤口。

“没事,说不准我行呢。让我来试试。”盛枝琴靠近了,想去拉那小孩。

“谁让你试!”她坚决挡住儿子。

“不让看的话就证明心里有鬼。”

“谁心里有鬼!”他很是生气,一把推开妻子,让儿子站到盛枝琴面前,“要看你就看,但有一样,不能弄痛他。”

盛枝琴抱着有些紧张但并不挣扎的那小孩,又要来毛巾和水,把毛巾弄湿了,又用水沾湿了他的脸,最后,用毛巾轻轻地在他脸上点着。不一会儿,他那原本沾着土的脸干净了,露出清晰的伤口:明显因擦碰导致的多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大家可以看看。”盛枝琴平静地说道,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受它的影响,“很清楚,这伤口成片状,不可能是刀伤,更不可能是一刀砍出来的伤。”

现场几乎每一个人都点头了,包括马富民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脸尴尬。

“我儿子被你打了,打得那么重,你是要负责的。”盛枝琴把那小孩轻轻地放在地上,毛巾从手中滑落,流着眼泪,声音哽咽,“你的孩子是心头肉,我的儿子也是,虽然我没有你那么有钱,可我也会疼会爱。你是个大人,是为人父母,怎么就可以下那样的手?怎么就拿别人的孩子来出气?怎么就能够不分青红皂白?我知道,人的眼睛是毒辣的,知道谁可以做替罪羊,谁不可以。我儿子倒霉,撞上了。可,我还在,你们可以找我,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孩子?”

正当人们细细地听盛枝琴述说,有的还陪上几滴眼泪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大声呼救声,赶忙转过头,看见马富民正在殴打妻子,嘴里骂个不停:“都是你这个死婆娘,害得老子丢人现眼!你是害怕我看到儿子伤了,要打你,所以才编那样的故事来搪塞我?怕挨打?我今天就打你个透,让你以后不再害怕,也就不再惹事生非!”

女人在地上打滚,嘴里叫个不停。

现场的人似乎都受到盛枝琴刚才所说的话的影响,一时竟没有人去劝阻。

盛枝琴尽管依旧很气愤,但还是难以一下子从儿子被打的伤心之中恢复过来,惦记着他的伤势,默默地离开现场。

回到家里,马水龙静静地坐在小木椅上,一言不发,只有眼睛时不时地转动,脸上的指印仍旧很明显,嘴角已经不流血了,嘴巴紧紧地闭着,不肯张开给人看。

盛枝琴仔细地对比着他的左右脸颊,没有发现明显的不同,又觉得似乎有些肿,可儿子不说话,也不让摸。她一时手足无措,担心他的头是不是有影响。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试试他的额头有没有发热,尽管凉凉的,但还是无法让她放下心来。

马桃春很是自责,下午非但没有看好马水龙,而且还悲苍地踢了他一脚,回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似乎那不是自己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当时即便气愤之极,没有发泄的地方,但也不至于踢弟弟。她隐隐约约他在和自己保持距离,不肯让看口腔是不是有伤,因而更加伤心了。

晚饭时,盛枝琴特别为马水龙煎了只荷包蛋,又从整锅的菜汤饭中几乎把所有的饭粒都盛进他的小碗,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往常如果有这样的待遇会让他高兴好半天的,而且,现在连饭都不愿意吃了。

马家起初两天并没有过分担心马水龙的情况,认为他只是受到了惊吓,一时没缓过劲来而已,再过几天就会没事的,然而,到了第五天,尽管他开始吃些东西,但数量明显不如以前,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此时已经瘦如骨柴了,而且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一家人开始变得越来越紧张了,可又不知道如果着手,只能去跟马富民交涉,让他带着儿子去县城医院看病。

马富民也被所看到的情况吓着了,这一切都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唯一稍微能够解气的就是痛打老婆,直到她回了娘家,但,她没过几天又乖乖地回来了。

这天,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双方妥协,决定先在公社卫生所看,如果没有什么效果的话再县里的人民医院。

马富民不放心老婆办事,自己亲自出马,下狠心带了二十块钱,又坚持马暖山别去,免得又要赔他的工分。他一路上不时地述说自己的苦处,直到盛枝琴说,到底是你那点钱重要,还是她儿子重要。

公社卫生所的医生检查了体温,听了听心律和呼吸,没有看出任何异常情况,连挨过巴掌的脸也恢复了正常。医生最后说,也许真是惊吓了,过几天可能会好起来的。马富民听了很高兴,可盛枝琴问为什么饭量也会减,而且减那么多。医生没有办法回答,只好建议去县人民医院看。

她心里一沉,但也没有多想,赶紧同他一起跑到马路边,焦急地等着,许久才看见客车。她忽然想到当年晚上抱着女儿等车去县城的情景,心里一惊,尽量控制自己别去多想。他们来到县人民医院,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大的医院,不知道如何去找医生,最后好不容易才知道先要付钱挂号,终于看上了病。医生询问了一些情况,特别惊讶于出手那么重,又了解了当时有呕吐的情况,于是告诉说是可能是脑震荡。

盛枝琴很是紧张,当下就要哭出来了,赶紧问医生脑震荡是种什么病,有没有希望治好,需要多久,会不会断根。

“早知道急的话你们就不应该把人打成这样了!”医生似乎对她问得太多很不耐烦,“脑震荡是很难说清楚的,我们这里没有办法做检查,所以只能凭观察了,要做的话也只有去省人民医院。”

马富民一听去省人民医院,几乎晕倒:“你说什么?省,省人民医院?什么检查要去那么远?有必要吗?”

“说了你们也不明白。”医生很有些不屑,“如果你们肯的话,我看这样吧,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再看情况进展。”

马富民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但又一想,住这里总比去省人民医院要节省许多,只是,这住院的开销让他心里没底,想想两年前自己的父亲病故,直到去逝连公社卫生所都没去过,当时只请了大队赤脚医生看了几回,抓了点药吃,父亲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逢人就说儿子非常孝顺,总算没有白养这么大。

盛枝琴想起大儿子在农场看病不要钱的事,估计这里肯定也有人看病是不需要钱的,果然看到很多人脸上一点也不紧张,没事似的有说有笑,而马富民则坐立不安,就连她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万一真的要花费很多,马富民也是无能为力的。

办完入院手续,马富民手头上就只剩下两块多钱了,试探着说道:“婶,你看,我也就这么多钱,我是说,没有什么情况的话,我们到时候就让马水龙回家吧。这才交了三天的钱,还不知道以后——”

“病总得看好吧。”她有些不高兴。

“当然,当然。”他斟酌着,“可是,我们农村人哪里住得起长久的医院——”

“你放屁!我儿子好好的,怎么会长期住院!”她愤怒地打断他。

“是是是!”他煽了自己几下耳光,“我们都希望他很快好起来。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我真的只带了那么多钱,而且家里也就那么多了,如果,真的,再多的话我也拿不出来,至少现在是拿不出来。”

“我可告诉你,你别耍赖。”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想着,如果他真的撒手不管的话,眼下自己竟然还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想逃脱责任?想都别想!我还没开始跟你算账呢。”

“我不是那意思。不过,说实在的,我们农民怎么可能有力量在这种大医院看病呢?就是把我给卖了也不值那个钱啊。如果真的是要从长计议,我还是建议回公社卫生所去看,有这住院的钱足够——”

“卫生所不是没办法嘛!”

“但这里也是没有个准信的。刚才你也听医生说了,做检查要到什么省人民医院。那,哪里是我们能够去得了?”

“不管怎样,我儿子这病总得给看吧?他又不是一个老人,好了坏了的没有什么大区别,这可是我儿子一辈子的事情,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嘴里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犯嘀咕,要他真的走人的话,留下自己一个人还真就没有办法了。

“道理我都懂,但现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反正,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先住三天再看看。不过,我还得回去,否则的话,耽误了出工的事又麻烦了。”

盛枝琴一时没了主意,怕他走了不再过来,可又没法让他一直守在这里。

马富民看出了她的犹豫,心下便有些释然,本想劝她回去,但还是打住了。

“不管你怎么想,你三天后一定要送钱过来,否则的话,我们母子俩怎么出院都不知道。你刚才交的只是住院的钱,到时候肯定还得交药钱。你可别躲起来。”

他很是犹豫,但还是咬牙说道:“不管有钱还是没钱的,我肯定都会来。我能躲哪里去,是上天还是入地?不讨饭的话,我根本就出不了湾源村!”

“你知道就好。但是,有一样,不存在没钱一说,我可不愿意拿人押这里了,更何况我的儿子还要看病呢!”

“还有一个办法。”他试探着。

“什么办法?赶紧说啊!”

“实在不行的话,那只有逃了,到时候等机会跑了,他们哪里知道我们。”

“亏你想得出来这样的办法!”她很生气,“你怎么逃?你不给钱的话,医院能给治病吗?刚才医院不是还说过交的只是住院的什么床位钱,而且,我儿子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能够出院的。”

马富民终于明白自己再怎么说都是多余的,只有不住地摇摇头,走了,头也不回,尽管身后追出医院大门的盛枝琴喊着让他到时候一定要带着钱过来。

剩下只身一人的盛枝琴心生一种不详之感,似乎他一去不复返,手心都有些出汗了,这才想起他当时塞给自己的两块钱。她想到儿子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便来到一小饮食店花一角钱买了两只肉包,犹豫着花五分钱又买了一只。

回到医院,她尽量不去想那么多,把三只包子藏在身后,笑着问儿子:“猜猜看,妈妈都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马水龙露出了多日不见的微笑,眼睛充满期待地要看她身后,但没有开口。

“猜猜看吧。”

“包子。”他奶声奶气说道。

“宝宝真聪明!”她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流下两行泪水,紧紧地抱着儿子,“你怎么知道妈妈买的是包子?你应该是从来没在外面有吃过肉包子的吧。”

“哥哥家。”他说着,并不急于拿。

她递给他一个包子,才想起一年前带他去大儿子家的第二天早饭吃过一个肉包子,泪水更多了,一边用手摸着,一边看着他小心地一口口吃,细细地嚼,慢慢地咽。

包子一点点缩小,但始终不见什么肉,尽管有肉香飘出,引得盛枝琴也不时地在咽口水,最后总算明白,这肉包子其实就是中间夹着一条肉的痕迹。

“好吃吗?”

“好吃。”他点点头。

“怎么好吃?”她忽然意识到儿子已经好了,似乎并不需要看病了,赶紧继续问他,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变了。

“香,肉。”

“里面没有肉啊。”

“有。”他指了指肉的痕迹。

“那包子皮呢?”

“好吃。”他没等她问,点着头,又指指白色部分,继续说道,“甜。”

“还想要吗?”等他将手上的包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又问道。

他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第二只,又伸出另一只手要了另一只。

“慢慢吃,别噎着。”

她很惊讶他的观察力,笑了,这才想起两个人都要喝点水了,便琢磨着到什么地方找水喝,在过道上上下下转了几圈终于看见有人在楼梯的尽头放着的搪瓷圆桶里面装的是开水,小小的突出物是可以放出水来的开关,可是,手上没有盛器的她不是如何是好。最后,她只能跑到街上小杂货店花一角二分钱买了只最便宜的瓷碗。当她用碗盛了开水回到病房时以为他已经包包子全吃了,却发现他手上的两只包子都没动。

“太干了是吧?喝点水就好了。”

他很着急地想喝水,她使劲帮他吹凉。当他喝完大半碗水之后并没有立刻吃包子,而是将其中一只往她嘴里塞。

当她明白儿子是要自己吃的时候,眼泪像开了闸似的难以抑制,又见他用稚嫩的手为自己擦脸颊上的泪水时更是激动不已。她回想之前自己所能倾心想到的只有大儿子。尽管自从结婚之后,大儿子几乎和家里断绝了来往,但她坚持认为儿子肯定是好的,只是因为儿媳有问题才会那样。她似乎难以明白,这尚在懵懵懂懂的小儿子既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是,却很明确地感受到,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对两个儿子的既有看法,真正体会到他也是身上掉下的肉,也为自己一向对他的轻视而深感内疚。

她试探着马水龙是不是一时糊涂才有那样的举动,但发现只有当自己一块开始吃的时候他才跟着吃。她任由泪水流过脸颊,混进包子里,带进一点点咸涩味,但感觉到的却是山珍海味,享受的已经不再只是口感,而是整个灵魂了。

旅年之眼中的世界_旅年之眼中的世界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最新小说: 五宝爹地甜宠妈陆南烟顾北寒 极品龙婿龙辰(龙辰楚婉柔) 遮天之女帝的绊脚石 万古第一杀神苏玄 无敌古仙医叶飞 龙血丹尊叶辰(叶辰沈雁凡) 主角霍海云晴 燃情辣妻携宝归来沈蔓歌叶南弦 云晴霍海 当霸总一家穿越到古代后庄静初褚南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