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猫小说 > 玄幻魔法 > 旅年之眼中的世界 > 第一章 卫生所的灯光

第一章 卫生所的灯光(1 / 1)

()仲春,多雷雨的季节。

天空中密布着厚实的,但又有许多裂缝的云层,正在快速地由东往西移动,同时也很剧烈地上下翻滚,形成不断变化的图案,轻易地飞越地面。云层下北侧是连绵的小丘陵,山丘似的柴山,三年一次的砍伐已经无法看见什么大的树木,形成低矮的灌木了,但十年砍伐一次的松树是个例外,几乎清一色地覆盖着山峦,远远看一片郁郁葱葱,依山势轻缓形成厚实的地毯,紧紧地盖在地上,其中间或地夹杂着像枫树等外形不同的树木。山势在西边向南拐个弯,形成一个大半圆,将一片几十亩大小的落差不大的半旱的梯田和一座只有十几亩面积的水库纳入其中。山的南侧从山脚起是一片三百多亩的平整稻田,高出小河许多的台地,整体呈现梯形,东窄西宽,但被沿小河河岸零星的滩地撕裂,形成不规则的边线。一狭长的葫芦形水塘有五十余亩水面,原本是连绵山北面更深的属于另外一些村庄的山和地泄水所形成的河道。后来,大跃进时代由大队组织人力经过沿山脚和部分临村田地泄水口加设堤坝以收集雨水,形成了跟这片稻田等高的葫芦塘。塘的出口在南端,由三级暗闸控制水面高低,附近没有泄洪口,处于葫芦的底部位置。这三级暗闸只为冬季清塘泥而设,常年是用大木塞封住,打开时必须要人潜入水中。葫芦塘的泄洪口设在塘的上游,靠山的收集泄水的位置,其实已经不属于葫芦塘,也不是湾源村的地界。它是一座简易的竖闸,用木板一块块横插着来控制进入葫芦塘的水流和水位。春天,木板已经撤走一半,水流“轰轰”地狂泻而去,经过一条水渠,最后与小河上游来水汇合。蜿蜒的小河把北面的台地切割成高高的河岸,南边则是零星的依水势和山体而修成的小块稻田或旱地,高低不平,有的甚至就与常年河道持平,一到雨季,便被淹没。河岸有规律地凡在陡处必定有樟树盘踞着,且岸越陡树越大。小河经过台地的葫芦底的时候形成一个大而缓慢的湾道,南侧有一片百亩余的台地,但比河北侧的台地要低矮。小河没有名字,但人们常简单地说“港”就能知道是指这条虽小但常年不断流的小河。这块台地就是村庄,东村口有一条土质马路与外界联络。马路沿村子南侧的山脚与稻田间延伸到临村、到更远的镇上,两道深深的痕迹显示偶尔有汽车经过,留下深刻的印迹。

小台地西端三分之一,和葫芦底隔河相望的区域是村子,有个依据地势而取的不普通的名字,湾源村,较之相邻村子多以主姓为村名的惯例有明显不同。村子被巨大的樟木遮掩着,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村东头和村西尾各一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老樟树,巨大的根系高高地堆积在树的周围,树冠同样巨大,但已经有许多枯死的枝槎,寄生的鳞草却异常茂盛,牢牢地吸附在上面,树内部已经空了,几乎只剩下一层表皮。老樟树透着威严,湾源村人从来没有人敢爬上去,更不用说觊觎树冠上干枯的树枝。村子西北侧紧靠小河有两块小洲地,相距百米,紧紧地护着村子,沿河可见被河水冲刷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树根根系,与河里的水草混杂一起。因为保护村子不被河水冲刷的功能,所以,尽管不时有人惦记着,但始终保留着其原始状态,或许也因为那些树木并不规整,也欠高大,便有了自救的基础。杂色的树种中有栎、枫、樟、柳、桕、栗、榛、楂等,特别是下洲地那棵生长缓慢的老栎树,有两人合抱粗,笔直挺拔的树干高达四十余米,只是树冠已经有些稀疏了,凸兀地有几根大枝槎也已经枯死,但,那也是近处老鹰唯一的家。村里时不时有家禽被老鹰抓走,村民们往往只能望树兴叹,因为对古树的畏惧,没有人敢爬上去扒掉鹰巢。两块洲地之间是一处底洼地,急流经过上洲地的缓冲在这里变得缓慢,河道也被撕裂成大小不一的水道,形成砾洲,几乎没有泥土,但同样长满了杂草,一种长而坚韧、紧贴地面、连牛都不吃的杂草。村北的高台地通过一座古老的青石板桥与村子连接,另一端就是底洼地,形成陡坡与地面相连。河**有三座桥墩,全用大石块砌成,内部嵌有粗大的铁栓,在顶端露出铆头。桥两端也是用大石条垒砌而成。巨大的石块间或地生长了坚强的小草和小灌木,点缀似的把桥装扮。桥面用尺许见方的长青石板条铺就,共有四条,中间已经被推车压出寸许的凹槽。北端高地岸边有丛樟树,牢牢地挡住水的冲击,其中最粗大的一根向河中倾斜。这一带是小河最深河段,也是水质最好的地方,夏天是男人们和小孩子洗澡的理想场所。小孩子或从樟树、或从桥面上往下跳入水中。而那段低洼地地势最接近水位,常年有水流,自低洼地开始缓缓上升十几米后就进了村子,但半坡上人工夯成了一块小高地,那就是湾源村的村西碾米房。这里是女人们洗衣服的理想所在,因为,不远的下洲地的位置处是一用乱石粗糙地垒成的水坝,将水位抬高丈余。常年不断的流水或流过坝面,或从间隙中穿行,通过落差后冲进坝后的一处深潭,发出“哗哗”的水流声,或远或近地传播着。小河虽然没有名字,但却有个传说:有位仙女因为羡慕这块人间美景,偷偷下凡,来到这里享受人间幸福生活,但是没过多久就因东窗事发,被抓回天宫,而这河流就是在她被架走时挣扎过场中一只纤脚拖在人间大地上勾出来的,所以小河才会弯弯曲曲,有深有浅。

村西碾米房的大门只比大人高出两个头,明显比一般村舍底了许多,厚实而与顶部留有两尺间隙的墙体尽管有些破旧但还是显出其非凡的厚重功力。屋顶很平缓,被两根交叉的粗大方形木梁所支撑,橼子超出墙体三尺。正方形的碾房在西北侧一角凸出一块,那是为筛糠等劳作留出的空地,避开圆形的碾槽,一架风车紧贴着墙壁竖立,锥形漏斗和圆状扇箱拼接在一起,固定在四只木腿上。用一段段弧形青石凿成并拼接而成的圆形碾槽居中设置,中心竖立着与大梁连接的是尺许直径的木制立轴,立轴与两只齐肩高的巨大青石碾轮之间固定的是呈扇形的连架,架子的末端就是碾座,用于固定碾轮和供人乘坐,以便驾驭拉碾的牛。碾座的最底是踏板,用于站人,上端是拼接而成的木板,通常是供小孩子坐的,或驾牛或嘻戏,上面留有很多用来抓握的木桩,已经给握捏得很光洁,成为最干净的部位。沿碾槽边缘是被牛踩实的有些凹凸不平的土基过道,宽宽窄窄地随与墙之间的距离而变化。

离开碾房不远、靠近村西那棵大樟树旁是湾源村四姓合用的宗祠,和普通农舍最明显的区别是宽大的正门就是整个南墙墙面,而且门楣处简单地装饰一些斗拱结构,淡淡地可以看见一些彩绘。祠堂正门之后是类似天井的封闭四合院,后有东西二厢和正厅组成一个通间,中间的两根大立柱上还有木雕,一副祠联依稀可辨:聚多脉颂道德、开奇源守风土。椽下的斗拱结构也复杂许多,显示核心的地位,内部结构则和普通农舍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因为多年失修,祠堂已经显露出破败的景象。

湾源村,村子不大,有张、李、马、仇四姓,几十户人家,住着大小不同的房子,淹没在高大的樟树之间,从远处看几乎很难发现。不过,村子南边有一片枣树,比樟树矮了许多。零散的村舍有正规的含正梁结构的四间或六间房,也有非常简单的不规整的低矮平房,没有正梁。这些房子中有的会有紧贴主屋的披房,多用作厨房、杂库和猪圈,而离开主屋周围单独的更低矮的小间则是些只能容纳一人的茅厕,侧面或砖砌或木板拼接,顶上或瓦或稻草。茅厕里面一律似的安置一口大陶缸,上面用木板铺盖而成两条可以踩蹲的架条,一块手掌宽的木板斜放在缸中,一头靠在背面的缸上,起到防止拉屎时直接溅起。缸四周的间隙之处丢弃着许多清理肛门的劈开的小木棍。所有这些房子时间似乎都不很久远。多数墙是乱石砌成的,也有砖块结构,还有几家用的是土夯墙。有些墙并没有砌到屋顶,空缺的部分用稻草编织而成的雨帘子遮着。不过,村里呈“品”字形布置的三幢有些年头、煞是气派的大型带天井的房子,很醒目地露出粉刷过石灰的砖墙。“品”字围成一块空地,原本应该很大,但是,随着村民陆陆续续盖房而渐渐缩小了,直到几年前生产队仓库建成之后基本形成共识:至少要留出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供进村拉公粮的解放牌汽车能够掉头和人们休息娱乐之用。

三幢带天井的大房子之中最东的那幢是标准十间房屋,呈东西两侧对称分布。从外面看去,东西两侧是高出南北端屋顶许多的女儿墙,几乎与屋脊等高,暗灰色的墙面已经斑驳,很难分清其与墙体顶端瓦片之间颜色的不同,但依稀可辨的是石灰粉刷。女儿墙下是明显比主屋矮许多的用作厨房、猪舍和堆放杂物的耳房,屋顶没有变化地一个方向泄水,到末端几乎只有主屋的三分之一高了。主屋的后面是块空地,零星地有几棵大小不一的枣树。前面原本是个院子,有棵直径盈尺的柏树,醒目地偏东而居,似乎是先人留下的唯一活物。院子的围墙有些破损,几处倒塌的缺口更是让里面毫无遮挡,原有的门早已经倒塌,只剩下一根条形石板横卧墙跟。不过,大门两侧的半人高的石鼓却依然完整而光鲜,与用整条青石砌成的大门和后门一样威严,虽历经岁月的洗礼,雨后经雨水稍加清洗就能光亮如新。南侧西面加接了一幢长条形的耳房,明显是新近建的,打破了平衡感,显得非常突兀。

大屋内里,居中宽敞明亮的客堂被一长丈余宽四尺的天井隔成前后但相通的两截,大门处要宽出两尺,而客堂离正门处四尺又有一道半高的樟木质屏风将大门隔在人的视线之外,两侧的过道和屏风上端透来大门的光线。后堂与北边小门之间是只及客堂五分之一的后堂,由一道樟木质的高至屋顶的隔板分开,两侧留有三尺宽的通道,显得有些阴暗。后堂两侧各有一间房,宽度以隔板为界,北墙上高处各开了一扇尺许宽二尺高的窗户,没有栅栏。屋顶上的梁简单细小,没有雕刻,只能隐约可见画有祥云的彩绘,因时间久远而暗淡了。客堂远离大门的一端左右分布的是四间正室,紧贴着隔板,隔板处是一张条案,上面放些杂物和逢年过节才用的香炉,条案上方挂着**的画像。两张八仙桌配着长凳,整齐干净,而天井以南那端和后堂则杂乱地堆放着独轮车、小方凳、竹篮子等用品和农具。正室的末端正好与天井的内边等线布置,中间留有四尺宽的过道通向两侧的耳房。过道往大门方向是四间厢房,比正室窄了两尺而使客堂显得宽大。靠南墙的两间厢房在墙的高处开了与北墙同样大小的窗户。所有房间均以杉木板隔成,内部是用厚杉木拼接而成的地板,往上丈余处是楼板。房间靠客堂位置都安有窗户,木制的窗棂经过雕刻,题材或人、或仙、或寿、或景、或物。楼板与屋顶之间隔成二楼顶部的空间,高度随屋顶倾斜而不等,最高处有丈余,低处不及人高,并不进行分隔,用等腰高的木板围着。这些空间是用来存放不常用物品和需要干爽环境保存的粮食,由过道处的开口通过活动楼梯上下并安设有固定的木制滑轮上下吊物。

正室上方靠近天井的屋顶位置是根不承重的大型樟木主梁,朝大门的一侧成对称四块雕刻区域,镶嵌着分为福、禄、寿、喜主题的檀木浮雕,隐约可见彩漆的痕迹。大梁的另一侧和下方则是和其他次梁相近的彩绘,暗淡得几乎难以辨认,被积灰覆盖着,有的积灰甚至凝结成絮状悬垂着。大梁居中位置通过一只铁环垂吊着一只精美的铁制梁勾,整体呈葫芦形,内外嵌以三道粗细不一的铁环,穿越铁环的是左右对称的两只展翅欲飞的仙鹤,翅膀跨出铁环的控制伸向空中。沿天井上方四角汇水之处各有一只大瓦当,下方全部采用斗拱结构,重重叠叠的似乎随时可能因支撑不住而掉落。四边位置则是小号的瓦当,由简单的檐子支撑着。所有立柱依据承受力的大小而由粗至细,但,一律用经过雕刻的圆形青石材质的柱础和一块比柱子略大的二寸高方形木板垫着,在春季明显看出其功能:立柱没有水渍。

天井两侧留有四尺宽的土质过道。天井井壁由高和宽均尺许的暗红色的整条石块垒砌而成,井底用大型青砖铺就,天井通过由大型青砖砌成。暗式管道向南侧院墙外排水,因为年久而不太畅通,雨大时往往会积存很多水,但神奇的是下再大的雨天井里的水面并不会进一步上升而弄湿客堂地面。正对天井上方的是一处屋顶开口,承接着一半以上的屋顶雨水,充足的采光使房子尽管很深,但依旧明亮。透过那个的开口,可以看见一方形天空,有时也能够看见高大樟树随风而动的树枝,给人以偷窥之感。

高处的木梁或木隔板上安有衔泥做的燕子窝,或是往年遗弃的,或是新近重新做的,但都一律避开过道和桌子,使得雏燕拉屎时不至于招致主人的愤怒,而顽皮的小孩子也会一再被大人警告不许侵犯燕子。天黑时分燕子都已经回窝,发出低沉的吵闹声,但很快就安静了。原先还在天井附近转悠的鸡们也已经回了安在耳房的鸡舍。

白天的大雨已经停了,但雨水还是顺着瓦当细细流着,渐渐地变成点滴,坠落到积有半尺水深的天井里,发出“咚咚”声响,在屋内回荡,渐渐稀疏。

这幢大宅属于马家上溯三代的祖辈最辉煌的时间所建,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之后很快就走下坡路,人丁和财力迅速下降。到了马暖山这代的时候原本是整幢房子的一半,西侧所有者,但等他不到十岁父母相继去世后家道更是中落,家里只剩一个男丁了。而同根的东侧所有者也只有一个男丁,而且已经将所有房屋变卖之后入赘外乡多年。马暖山十岁时年幼无知,家中财物已经所剩无几,被无良本族和旁族或借走或藏匿,鼎盛时期的独家拥有的轿乘、酿酒和米粉制作等整套工具不见了踪迹。随后,祖上留下的村东二十几亩良田和除后堂厢房外所有房间在一顿午饭时间被比自己大十岁的一本族人设抽大小签的赌局,瞬间变换了主人。后来在马暖山的大姐姐的强烈抗议下才归还了两间正室,立下了房屋和田地的变更契约。马暖山和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由此寄养离自己最近的二姐家,直到五年后弟弟因发热夭折。马暖山最终决定远走几十里外的他乡,为人打长工,到解放后的第二年因为思乡而举家返回祖屋。目不识丁的他捧着契约想要回房子,却被告知后堂厢房已经为他人所有,只剩下客堂的两间正室。马暖山大姐姐试图改变什么,但终因白纸黑字而作罢,只为软弱的他争取到后堂用作厨房,并且安慰马暖山夫妇说,还算留了这两间,否则连一片瓦都不剩也未可知。

八仙桌上盛着一只尺许口径的土色大陶钵的青菜,一小瓷盘的红薯炒辣椒干。四十几岁的张枝琴面容清瘦,表情憔悴,脸上略带菜色,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她上身穿的是土布制的侧襟灰色衣服,纽子是裁缝用布绕缝而成的带长尾巴的布纽,宽大的土布深色裤子原本是冬季棉裤的罩裤,挽着发髻的头发有些零乱。她刚把菜摆上桌,正室里传来二女儿的哼哼声,赶忙跑了进房,关切地问她感觉如何,嘴里忙不叠地叫着“宝宝”,似乎因为那是自己唯一能够拥有的,便好不吝啬地给予。十二岁的二女儿躺在大床上,很是瘦小,身上的衣服则显得更大,也从未有过自己的新衣服,脸上没有朝气,有如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她出现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几天了,有时头痛,有时呕吐,全身好多地方有些莫名其妙的瘀斑,面色苍白,四肢发冷状,呼吸急促。她非常懂事,读懂了妈妈的焦虑,笑了笑,摇头示意没什么,自己还行。张枝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又用嘴唇碰了碰,发觉热度比下午高了,关切地问想不想吃点什么。见女儿又摇摇头,她说吃点蒸鸡蛋吧。女儿有些犹豫,但眼睛里有些光亮,她欣慰地笑笑,说,一会儿就好。她来到厨房,看了看煨在大锅里熬着的艾草汤药,里面还有一只昨天煮熟的鸡蛋。她滗出汤汁,倒进一只大碗内凉着,屋内充满了艾草的苦味。她拿起倒挂在水缸旁边立着的细木杆上带把的半尺多高的竹制舀筒,“咚”地伸进缸里,舀了大半筒,往一只瓷碗里倒了些水,余下的倒进大铁锅里,加上蒸格,打了只鸡蛋放进碗里,“嗵嗵嗵”地兑水打散,放蒸格上开始蒸着。升起的袅袅蒸汽几乎将她淹没,她往大灶里加柴生火,再回到客堂里的饭桌前。十四岁的大女儿马桃春身穿对襟纽扣的蓝底小白花的上衣,已经盛好了四碗饭,是用青菜和中午剩饭对半混合清水煮的半干的汤饭。五岁的弟弟马水龙穿着两层衣服,胸前系着围嘴,手里捧着木碗,跪在长凳上,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向前探着,已经开始吃了,不熟练地要用筷子去夹菜,把菜拨落,掉在桌子上却很难送到嘴里,着急地叫唤着。

张枝琴让马桃春将盘里的菜拨了些到弟弟的碗里,他便立即不出声了,快速地往嘴里送,同时捡起掉落在桌子上的饭菜往嘴里送,而有一些已经散落在地上,便回头张望,露出很可惜的神色。

“要给妹妹盛饭吗?”马桃春问。

张枝琴才刚刚无味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听到大女儿的问话,放下碗筷,又进了房间,出来时神情黯然。

“明天无论如何都还是要送老三去公社卫生院看看吧。”张枝琴时有时无地往嘴里扒着饭,茫然地对丈夫说道,“她烧得比下午要重,这已经是第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不能够再拖了。”

马暖山没有言语,想着的是送女儿去医院的钱需要多少,又哪里去凑,而且还要耽误至少半天的工分,全家的口粮和收入就全指望这个了,而家里已经连续好几年亏空生产队里的口粮款了。他暗暗期望着女儿会慢慢好起来,就像以前有过的那样,喝点自家熬的艾草汤药、出个汗后就会没事。

“她是能吃苦的,不是实在不行的话是会吃点东西的。现在连艾草煮的鸡蛋都不想吃,那肯定,肯定是真的,不舒服了。”张枝琴不愿想得太悲伤,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女儿的病情,更怕不吉利的话。

“去啊。”马暖山尽管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分明感觉到了底气不足。

张枝琴不再说什么,惦记着艾草汤药,放下碗筷,把汤药送到女儿床前。

女儿尽管很痛苦,一点也喝不下,但还是顺从地由母亲用左手枕着后背和头,手扶着母亲端着的大碗,慢慢地努力喝。

“妈妈知道药很苦,可还是要喝的,等过几天就会好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没底,张枝琴尽力控制才不至于声音失常,但泪水还是滚了出来,她侧了侧脸,让衣袖吸附泪水,生怕女儿看见。

“我不怕药苦。”

“妈知道,宝宝乖。”她真后悔春天的时候把去年冬天收获的蔗糖全卖了,要能留下一些该有多好。她又想起同时卖了的还有女儿收集到的芝麻。她曾经为女儿的聪明能干而自豪,收集残留在土里的芝麻就连大人都没想到过办法,而小小年龄的女儿想出来了。去年秋天,生产队收割芝麻拢成小垛凉晒后现场用大竹畚收集,像以往一样,人们拍打秸杆抖出芝麻的时候会有很多撒落在周围,没有人在乎,更没有人想到有办法收集。女儿在社员们离开后用蒿尾扫帚把撒落的芝麻连土一起收集回家,她以为女儿只是想喂鸡的,却发现女儿摸索着用快速水选的方法找到分离途径,收集到了近十斤的纯芝麻,还告诉说,不要让别人知道,免得来年大家都会去收集。至今她都还能回想起女儿兴奋的表情和对来年的憧憬。

女儿费了很大的劲,可最终也只能喝去三分之一,肚子鼓鼓的再也喝不进了。

张枝琴隐隐觉得女儿有些不对,摸了摸她的肚子,浑身发烫,喘气也更急了。

“妈妈,我会好的,是吗?”

“嗯,会的。”张枝琴鼓励着女儿,也在激励自己,使劲地点点头,可发现自己只能用嘴巴疼爱女儿的现实让她心存茫然和悲怅,就连女儿的声音也在渐渐变弱,仿佛人也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

女儿没有言语,只是努力笑笑。

“一定会的,你要相信妈妈的话。你不是想,特别想用你的方法今年秋天再去收集芝麻的吗?到时候妈妈跟你一块去。”

女儿点点头,笑了。

“妈妈给你去拿蒸蛋吃,应该熟了。”张枝琴来到厨房,见正在洗碗筷的大女儿已经把蒸蛋取出,凉在灶台上了。

张枝琴重新回到二女儿床边,用小勺舀着蒸蛋,吹着,时不时用嘴试试是否烫。

“这么快就好了?”女儿说着,眼睛里露出亮光,笑着看看母亲,“真香。”

“你姐姐刚才已经凉过了,现在就可以吃了呢。”张枝琴重新用左手托起女儿,给她喂着,“好吃吗?”

女儿点点头,把蛋含在嘴里,并不急于咽下去,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

“刚才说了今年去收芝麻,姐姐也要去的,你要快快好起来,我们一块去。”

“还有弟弟,留他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他老喜欢在天井里玩。”一口气说得太长,女儿就有些接不过气来。

张枝琴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胸口,拢向自己怀里,点点头,继续喂着,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女儿好了起来。过了会儿,女儿似乎精力不好,不想吃了。

“再吃些吧。”张枝琴几乎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女儿,“别想着弟弟,我已经给他留过了,你只要把碗里的吃完就行。”

女儿又努力着,但蒸蛋没吃上几口,最终放弃了。张枝琴心里一颤,一种未知的恐惧渐渐向她袭来,不觉手也有些抖了。

张枝琴慢慢让女儿躺下,看见她的眼皮很沉,便告诉说先睡会儿,有事就叫妈妈。她出了房间,儿子似乎闻到了蛋香,已经等在门口。她把手中的蒸蛋给了他,见儿子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心里泛一阵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马暖山吃完晚饭,忙碌着用木滑轮把楼上竹箩筐里的谷子吊下来,发现被老鼠吃了不少,心疼不已,又找了竹畚箕和扫帚等工具,准备去碾米。连日来的春耕劳作,使食物不足的他显得很疲惫,强打精神赶去王队长家记工分,顺便和大家打个招呼说今晚用碾子,以免引起冲突,并且满脸陪着笑,小心地征得王队长同意他今晚用牛。

王队长爱理不理地说道:“今天一整天几乎所有的牛都参加春耕了,惟独‘内弯’歇着,你只能用它。”

马暖山陪着小心和笑脸,说:“拉碾的缰套不如在稻田拉犁那样紧,牛一旦性起,很难控制,因为碾房是硬地,不像稻田泥泞,消耗牛的能量,容易控制。”

王队长不屑一顾地告诉他说:“用不着你来教我,而且,那是你女儿放的牛,你应该有办法对付它才对。”

马暖山立刻心生不安,想,“内弯”没人敢领是因为它的脾性爆躁,而现在大女儿每天跟它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年初时领养时自己可没有想到过这层。他暗暗决定明年“内弯”有再高的工分也不让大女儿领了,哪怕队长再刁难,只能领头牛犊。他有些后悔自己贪了那点高工分:“内弯”因为没人敢领,工分算了最高的每天两分,其他的成牛都只有一分半,牛犊只有半分。

马暖山继续陪着小心,恳求着想用其他的牛,被旁人拉了拉,示意他,用哪头牛还不是自己定,谁会去管那事?

王队长不再愿意理他,似乎也并不逼着要他一定非得用“内弯”不可。

马暖山离开队长家,脸上依旧挂满僵硬的笑容,似乎惟恐队长会跟在后面。天黑了,白天那场大雨已经远去,空气出奇的清新,连赤脚踩在村里小路上的感觉也是爽爽的,因为雨水把泥土冲走,显露出一层细细的沙子,紧贴着脚底。天空也已经没了积云,透露出淡淡星光。马暖山四十几岁,但清瘦的脸加深了许多皱纹,特别是眉间那几道深沟,使他看上去的年龄要大些,上身穿着打满补丁但经过重新染色的衣服,深蓝的基色很难看出那些补丁,裤子膝盖处补了一大块,尽管颜色经过挑选,但色差仍然很明显。挑着一担未装满的谷子往碾房走,这是家里仅有的谷子。一路上,他在心里唸叨着这离收割可以分到新谷的夏天还有两个多月,该如何支持即将到来的青黄不接的时间,真希望这担谷满满的沉沉的该多好。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比预想的要轻很多。二女儿没正常吃饭已经有几天了,一直卧床不起,吃晚饭的时候看见妻子进进出出房间,他不清楚到底状况如何,暗暗希望女儿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偶尔有点风寒,就像以前一样喝点艾草药汤,熬一熬就会没事。他相信一向细心的妻子会帮二女儿度过难关的。

尽管雨停了,但地是湿的,由于没有雨鞋,他只得赤脚,一路小心,尽力走已经被长久踩过的旧路,以避免被尖锐的如树枝、石块、碎瓦片等一类的异物扎伤脚底,特别是当他要去生产队的牛栏牵头拉碾的水牛时,不经常走人的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隐藏不少尖锐的杂物。简易的牛棚充满着牛粪的刺鼻味,里面用拳头粗的原木围成一格格大小不一的小间。其中靠一侧墙的是一间大间,里面拴着四头大小不一的牛犊,围栏很低。中间是两大间,栏高度只及人的腰间,里面各拴有四五头比较温顺的母牛。另一端则是六小间,大小只能容下一头公牛,围栏高及人头,看见有人进来都有些骚动。特别是拴在最靠里墙的那头以性情爆躁而有名,绰号“内弯”的大公牛,更是示威性地用牛角撞击围栏,发出“喀喀”的声响,四脚不安分地抬起踏下,身子在狭小的空间移动,尾巴使劲地甩着。“内弯”以牛角的形状得名,两只弯曲的角黑而明亮,呈现良好的健康状况,但角不是一般水牛的在一直面或略微向前弯曲,而是倾向脖子,呈内侧弯曲。正因为这种内弯和暴躁,它多次逃过被宰杀的命运,只有那些胆大的社员在缺牛力的情况下才敢使用。不过,春天发情期它却是村里所有公牛中最善于战斗的,也许是因为经常没人使用而精力充沛。尽管是集体财产,但人们还是不愿意让牛打架,只是放牛娃对牛失控的时候,常常看见一阵角力之后追赶的总是“内弯”。没人知道准确数字,但大家都相信大多数牛犊是它的后代。

马暖山没敢动脑筋用“内弯”,尽管它是自己大女儿领放的,发现自己也是头一回如此认真地思考着它和自己年初的决定。他解开一头健实但比较温顺的公牛,引起不小的骚动,最紧张的是那些牛犊。

回到碾房前,他把牛拴系在门口,这才发现碾房高地除了通往村里的路外都被上涨的河水围拢了,暗淡的光线下隐隐约约可见水流的波浪,甚至能够听见“汩汩”的旋涡声,低沉而微弱。他进了碾房,来到风车角,拿开煤油灯上的葫芦形玻璃灯罩,迅速划动火柴棍并用手掌围成一只球形,但还是很轻易地被风吹灭,最后费了好几根火柴后才把灯点着。火苗在风中剧烈地摇动,显得岌岌可危,似乎随时可以熄灭,他赶紧加上灯罩,平稳地安置在墙上预留出的长方形壁洞里,洞壁上半部已经被烟熏成黑色。碾房终于能够有些微弱的光线了,他先把碾槽清扫干净,再小心地用竹畚箕从大箩筐里取出谷子,防止洒落,把它倒进碾槽内,铺展开来,又使劲把碾盘推出空位,用谷子均匀填满整一圈碾槽。他把牛架在缰套上:半月形的牛鞍系在牛的脖子上,牛鞍两端是固定的铁环,分别与碾座前端两侧立柱上的铁环通过铁链条连接。牛一直不安地移动着,挥动的尾巴时不时扫在他的身上。

他站在碾座的踏板上,“嘿——”地喊了一声,手掌使劲拍了拍牛屁股,牛慢慢地拉着碾子走了起来,沿着碾槽转圈。高大的碾轮撞击着碾槽,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立即充满的整个碾房,形成回音。

随着碾座的摇晃,他渐渐有了睡意,眼皮很重,连牛也时不时地会停下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希望早点把谷碾完。当他再次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叫“爸爸”,定神一看,大女儿马桃春正站在碾房门口。他喝住牛,问女儿什么事。

“妈妈让你快点回去。”女儿很着急,膝盖上有一片湿泥,刚才黑漆漆的路上摔了一跤,还很痛,伸手去摸了摸,手上全是泥,是摔倒时撑在地上了,手掌也在隐隐作痛。已经补过好几处的无筒雨鞋似乎还在漏水,她能够感觉到脚底下的湿润。

“说什么事了吗,那么着急?”

“是妹妹。妈妈说,妹妹要送镇卫生所,一定要尽快送去。”

“你先回去吧。”他有些犹豫,“谷子差不多要碾好了,再过会儿我就碾完,收起来就回家,不扇也不筛。”

“要多久?妈妈说一定要快的。”

“回去跟你妈说,再过一根香的时间我就回家,会很快的。”

“不能现在就走吗?”

“这谷子放这儿我不放心,不是让人给拿走了就是被老鼠吃,而且这水还在涨,说不定就给冲走了。”他很担心家里就这么点粮食了,不能再容损失的。

“那你快点。”女儿依旧很着急。

“你回去让妈妈先准备,我一回去就能走。”嘴里这样说,可他心里也不知道究竟让妻子如何去准备,去卫生所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医生。

回到碾座上,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拼命挥拳驱赶着水牛,碾轮发出的“轰轰隆隆”声更响了。水牛每次经过时所卷起的风几乎都要把煤油灯给熄灭。

当他想着是不是该让牛走慢些,以提高出米率,大女儿又来叫了。他想,一定是二女儿的情况紧急,也没有再问什么,停下碾子,解开水牛,让她把牛牵回牛棚。他快速地把碾了八成的谷子收进大箩筐,在快收完的时候不放心地抓了小半把,轻轻吹开浮糠,凑近灯光,发现有很多碎米粒,愣住了,直到大女儿再度出现在碾房。

马暖山小心而快速地挑着箩筐往家赶,大女儿拿着零碎物品一路在后面追着。很快到了家里,他看见妻子的脸都因为着急加上恐慌而变了颜色。一旁是两位被她请到的本族年轻人,早已经把房门卸下,平放在两张长凳上,四角上扎着绳子,挽成两股肩扛用的绳辫。几件冬衣铺在房门上,上面躺着二女儿,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

二女儿已经昏迷,他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很烫,心下一惊,手也有些抖了。

四周很安静,只有大家忙乱着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有几个得到消息的盛枝琴平时关系较近的女人们也来了,她们都沉默不语,小心地揭开孩子的被子一角,试了试温度,感觉很糟糕,不时地用眼神交流着。

盛枝琴没有言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身子因哽咽而抖动着。她努力控制着,防止自己发出声音来。女人们小声地安慰说,小孩子会好起来的,相信镇卫生所里的医生有能力把病看好,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别说医术是否够,单说钱也是不少花的。村里已经有不少的例子,都因无法支付费用而放弃医疗,既有小孩也有大人,更不用说已经很穷困窘迫的盛枝琴一家。

面对女人们的安慰,盛枝琴使劲点头,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相信光靠熬制艾草药汤给女儿喝就会没事。女人们劝她不要太过自责,喝艾草药汤也是村里人常有的选择,不过,也在想,如果早点去请大队赤脚医生来看看的话也许会好些,很是同情面前这个因经济困境而过分节俭的女人。女人们还说,天都放亮了,满天的星星,路上会很好走,而且会是小孩子的吉祥之兆。

盛枝琴拼命点头,感谢她们的好意,但泪水却是很难控制得住,不停地滚过脸颊,手时不时地去掖掖女儿的被子,摸摸藏在上衣摆内侧口袋里用手帕卷着的一叠零碎纸币,总共八块多钱,那是她能够找到的全部家当,其中还包括刚刚从熟悉的几位邻居那里总共借来的五块整钱。

马暖山领头,和其中一位年轻人在女人们说着“小心”声中轻轻抬起门板上的女儿,慢慢绕过障碍物,避开天井,出了大门。盛枝琴和另一位做替换的年轻人跟在后面。在门口,她不放心地关照大女儿千万要照看好弟弟,心力憔悴的她哪怕只是偶尔去想想其他新的意外,心里都已经难以承受。

一行人急冲冲地往溪口镇赶去,没有人说话,只有走路的声音,似乎在用心交流。这是一条机耕道又是马路,因为很少有汽车通过,几乎长满了草,中间一条是人和推车走出的狭窄小路,或泥或沙,偶有水坑,在模糊的光线中比较明显地与其他地面区分开来。村子渐渐给甩在身后,隐藏在树中的建筑物变成一块黑色暗区,几乎看不见了,没有一丝灯光。偶尔的狗吠声也已经变得遥远,周围的一切更显得安静。天际边一轮窄窄的弯月和着满天星星,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汇成泛泛的朦胧白光静静地撒在田野和山丘上,似乎将一切都融合了,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或间隔,或成片的刚春耕过的稻田里是平静的水面,随微风下卷起细小的波纹,折叠着淡淡的光线。没有翻耕过的稻田里还是厚厚的叫着“红花草”的用作绿肥的植物,在这模糊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如同巨大的缺口随时可以吞噬一切。

快走完一半的路程,抬着的人有些累了,渐渐慢下来。盛枝琴说要换人抬,并利用这个机会借着月光看了看女儿,轻轻地叫唤,发现她还是昏迷不醒,心紧紧地悬着,恨不得脚底能飞。她领头和另一个年轻人抬着,急急地望前冲,速度快得甚至让后面的小伙子都有些跟不上了。尽管其他人说会照看好的,但她还是因为担心女儿会滚下门板,时不时回头去查看,好几次磕着路面上的石头或踩进坑了,差点摔跟头。

半个多小时急行军的赶路后终于达到溪口镇,除了偶尔的灯光从近处的农舍中一闪而过外,一切都很暗,勉强能够容一辆汽车单行的弯曲的路也是参照两边房子估计而来的,而唯一清晰的是狗叫声,但,看不见其身影。穿过杂乱布置的房子,来到溪口镇的南缘,一个大型露天广场的东头。

广场呈东西向长方形,南边是一条土砂石混合物筑成的马路,刚刚够两辆汽车双向通行。马路南侧是粮管所,有巨大的院子、粮仓、高大的铁门和少见二层的办公楼,通过窗户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些许亮光和高出围墙的两盏所内路灯。马路是条省道,东向通往其他公社,西向通往平乐县县城,出了镇子路两边种了低矮的乌桕树,作为马路的行道标志。广场的西侧是有高大围墙的公社机关,北侧是一排与身后的农舍相连的新式建筑,尽管是单层,但装有玻璃的窗,平缓的屋顶,粗大的水泥门柱,宽宽的台阶,明显有别于传统农舍。这排建筑整齐地排成一行,只在两头位置留有窄巷让人通行。这里集中了全公社除广场南边粮管所外的主要基础:农村信用社、卫生所、国营布店、国营杂货店、邮电所。广场的西头是一个四周用砖砌、里面填土而成的简易露天舞台,半米来高,两侧各有巨大的砖砌立柱,上面刷着大字标语,背景面是堵高墙,写的也是标语,加了框,但字体要小很多。夜色中的舞台只能看见大致轮廓。广场东头是一棵巨大的老樟树,需要六个成年人才能合围,树冠足足可以容纳两个篮球场地。

溪口镇是全公社唯一通电的地方,尽管正常供电天数有限。不过,今晚有电,因为卫生所大门口居中处的灯亮着,橘黄色的光线似乎很容易被夜色吸附,形成一个小的半球形亮区,很难让人看清什么。铸铁灯座安在墙上,下弯地顶着搪瓷灯罩。那是广场周围唯一可以直接看见灯光的地方。

没有路灯。

他们一行人到了广场后脚步明显慢了下来,甚至有些犹豫。他们来到卫生所前,看见绿色的大门是关着的,相互看了看,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陌生的所在,只有肩上压着的房门担架才是唯一真实且可以感知的东西。

盛枝琴迟疑地看看紧闭的窗户,怯怯地叫了叫,没有任何应答,最后鼓足勇气由轻至重地拍打着大门,紧张地等待结果,不过,内心却反倒比刚才踏实些了。

过了几分钟,大门打开,一束渐渐变宽的强光立刻把周围照亮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白大褂出现在门口,嘟囔了一句说:“干嘛拍门?旁边有电铃不用!”

盛枝琴尽管没有听懂他说的后半句,但是,知道因为自己做错事了,能够看出他有点不高兴,忙陪着笑脸,而且,心情也如这门前光线般突然明亮起来了。

卫生所是长方形结构,靠广场是两间十几平方米的诊疗室、一间药品室兼收费室、一间办公室和敞开大门的候诊室,北面则是过道。候珍室两边靠墙放着长凳子。所有房间的墙都是两种颜色,淡绿色的半人高的墙基和之上粉刷石灰的白色。值班医生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人抬进候诊室隔壁的诊疗室,指挥着他们把病人抬上角落里的小床上,再让他们把房门等杂物清理出去,只留盛枝琴一个人在场。他说完转身去办公室拿听诊器、血压计、温度计和压舌。

盛枝琴显得很局促,不知如何站立,又害怕影响医生的工作,乞求似地看着他,等候吩咐,同时仔细观察着他,试图通过他的表情解读关于女儿病情的关键信息。

医生听了听小孩的呼吸,很急促,心跳非常快,用手在额头上试了试体温,问了些诸如何时出现异常,什么时候看过医生等情况。面对还在昏迷的小孩,他觉得很棘手,也许类似情况见多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并没有责怪母亲为什么不早点看医生。他在她的帮助下小心地把温度计塞进小孩舌下,重新为她用听诊器做检查,并且量了量血压,发现血压很低,号了号脉,细细几乎触及不到,最后扒眼睑看了看颜色和瞳孔,看见两只有些差异。医生取出温度计,对着灯光转了转,超过了四十度。

医生摇了摇头,慢慢收起器具,初步判断是脑膜炎,已经错过治疗时机了。

“怎么啦,我女儿?”看到医生摇头这一令人恐怖的信号,盛枝琴的声音颤动,几乎哀求地问医生,眼中充满恐惧,身子不自主地抖动着。

面对女人的表情,医生不忍心说孩子没救了,想了想,说:“送县城吧。”

“去县城?”她张大了嘴巴,绝望和恐惧混合在一起,“扑嗵”一下双膝跪地,拉着医生的白色大褂,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吧。”

医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上的器具差点给打翻:“别别别,别这样。你先起来再说吧。”

“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吧。”她不肯站起来,拉住医生,重复哀求,似乎一放手女儿便会永远离自己而去。

医生有些不知所措,并没有责怪她,最后答应给开药,才见她肯站起来,心下有些同情。他知道卫生所只备有常见而便宜药物,如磺胺类的治疗感冒和腹泻的消炎药、退烧片以及治疗外伤用的消毒和清创口的药剂,而现在开给她任何药也已经没有意义,肯定这孩子是没救了。

医生回到办公室,她紧紧地跟着,惟恐他会溜走似的。他拿出处方单,想了想,问了些孩子的基本信息,又补了份病历,最后给开了三颗退烧片和三颗消炎药。

看见医生在忙乎,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心中冲满感激,希望也强烈升起。

“一共六毛九。”医生从备用药箱里取出药,用两只小纸袋包好,“这是两种药,每顿分别吃一片。”

她很高兴药很便宜,但只持续了几秒钟,突然觉得女儿病得如此之重,怎么可能只花那么点钱,而且只有一天的药。她打开用手帕包裹繁琐的钱,取出一块纸币给了医生,眼睛满是疑惑。

医生似乎明白了她的疑问,边找钱边有些迟疑地说道:“先吃一天,看看情况,明天再来。不过,最好是——”

她心里“咯噔”一下,医生的犹豫似乎印证自己的猜测,紧张地看着他。

“最好是能够送县医院,现在就送。”说话间,医生连自己都很犹豫,不相信眼前的女人有能力在这晚上把病人送走,即使送走又有多少能力承担治疗费用。他也知道县人民医院拥有全县唯一一辆救护车,它是从来不让出县城的。

盛枝琴满脸绝望,泪水涌了出来,向医生讨了点水,用他给的空药瓶子盛着,回到诊疗室。女儿依旧昏迷不醒。她用左托起女儿,叫唤着,没见反应,扒开嘴唇和牙齿,小心地把两片药塞了进去。她试图给女儿喝水,但倒在嘴边的水全流了出来,不知如何是好。医生告诉她千万要小心,被把失去意识的女儿呛着了,否则很危险的。

别无选择的盛枝琴用手指沾了些水,送进女儿嘴里,让她头仰着,拨弄了几下药片,渐渐地看见有些化开了,往深处流动,心下稍感安慰。她这才意识到医生还在身边,慢慢把女儿抱起,小心地查看一下放在内侧口袋里剩下的药和手帕包。

盛枝琴抱着女儿出了卫生所的大门,医生在她身后轻轻把门关上,门前透亮的光线渐渐变窄,最后消失了,周围立刻暗了下来,只剩下头顶上微弱的灯光,而稍远处的广场就只有依稀的星光了。马路那边的粮管所内部广场上的灯光很亮,但被高大的围墙和铁门给挡住了,只能看见光冕。

大家都围了过来,纷纷询问情况如何。盛枝琴没有言语,失神地抱着女儿,向着粮管所里的灯光方向,穿过广场,在马路旁停了下来。他们不解地跟着。

过了会儿,马暖山问道:“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要没事的话就回去了。”

“没事?”一开口她就哽咽了,“要没事女儿能到现在还醒不过来?!”

“你吼什么?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马暖山一脸无辜。

“你没错?你没错能拖到现在才送女儿来看病?!”她相信女儿肯定是送来晚了,从内心深处无法原谅丈夫。

马暖山一时无言以对,但又不想背负罪名:“谁知道这么快,而且——”

“我知道你想什么,因为是个女儿,所以你就无所谓。”她恨恨地说道,眼睛看着马路远方的尽头,可黑暗中没有一点灯光,没有汽车驶来的痕迹。

“小孩也是我的,我也会心疼。”

“你心疼?你会吗?你要心疼的话事情能这样吗?桃春第一次去叫的时候你怎么不动?现在女儿连药都吃不进了!”说完她放声大哭起来。

“就你知道宝贝小孩?”马暖山有些不服气,嘟喃着,“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怎么对待水龙的吧?一生出来就想饿死他。”

“我恨自己!老天为什么不来收我,让我在世上活受罪?”她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几乎失控地拼命用空着的右手擂打自己的胸口,“我怎么就不死呢?!”

陪同来的两个年轻人被这阵势吓住了,一时没了主意,愣愣地站在一旁。

正在这时,马路远处有晃动的强光出现,时不时朝这边照射过来。盛枝琴见状不再说话,赶紧站在马路当中。两个年轻人赶紧冲了过去,要把她来回来。

“没事。”当她明白他们的用意时,她怅然说道,“我还不会寻死,家里还有个小儿子,我要死了,他怎么办?”

“那你就别站在马路中间。”

“我这是要拦车,去县城。刚才医生说过,我女儿的病只有去县医院才行。”

说话间汽车响着高音喇叭,打着刺目的强光开了过来,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她一尺多的地方停住,卷起的尘土涌向前面,立即把整个光亮区充满了。驾驶员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冲上去就想动手,但看见周围还有三个男人,便收住了。

她哀求地说自己女儿病重,要去县城看病,不然就晚了。驾驶员不客气地说自己不去县城,让她赶快走开。她不敢相信汽车不去县城,想去拉的时候被他甩开了。

汽车轰鸣着开走了,远远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四周立即恢复了黑夜的宁静,光线似乎更加微弱,抬头看时连那窄窄的弯月也已经消失,天空中只剩下点点繁星,冷静不动声色地看着,空有阵势。

她几乎比刚才平静些了,让年轻人先回去,要自己继续拦车送女儿去县城看病。说着她用手去试女儿的额头,发现温度降了,烧似乎退了。她一阵惊喜,但有点不相信,连忙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发现女儿的温度和自己几乎没有区别。她慢慢打开卷在女儿身上的被子,转过身,让女儿的脸对着粮管所传过来的微弱光线。

女儿的表情很安详,似乎和先前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盛枝琴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随之而来的是恐惧,口中不停地叫着,哽咽着,渐渐泣不成声:“宝宝,你醒醒,醒醒,快醒醒啊。你可别吓我,妈妈经不起吓,妈妈给吓怕了。”

女儿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终于确定女儿已经死去时她悲怅地一声大叫:“老天,你怎么就不睁眼看看!”

盛枝琴撕哑高吼的叫喊声如雷鸣般划过寂静的黑夜,但很快就消失了,不过,靠近马路的粮管所二楼有扇窗亮了灯,有人打开窗户,伸出头张了张,马上又缩了回去,关好窗,一切恢复平静。

稍微平静些了的她紧紧地抱着女儿,一路嘤嘤地哭着,沿着原路回家。

三个男人跟在后面,都没有言语,似乎由脚步声代替自己。

她哭诉着女儿的聪明伶俐,女儿的不幸患病,家里的穷困窘迫,自己的命运多舛,生活的倍受欺压,对未来的无望。渐渐地,她的嗓音变得唦哑,最后几乎无法出声。

回到家里已经有公鸡报晓了,大女儿马桃春和着衣服守在拆掉门的房间,疲倦地打磕睡,当明白妹妹已经死去时也嘤嘤地哭了起来。盛枝琴让她煮些面条给两位请来帮忙的年轻人吃,自己抱着二女儿进了房间,把她轻轻地放在原先的床上,整理好,静静守在一旁,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似乎要把每一个细节都要记住。

马暖山在两个年轻人的帮忙下把拆下的门重新安上,挽留想回家睡觉的他们,说,吃完点心再走,并且告诉他们回去后跟父母说二女儿死后是妻子抱回来的,没有抬,免得父母担心晦气。

按照习俗,孩子夭折是不吉利的,也不能举行正规葬礼,而且需要尽早埋葬。第二天,马暖山请了木匠简单地打了口薄皮棺材,没有上漆,也没有请人入殓,在晚上棺材刚打好之后马上由自己和泪流满面的妻子把二女儿草草入殓。孩子只穿了单衣,宽大得很不合身。上衣是蓝色底衬上缀些白色小米花,那是她生前非常喜欢而又舍不得穿的衣服,尽管是姐姐穿不了给的。盛枝琴很痛心地哭诉着,家里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上路带的了,连以前穿的那些衣服也不是她专有的,或太大,或太小,都不合身,只是特地把女儿未吃的那些药放了进去,最后让木匠给钉上。村里平时很少有人会集中谈论马家的事,但这两天成了人们的议论中心,很少有人说得清死去的孩子长的是什么模样。不过,整个村子都很安静,特别是晚上,连村子的广场上也不见了人影。小孩们都被家长强令待在家里,天黑后不许外出,大人们也极力回避到马家,只有少数几个盛枝琴平日最要好的女人白天过来安慰,听一听她的哭诉,陪着流下几行泪水,跟着叹息一下她的境遇。第三天一早,在妻子和大女儿的哭声中,马暖山和本族的三个男丁一起将棺材抬出家。一旁,被吵醒的马水龙愣愣地看着,安静地站在母亲和姐姐身边,拉着她们的裤子,目送着一行人的出门。他们一刻不停地上了北山,在一处平缓之地一角,挖了个坑,将棺材轻轻放了进去,最后用土严实地填平,没有砌拱顶,也没有正规坟墓那样留有高高的坟头,更没有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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