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锦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声惊叫,赶紧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黑影破窗而入,徐徐降落她的卧房里,看清飞进来的人,她才捂着胸松了口气。
“我叫唐二蛋,你答应干什么?”
“我也是。”
“你叫唐融,唐二蛋这名字很难听,以后别往自己身上安。”
“难听你为什么还叫?”唐融挑眼看向汶锦,很认真地等待答案。
“好吧好吧!以后我不叫了,正好有件事我想让你去做,你就来了。”汶锦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心里合计着该怎么跟唐融开口说她想做的事。
唐融一看汶锦的神情,忙说:“我知道那奸贼住哪座院子,我去过了。他正和姓吴的人喝酒闲聊,说了许多朝廷隐秘之事,听得我脑袋都大了。”
汶锦响亮击掌,很兴奋地说:“唐融,你很聪明,知道该……”
“知道。”唐融抖起一件夹棉披风裹住汶锦,扛着她从窗户飞了出去。
这唐融性子太急了,也错会了她的意,还有,他们明明可以走门的。这院子里的下人都睡了,悄悄走出去岂不是更稳当?飞来跳去很让她难受的。
几次起落跳跃,两人来到秋海堂花掩映了一座小院,直接上了房顶。汶锦裹着披风坐好,唐融揭开了几块瓦片,看到昏黄的灯光透出来,两人相互点头一笑。
宽大的软榻正中摆着一张几案,案上罗列着茶果酒菜。范成白和吴明举对面而坐,正高谈阔论,两人都面红耳赤,显然喝了不少,却仍在推杯换盏。
“难得大人不忌讳我的轻狂污名,肯用我,大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定竭尽全力为大人谋划。”吴明举说话时舌头不时打结,但目光清明,显然还没喝多。
吴明举受废太子一派迫害,正在人生辉煌时刻,突然被罢官,又入狱,到现在他离开官场也有七八年了。说他还有未完的抱负也好,贪恋权势也罢,总之他还想回到官场。给范成白做幕僚,以御前红人为跳板,无疑是一条捷径。
“吴兄别叫我大人,太生分了,我们都在青山书院读过书,还是叫我师弟亲切。你我都是江东人士,有同乡之谊,异乡相逢,理应相互提携关照。难得吴兄肯屈尊做我的幕僚,今后,我便视吴兄为知己,在西南省乃至朝堂共搏一席之地。”
“好好好,我就叫你师弟,你我都出于青山书院,确实有同门之宜。”
“我读书时,吴兄已成名,我曾视吴兄为楷模,吴兄与我无须客气。”
吴明举被范成白的真挚打动了,连连点头又给范成白斟茶倒酒,热情倍至。
他见范成白心情大好,迟疑片刻,说:“范师弟既然视我为兄长,愚兄有几句话想问范师弟,又怕唐突冒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范成白放下酒杯,眯起眼睛愣了片刻,“吴兄有什么话直接问便是。”
房顶漆黑,屋里明亮,汶锦又是俯视的角度,能看清范成白的脸。看到范成白眯眼长叹,汶锦就知道吴明举触动了范成白的心弦,令他心生不悦了。
吴明举与范成白都是闻名天下的江东才子,有同门之宜,可吴明举对范成白能了解多少?除了前世的程汶锦,这天下恐怕没几人能看透范成白深邃的心思。
“范师弟是御前红人,颇得今上信赖,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能在御前伺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范兄弟为什么舍弃捷径、来偏僻的西南省做知府呢?”
范成白松了口气,他担心问出敏感问题,令他无法回答,没想到吴明举关心的也是这一类问题,这就简单了,“我要说伴君如伴虎,吴兄能理解吧?”
“能理解,但我觉得范师弟所说并非实言。”
范成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吴兄误会了,我所说的确实是实言,只是一半因由而已。这一半因由的实话,我也就是敢跟吴兄说,对外可不敢妾言。”
“难得范师弟信任,愚兄自己吃过亏,你我私下所谈,决不会走漏半字。另一半因由深埋范师弟心里,愚兄也就不便多问了。”吴明举轻嘬香茶,腾腾热气迷糊了他的神情,但他的眸光几次流转,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范成白点点头,又连喝了两杯酒,不由心跳气躁。吴明举不便多问的话堵在他心里,他突然有了想一吐为快的冲动,他已憋屈了很久,真想痛快一次。
“吴兄有所不知,京城是我的伤心地,有此生逝去、来世都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我只想躲避远离。”范成白猛喝了一杯酒,闭上眼,似乎在回味往昔。
吴明举静静注视着范成白,不劝慰、不追问、不打岔。既然范成白把他当朋友,有些话、有些事他就要开诚布公地说,但话题还需要范成白引过去。
“可以躲开物是人非,却抛不开一颗伤怀离恨之心。”
范成白自嘲一笑,低声道:“如此说来,吴兄知道我再躲什么。”
“略有耳闻。”
“可笑吗?是不是很可笑?”
吴明举摇头道:“不管外界传言如何,也无论后世如何评说,在我看来,范师弟是有情有义有心有爱之人,这就足够了,这世间事唯有盖棺才能定论。”
“难得吴兄懂我,这世间能懂我者必是聪明睿智之人,看来吴兄这个朋友我没交错。”范成白饮尽一杯酒,长吁两口气,下定了向吴明举敞开胸怀的决心。
汶锦蜷缩在披风里,趴在房顶上,支起耳朵仔细听。范成白说京城是他的伤心地,他为什么伤心?答案不言而喻,而她想听答案背后的故事。
象她这种死都没死明白的人,前世留下一世的遗憾,今生她不想再残缺不全。
范成白很伤感地说:“青山书院程教授的嫡长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与她青梅竹马,成年后彼此心怡恋慕。我曾在程家夸下海口,等我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定娶她为妻。她自是愿意,程教授夫妇也没说什么,我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变数。”
“范师弟闻名天下之后,这些事自然也就成了佳话美谈。”
前世,汶锦确实对范成白衍生了依恋之情,想与神仙眷侣,比翼双飞。她感觉到小孟氏并不乐意这门亲事,害怕这其中有变数,才借陆太后赏赐之机提出赛诗择婿。结果,这场赛诗会却成了她命运的分割线,彻底把他推向深渊。
“哼哼,已是阴阳相隔之人,还有什么佳话美谈可言?”范成白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自负有才,却在赛诗会上被程教授的继室设计,输给不学无术之徒,只好眼睁睁看她嫁到锦乡侯府苏家。当时我求胜心切,不够光明磊落,她之所以红颜消殒,含恨而亡,我是罪魁祸首。这些吴兄可能没听说过吧?”
没等吴明举再问,范成白就把赛诗会上如何设计、如何被人利用、结果有苦难言的来龙去脉讲述得清清楚楚,听得吴明举拍掌长叹、唏嘘感慨。
汶锦在房顶上也听得明明白白,恨得咬牙切齿。她恨小孟氏伪善阴险、恨程文钗心狠手辣。更恨范成白自作聪明,结果自食苦果,现在懊悔万千也于事无补。
那场集聚青年才俊、名门公子、贵胄王孙的赛诗择婿盛会仿佛就在昨天,而她却经历了血淋淋的死亡及诡异的重生。她常常回忆赛诗会上的点点滴滴,却没找出多少漏洞。被害得如此之惨,却想不通那些人怎么能把这个局做得天衣无缝。
现在,她全明白了。
范成白设计,想与程文钗联手把他最强劲的对手萧梓璘踢出局。结果,小孟氏出手,把范成白和萧梓璘都踢出了局,让一个全无心肝的酒囊饭袋最后胜出了。
最可恨的是范成白,他把萧梓璘视为对手,不懂程汶锦的一片心。结果想害人、却害己,更害了程汶锦。他为此事自责,这也成了他一生一世放不下的包袱。
其实,汶锦最懂自己的心,当时她根本没把萧梓璘放在心上。萧梓璘出身尊贵,文武双全,曾是京城最明亮最耀眼的少年,可她却认为齐大非偶。
范成白和萧梓璘都被弃之出局,最后胜出的为什么是苏宏佑?她至今没想明白。这场赛诗会最终的结果由她和程琛共同把关,那可是双重标准审核。
在小孟氏将计就计,又另设一计的同时,最疼爱程汶锦的父亲程琛在做什么?那场盛会全程由程琛一人安排主理,小孟氏做手脚能瞒得过程琛吗?
吴明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要说赛诗会的结果在我意料之中,范师弟会不会很吃惊?我没想到胜出的人会是锦乡侯府的二公子,但我早知道不会是你和镶亲王世子。范师弟是聪明人,事后必会思索,应该想到这个中因由了。”
范成白愣了一会儿,抱拳道:“请吴兄明言。”
“范师弟是真没想到,还是想到了却不愿意相信?”
“有没想到的,也有想到不愿意相信的,还请吴兄不吝提点一二。”
吴明举轻叹道:“愚兄和程琛都曾在青山书院读书,我们有同窗之宜,私交也不错,又都被点为探花。高中之后,他到青山书院做教授,我晚他三年,留到京城,入了翰林院。愚兄当年少有才名,得废太子及安国公府一派器重,想将我揽于幕中。那几年,程琛很羡慕我,与我往来极多,在一次酒后吐出真言。”
汶锦苦想前世往昔,她对吴明举其人也只是听说,不记得程琛与他有什么私交往来。吴明举正炙手可热时,她也有十来岁了,怎么没听程琛提起过呢?
“他说了什么?”范成白的语气沉稳,并不急切,手却微微颤抖。
象范成白这么心机深沉的人,越是渴望知道真相与结果,关键的时候越能压得住阵脚。可惜他的手出卖了他,吴明举要是此时跟他卖关子,他定会发狂。
吴明举轻哼一声,说:“程琛的嫡长女,也就是范师弟的红颜知己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就已才名在外,又貌美如花,程琛很为有女如此得意。当时,废太子刚成年,准备选妃,程琛就流露出想做外戚的心思。一次酒后,他借几分醉意向我言明要归到废太子的阵营,但他又不能与程德妃和三皇子撕破脸。”
程德妃是程琛的嫡亲堂姐,学富五车的三皇子更是程氏一族的骄傲。
当时,皇上独宠废太子及安国公府一派,三皇子根本没机会、没实力与废太子一争长短。但是,废太子一派却把程德妃和三皇子视为心腹之患。
程琛有意归到废太子一派,又不想与家族反目,与三皇子和程德妃翻脸,确实很为难。程琛为什么想要加入废太子一派的阵营?他不是最恨党争害民吗?
这是汶锦一时想不明白的问题。
范成白显然不知道这些事,忙问:“后来呢?请吴兄直言。”
吴明举重重冷哼,说:“程琛让我出面为他牵线搭桥,并向安皇后举荐他的女儿,想以此为跳板登上废太子那条船。我当时还不属于废太子一派,就劝他三思而后行,不支持他自降身价为外戚,何况他女儿当时还小。次日酒醒,他没再提此事,我也没多问,还以为他听了我的良言劝。没想到此事之后不足一个月,他就向安国公府告发我对废太子一派指斥、非议及种种不敬。
当时,正逢我第三次婉拒了安国公府提亲,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废太子一派的眼中钉。后来,我因废太子一派陷害而丢官入狱、功名被削,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拜程琛所赐?想想他的心思和行径,我就知道他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别看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他苦心培养的女儿还有大用,嫁给你岂不枉费了他的苦心。”
范成白眸光清亮,冷眼注视着吴明举,怀疑他这番话,却又象是半信半疑。
趴在房顶上的汶锦听到吴明举的话,如遭雷劈一样惊呆了。
她前世性情高洁的父亲竟然想做外戚?还拜托朋友将不满十岁的女儿举荐给安皇后?如此说来,程琛根本不支持程汶锦与范成白的婚事。
前世的她深得程琛疼爱,自幼就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诲,现其他弟弟妹妹截然不同。她心怡范成白,以后程琛会支持她,因为害羞,没跟程琛说过此事。
原来如此。
汶锦不相信程琛会如此龌龊,可又觉得吴明举没有刻意说谎、捏造事实的理由。范成白和程氏一族已闹僵,若说吴明举想挑拨范成白,这理由也太牵强了。
十岁那年,她确实进宫给安皇后请过安,是谁引荐的,她记不清了。但那一次进宫,她没去见程德妃,她隐约记得引荐者说是要避嫌。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她没有成为太子诸妃的人选。她记得当时程琛确实很不高兴,她问起理由,程琛只说她不够优秀、不够突出,让她继续努力。
范成白倒了一杯,一口饮尽,才道:“吴兄,你接着说。”
“程琛想归入太子阵营未成功,具体原因我不得而知。他受挫之后,沉寂了两年,就开始谋划,联合程氏一族、孟氏一族力捧三皇子。程德妃和三皇子能成为废太子一派的劲敌,被视为心腹大患,程琛功不可没。
我听说两年前程琛还想让他苦心培养出的女儿进宫服侍皇上,帮程德妃争宠、固宠。程德妃见了他女儿几次,不满意,否了他的想法。程德妃说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空有美貌才华,却不通人情世故,满口礼数规矩,却不懂变通。”
“吴兄还知道多少内幕?”范成白有些气短,显然是极度憋闷所致。
“关于程琛和他的才女女儿,我就知道这些。”吴明举愣了片刻,问:“这还不足以评判一个人吗?范师弟之所以弃了三皇子,应该比愚兄看得更明白吧?”
“够了、够了。”范成白连连点头,眼底饱含无限的悲痛与愤慨。
秋夜清凉舒爽,并不寒冷。可汶锦蜷缩在夹棉披风里,裹得紧紧的,仍感觉通体森寒。一个人的心若凉透了,就是身在三伏日中,也会觉得寒冷。
听吴明举说了这么多,她仍不相信前世她那满腹才华、清逸高雅的父亲会生出那样的心思。可她想起前世种种,单纯的不相信也就变得绵软无力了。
前世,及笄之后,她已是名满江东的才女了。程琛和小孟氏没有给她谈婚论嫁的意思,而是让她来了京城,住到在京为官的叔祖家。程德妃隔三差五就召她进宫说话,她叔祖家也经常举办诗会花会,让他在京城大展才名。
在京城呆了不到半年,程琛就把她接回来了。当时,程琛和小孟氏都没说因由,她也没多问。是去是回,呆在哪里自有父母安排,她向来不管这些事。
现在想想,可能当时程德妃并没有看中她,想调教她,可她又不上道,就放弃了。程德妃想要助力,而她不够灵秀、没眼力,这些缺点倒帮她逃过了一劫。
“范师弟当时弃了三皇子,投到太子阵营,不只是因为程琛的女儿要嫁到苏家吧?凭你的性子,得知小孟氏母女设计,让其嫡长女所嫁非人,理应告诉程琛才是。范师弟吃了哑巴亏,应该有所反击,怎么没听你说起后面的事?”吴明举明知这个问题是范成白的雷区,却故意踩上一脚,看来用意非浅。
汶锦正沉浸于对前尘往事的回味中,听到吴明举的话,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
得知自己要嫁给苏宏佑,诗会结束没几天,就订下了婚期,她满心惶恐。她去问程琛,程琛只说她必须嫁,这是守信重诺,也是给天下人的一个交待。
程琛让她守信,她只好听话,毕竟诗会择婿是她要求的。当时她也想到有人在诗会上做了手脚,却没有心思去查问,只能认命、听从长辈的安排。
范成白若把被设计的事告诉程琛,程琛会怎么想?她很想知道。
“三皇子行事迂腐,也是不知变通的人,难成大器,我转投太子阵营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吴兄后面的问题,我想无须我细说,吴兄也明白。”范成白冲吴明举摇头一笑,“吴兄今晚跟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跟我吐露你的真实心思了。”
吴明举跟范成白说了这么多事,真实心思是什么?汶锦也想知道。此时,她心潮起伏,难以安静,又一个姿势趴得很累,就想活动一下。
没想到她一动,就碰到了之前揭下来的瓦片,瓦片就掉到了屋里。范成白和吴明举看到瓦片掉落,又见房顶破了一个窟窿,赶紧喊呵随从。
正在这时,前面寺院里传来喧闹声,还有人大喊“抓刺客”。范成白和吴明举听说有刺客,赶紧让随从关窗闭门,熄灭烛火,屏心静气,好像屋里没人一样。
“真扫兴,正听到关键的地方。”唐融意犹未尽。
“回去吧!别让人当刺客抓了。”汶锦也想知道答案,她也想静一静。
唐融点点头,提起裹着她的披风的边角,朝她住的小院起落飞奔而去。他们到达长廊时,看到有两道黑影飞跳而过,想必这就是寺里要抓的刺客了。
回到卧房,汶锦连灯都没点,就一头扎到床上,一动不动了。她想静静梳理范成白和吴明举说的话,还未梳理清楚,她就睡着了。
白天上山,她已很累,心中想事太多,又杂乱无章,她睡得并不踏实。天蒙蒙泛亮,她就醒了,确定自己还是海四姑娘,还有疼爱她的父亲,她又睡了。
“姑娘,该起床了。”
“什么时辰了?”汶锦的回笼觉睡得舒服,蒙着被子,还以为天没亮呢。
“都辰时正刻了。”荷风把洗漱的温水及妆匣还有衣服都准备好了。
“都这么晚了,太太起来了吗?”
“姑娘还问太太呢,太太要向姑娘这么赖床,才不会这么精神呢。”荷风拉着汶锦起来,又说:“太太卯时一过就起床收拾,先到后山漫步半个时辰,风雨无阻。回来之后,就到寺院的大殿做一个时辰的早课,现在早课都结束了,该吃早饭了。太太早起来看了姑娘一次,散步回来又来了一次,做完早课……”
“我知道了,太太一共来了三次,都说什么了?”汶锦满眼期待看着荷风。
“太太听说姑娘没起来,什么都没说,看了看就走了。”
汶锦有点失望,“她就没说我昨天上山累了、让我多睡一会儿?”
荷风摇头说:“估计太太是怕姑娘连午饭都赶不上吃了,不敢说那句话。”
寺院有过午不食的戒律,要是赶不上吃午饭,再连面条也没有,她可就惨了。
“荷风,你去看看冯大娘起来没有,我有事找她。”
“冯大娘早起来了,陪太太散步回来,又做了早课,现在应该吃饭呢。听说冯大娘吃完早饭就下山,等寺院做法事才回来,姑娘要找她真得麻利些。”
汶锦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梳妆完毕,就去了周氏的院子。
周氏吃完早饭,去安排做水陆道场的事务了。几个下人正在门房吃饭,汶锦的饭菜摆在了正房的花厅。汶锦和冯大娘交待了几件事,才去花厅吃饭。
花厅的方桌上摆满杯盘碗碟,足见饭菜很丰盛。无论是小菜还是主食,亦或是汤粥,都有五六样之多,做得也精致,却以素为主。
汶锦冲荷风挥了挥手,说:“坐下一起吃吧!不用你伺候了,人少不讲规矩。”
“姑娘可以不用奴婢伺候,但奴才不能与主子同桌而食,这规矩可不能忘。”
“昨天中午,咱们上山之前,你不是跟我同桌吃的饭吗?”
“那是……”
“快点吧!别磨磨蹭蹭的,吃完饭还有几件事让你做呢。”汶锦端过一碗香喷喷、绿莹莹的粳米粥,又自己动手夹菜,边吃边跟荷风说话。
“姑娘今天吃饭倒是蛮麻利的。”
“我又不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有什么不麻利的?”汶锦的语气里流露出哀伤的意味,昨夜吴明举和范成白说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荡。
程氏一族历经两朝,以耕读起家、书香传承,并不是钟鸣鼎食的权贵之门。
可程琛却把她养得非常娇贵,除了读书写字,学习琴棋书画及礼数规矩,其它一应事务都无须她动手。象女红刺绣、打点府中庶务这一类的事她一窍不通。
她身边常有二十多个下人伺候,比程文钗和程文钏姐妹加起来还要多。这两姐妹也曾经很不愤,被小孟氏狠训了几次,就不敢把嫉妒写在脸上了。
伺候她的下人这么多,又有几个是死心踏地忠于她的?
到死她也没看清几张嘴脸,有些事她两世也看不透。
程琛那是在养女儿吗?不是,他在养帮他通往权利之门的贵人。这还是好听的说法,若说得难听,他这是在培养摇钱树,在养为他赚取大把银子的花魁。
小孟氏深知程琛的心,所以,她把程汶锦养得更尊贵,还落了一个好名声。
亏她有一副好容貌,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却对人情事故一无所知,更不懂圆滑变通。程琛失败了,他养出的女儿没什么用,无法帮他达到目的。
所以,嫁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就是死得疑点重重,不明不白,也没人为她鸣冤,只会说她活该。
苍天有眼,让她附体重生,直到昨夜,她才明白了。这一世,她不做空有才名、不通变数的才女,不做千娇百媚、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
她要活得明白些,象周氏、象苏滟,哪怕是象荷风,至少她了解自己。
“姑娘,你吃慢些,没人跟你抢,奴婢……”
汶锦瞪了荷风一眼,没说话,吃喝的速度更快了。她也想停下来缓口气,可她一停下来,她就会伤心、会悲愤,会回忆前世、会泪如泉涌。
吃完饭,汶锦还是躲进周氏的卧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哭完之后心里敞亮了,倒把荷风哭得昏头昏脑,憋屈万分,还不敢问她因由。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哭吗?”汶锦要为荷风释疑,也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奴婢不知,请姑娘明示。”荷风小心翼翼答话。
汶锦双手一挥,说:“我看到太太的桌子上堆满账本,那边柜子里还有,就忍不住掉眼泪。你看她的账本金矿的、玉矿的、水上的、陆上的都有,庄子铺子就更不用提了。太太一定赚了很多银子,一想到这些银子都是我的,我就……”
“姑娘可别想得太美了,还有三少爷呢,三少爷可是我们二房的嫡长子。将来顶门立户、当家主事的人可是他,姑娘怎么把嫡亲兄长忘了?”荷风这盆带着冰渣的凉水毫不留情地浇到汶锦头上,一下子把她浇得无话可说、又想哭了。
海四姑娘六岁随父母离开京城,到现在六七年了,而她的同母兄长、大她两岁的海岩留到了京城。兄妹分离时年纪都不大,又多年不见面,她连海岩长什么样她都记不清了。要不是别人提醒她还有位亲兄长,她还真忘记了。
“太太十成财物产业能分给姑娘两成做嫁妆就不错了,姑娘可别想得太好。”
“只给我两成?八成都给我哥哥?那我赶紧给哥哥写封信,说说好话。”
荷风轻哼一声,笑道:“咱们家还有两位庶出姑娘,一个庶出公子呢,姑娘忘了吗?别看他们不是太太亲生的,平日对姑娘和太太也不尊重,将来的财物产业可少不了他们的。别看这家业是太太挣下的,不给他们,也会有人指斥太太。”
汶锦瞪着眼睛看荷风,叹息道:“你说得对,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
周氏的母亲、她的外祖母就是拒绝了丈夫要纳其表妹为妾,在丈夫与其表妹有了孩子以后就果断地选择了和离,才受了那么多苦,造成了终身的懊悔与遗憾。
海诚与周氏成亲之前,海老太太就给海诚纳了叶姨娘为妾。刚成亲,秦家就把秦姨娘送来了。有这两个有后台、有关系、有野心的妾室磨炼相伴,周氏的内宅争斗之路走得惊险艰难。她打着修行的幌子找清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
只要没和离或被休,海诚和周氏都是夫妻。庶子庶女奉周氏为嫡母,周氏就有管教他们的权力,还要养活他们、助他们婚嫁立业,不管用谁的银子。
一想到周氏苦心经营,赚到的银子还要被庶子庶女分去一份,汶锦就肉疼。
她重生一世,不会重蹈前世覆辙,可一想到婚嫁之事,她就头疼。想找一个不花心、不纳妾,将来也没有庶子庶女的男人哪那么容易?
荷风见汶锦皱眉发呆,忙说:“奴婢只是随口说说,姑娘别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你来磨墨,我要给兄长写信。”
“是,姑娘。”
汶锦铺好纸,提起笔,略微思索片刻,落笔成书,字迹工整隽秀。兄妹六年多不见,这几年又没有书信往来,第一次写信,汶锦并不熟悉这位兄长,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思绪放开,越写越觉得要说的话增多,写了几页,还没写完。
一个丫头进来回话,“姑娘,有一位姓范的先生要求见太太。”
姓范的先生应该就是范成白,他要见周氏,不知道有什么事。
“你没跟他说太太去了前面寺院吗?”没等汶锦开口,荷风就问话了。
“说了,可他说他能等,他还说这院子里的秋海棠花开得正好,他很喜欢。”
汶锦轻哼说:“你跟他说太太这几天都很忙,让他拜访女眷提前递帖子,这是礼数。客院东面的秋海棠花开得也不错,让他到那里去赏,免得让人误会。”
“他说姑娘欠他一份人情,有些事跟姑娘说也行。”
“你这是怎么回话呢?这些话一次说不完吗?”汶锦皱眉斥责回话的丫头。
“奴婢不是一次说不完,是范先生提前有嘱咐,他说姑娘要是撵他走,就让奴婢说姑娘曾欠他人情、有些事跟姑娘也行,姑娘会说什么,他都想到了。”
汶锦皱眉冷哼,“他倒是有先见之明,我若不撵他走呢?”
“那他就继续赏花,等太太回来。”
“你让他去门房客厅,一会儿我去见他。”
来回话的丫头松了口气,赶紧应声退下了。
昨夜在房顶上偷听吴明举和范成白说话,汶锦听到了很多她想听的、不想听的话。她有好多问题,想问范成白,但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问。
范成白何等精明,看到她画的罗夫河支流图,想必已衍生疑心了。
“姑娘,墨都滴纸上了,要不先别写信了。”
看到墨汁滴到纸下,印成了一朵黑花,慢慢泛开,汶锦蹙眉长叹。愣了一会儿,她把那张染黑的纸丢掉,又开始写信,边写边琢磨怎么跟范成白开口。
“姑娘,太太回来了。”
汶锦松了口气,赶紧放下笔迎出去,挽住周氏的胳膊,说:“娘,我……”
“晚起的事就不用说了,以后你跟娘睡,保证你一到卯时就万分精神。”周氏满面笑容,拥着汶锦走进客厅,坐下来就看账本,一句话也不多说。
“娘,你是不是办好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或者了结了多年的旧事?”
周氏微微一怔,很认真地看着汶锦,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娘的笑容虽说有些牵强,却也流露出如释负重的轻松。”
“我女儿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真不枉河神一片苦心点化。”周氏把汶锦拉到怀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吴明举说清楚了,以后我和他君子之交,两不相欠。错过了二十多年的缘分,想重新找回谈何容易,不如放手更轻松。”
原来是和吴明举的事。
她能理解周氏和吴明举的感情,但她绝不支持他们之间的私情。周氏有丈夫儿女,若是就此沉沦,将来必会痛苦一生,此时能放手最好。
周氏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善后,也会把握时机。
汶锦轻叹一声,埋头在周氏肩上,轻声道:“女儿不知该怎么说。”
“那就什么都别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别坏了自己的心情。”周氏捊着汶锦的头发,苦笑道:“他决定去给范成白做幕僚,范成白答应上书皇上,求皇上启复他。那位范大人真是热心,还要做媒,把远房表姐说给他。”
范成白的远房表姐?她怎么没听说过?不知道范奸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高人,母亲说对不对?”
“我是不是高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女儿说得对。”周氏把汶锦揽在怀中,清冷的泪水悄然滴落,落在汶锦的头发上,她赶紧轻轻擦拭。
心未死,泪不干,只可惜此生有缘无分。
“娘,范成白来了,在门房的客厅里等着呢。”
“你去见他吧!听听他要说什么事。与吴明举有关的,你别应声,就当成没听见。他即将就任朱州知府,一方父母官,不能得罪,但也不必谄媚深交。”
汶锦长吸一口气,点头道:“女儿都记住了,请娘放心,女儿保证应付得滴水不漏。对了,我给哥哥写了一封信,请娘过目之后,帮我托人送走。”
“你哥哥……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
“好,我去见客。”汶锦略作收拾,去了门房客厅。
她刚到门口,范成白就迎出来了,手里捧着几枝鲜艳的秋海棠花。看到范成白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浅淡的笑意,汶锦微微皱眉,赶紧躲开他,进到客厅里面。
“我手里的海棠花漂亮吗?”范成白扫视汶锦,脸上笑意渐浓。
“再漂亮也是我家的花,你只是客人,花不属于你。”
“错,这是周家的花,连这兰若寺都是周家的。”
汶锦挑了挑眼角,冷声问:“范大人登门拜访就为了这等闲事?”
“当然不是,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跟姑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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