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枫沉静地注视着范增在深黯的暮sè里灼亮的眼睛,慢慢的道:“三过?敢敬询其详。”
范增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明显的火气,“其一,勇而轻死;其二,急而心速;其三,贪而好利。”
杨枫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眉梢倏地一扬,抿了抿唇,却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沉思地盯着脚下摇曳的草叶,避开了那对咄咄逼人的眼睛和同样咄咄逼人的语气。
一片窒人的静寂中,范增捺下更旺了些的火气,沉沉地道:“敢问公子,你自分此役较诸四年前李牧代郡大捷如何?”
杨枫的嘴唇抿得更紧,微微摇头苦笑道:“诚不如也。”
“是不如,且大不如!”范增毫不客气地截口道,“四年前,匈奴集各部之力寇边犯境,汹汹何下十数万众。李牧以不动制其急飚,示利饵之,因地利蹙扼之,车骑步诸军并发,以己之强克当之。短短月余,连战连捷,胡虏骑shè无以展其长技,壮士无以奋其勇烈,驰骤束缚无以倏忽趋止,故襜褴灭地、林胡降顺、东胡慑气。而今公子于草黄马肥之际野战决胜草原,既不得天时,复失地利之便。弃车阵步卒专以骑对骑,致胡虏得尽展其长,谬矣!头曼盛气决死,公子未曾稍加摧折钝磨,以待其暮气归,悍然以寡凌众硬抗,尤大谬!胡虏悍勇无谋,喜冒险搏战,公子帷幄疆场间,轻弃机谋权诈而从之战,使虏得遂本心,又何异于但逐眼前蝇利之虏。此役之胜,是为惨胜,两败俱伤之惨胜!匈奴固披靡,然公子数年之内所纠合擢训诸军jīng锐,亦丧损泰半。似此之胜,实非足为训。”
杨枫脸sè数变,一时间无言以对,内心那一份沉甸甸的惨淡愁闷再度翻腾而起,甚至令他含了几分强烈的内疚。深深吸了口气,已无法维持内心平衡的他只咬紧了牙关,倔强地不露愧sè,“兵法先正后奇,奇正相生,临时制变而无穷。战至极矣,我以背嵬jīng锐冲阵横突之,旁击为奇,匈奴左右翼大溃,牵连中路,遂破胡虏。焉可以燥勇轻死,急贪求利一言而蔽之。
范增踏进一步,紧盯着杨枫,“此,乃以术取胜,非以略制敌。善战者,居之不挠。善胜敌者,胜之于无形。古云‘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公子自恃材勇,不恤己身,徒逞血气,急求近功,殊非明智。战前,公子亲言野战失之莽切,且每卒抽调两伍留以为种,是公子知战损必巨。背嵬、陷阵、游奕诸军将士,视公子如父兄,尽托其身家xìng命于公子。公子乃乾坤一掷,轻用其锋,虽胜而敝。”
这话却说得重了!
原就对急于求成震慑敌胆而轻率决定草原野战,以致损丧巨重深深失悔的杨枫耳中嗡嗡作响,心里一阵刺痛,一股愤气直冲上来,眼眸里倏地燃起一片怒火,几乎忍不住暴怒发作。陡然抬头迎上了范增的眼睛,却又在瞬间盛气全消,心底腾上的一个热浪硬生生地兜压住了怒火。
范增一动不动专注地看定他,神sè湛然,眉宇间是热切的关注,一向冷峻含蓄的眼里迸shè出的是刚毅、恳挚、澄澈的目光,**裸毫无遮掩毫无隐瞒地袒露出全部的情感、内心——在他痛切的言语之下,明显的,有着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在他的内心奔突。
自居鄛访贤,双方相交近于四载,入大梁,赴代郡,并辔辗转征战草原,杀伐争斗,履险犯难。杨枫早习惯了范增的出谋擘画,习惯了来自于身边强有力的支持。名义上,他们有着上下臣属的分别,实则他们之间已达到了一份高度的默契,建立起的是一种相知相得的血脉相通的情感。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唯爱之深方责之切。克制住一瞬暴怒失态的杨枫知道,至情至xìng的范增如此干犯直言,确是出于一片忠心——也确是表明他自己决断燥切,急功近利的所谓“三过”是如何让范增出离愤怒了。
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感情,杨枫实在说不清是什么况味,他不愿意伪装自己,但羞怒懊丧中又执著地包裹住无可名状的软弱,他不肯苟同范增的话,可内心深处分明的是一派前所未有的酸涩伤痛,还有,深深的自惕,自惕于独断之厄。
慢慢踱了两步,杨枫轻轻一脚蹴起一块小石头,“噗通”,沉闷的一声响,粼粼波动的幽深莫测河水撩起了一串水花,乱漾起一层层涟漪,就象他纷乱的心绪。悻悻地,心里别扭的杨枫道:“战前你却何以不谏?”
范增眼里闪过一道强光,一字字正sè道:“以将无还令故!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害,莫过狐疑!”
杨枫微微一愣,脸上不期然红了一红。战前,范增先献“利而诱之,乱而取之”之策,却被他断然否决,当其时,与匈奴大军猝然遭遇,他急求毕其功于一役,不容范增再谏,壮语励军,当机独断,分拨调派诸将。而瞬息万变的战局形势,又怎能容得范增苦谏多议。此刻斯言,岂不更有诿过于下之嫌。看着严正肃然的范增,更触发了杨枫那份愧疚之心,不觉喟然长叹,咬着下唇,垂首道:“先生指正得是,杨枫一时暗昧,行事cāo切,不合于行兵之机要。今rì之事足惕深心,复足可为异rì鉴。先生乃枫股肱桢干之国士,rì后尚希先生毋以枫愚庸,同赞机宜,运筹决胜,无需隐衷曲言。”
范增坦率地一笑道:“自赵襄子灭代,攻林胡、楼烦,武灵王置云中、雁门、代郡,北筑长城御胡。赵胡相争数世,犹不得去此大患。公子以锋为快,yù求一朝毕数世未竟之功,可乎?增窃谓为非计。公子平素深沉多智,坚忍徐图自强。何于胡事则大违常态,急贪近功,cāo切若是,至数犯行兵大忌?是失常心矣!公子志量高远,尤当知cāo持主动,收放忍耐之理。似此之际,胡之左屠耆王头曼新败,糗粮牛羊庐帐辎重尽失,我便应缓战,回师代郡待其动静。胡各部乌合,则头曼一路远飏,困乏无粮,必苛取于诸部,衅端自生,我得渔利之机。若我北征图济大功,胡虏事急,必联结负隅,成败犹未可知。头曼王帐穹庐旗仗诸物,公子可急使分赠于东胡、月氏,且稍纵东胡,厚啖月氏,一令二部知我兵威;二速使其明头曼之困窘,既绝其南下寇边之念,复激使生自相鱼肉之念。徐徐用力,北疆自渐次可宁。”
杨枫矍然转身,点头道:“即刻回营,按此计议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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