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潘德萨鄙视的从来不是落到深渊里的人,而是在深渊里自甘堕落,摔倒了索性就在地上打滚的软弱者。深渊吃人那是深渊的本性,但深渊总是会给掉在深渊里的可怜虫机会,只有自甘堕落之人才会最终逃不出深渊的手掌心。
就算自己犯了错,被打翻在地上,那原地爬起来不就是了?对利潘德萨这种从埃尔塔的最底层探出头来的泥腿子,贫民,农奴来说,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何尝害怕自己爬不起来?病都可以硬撑着熬过去,手骨折了都能硬躺到恢复如初,还有什么是绕不过去的坎?
土地,钱财,那都是身外之物。利潘德萨收起对窗外人轻蔑的笑容,把视线重新投向黑板。从旧埃尔塔帝国对中国发动侵略至今,他已经脱胎换骨,也把更多的事物包括进了生命的底线当中。
倘若换在一年前的自己,面对这样难堪的,被责骂的市侩丑角罗克蒙,自己也一定会持续不停地笑出声。但现在不一样了:利潘德萨早已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新世界,尊严不需要靠别人给予,自己就能伸出手去争取。所以一路从深渊底爬到这个光鲜世界的他,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也把尊严二字重重铭刻进了自己的信条当中。
唯有经历过苦痛与欺凌,才会知道能够自己争取来的尊严有多么重要,而不是像罗克蒙这样为了一己好恶而将其随意消费……
利潘德萨曾经是有这些经历的一条恶犬,所以他能嗅出空气中罗克蒙傲慢的腥臭味——他的傲慢并非出于自己的努力亦或是自己的才能,而是出于他的职位和已经不存在的田地,可笑地为了“自己曾经是自耕农”而感到自大,感到傲慢——哪怕他傲慢的资本早就化为机器耕种的平凡土地,但这并不影响他进一步傲慢。
为了这些虚空的傲慢,他可以连尊严都尽数抛弃——从罗克蒙的角度看来,自己只要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尊严就会源源不断地填满那个能让自己满足的小瓶子。而现在没有田地也不要紧,自己手里的这个工人职位不就是田地的“自然延续”么?
一方以努力博取自尊,一方则以身外之物汲取尊严,两者的差距让人一目了然。
教室外面,一个腋下夹着文件夹的中国男子停下脚步,对着罗克蒙抄下了他的胸牌。罗克蒙见他走来时就站得笔直,直到来人消失在走廊拐角才又放松身体靠在墙上,这一切让利潘德萨看得不禁微微叹息。
另一面,这男子完成了对夜校一共二十个班级的巡视,爬上楼梯推开了夜校校长办公室的大门。
“陈校长啊,你这牌子又忘记倒了。”来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桌前,指向那个校长办公桌上摆着的桌牌。
“啊,谢谢提醒。”被叫做校长的年轻男子赶忙放下笔,把桌牌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原本的“布鲁福莱工学院校长”的牌子顷刻间变成了“盾城纺织厂夜校校长”。
“这曾智璋,还真是智障……”陈校长不无抱怨地骂了一句,“每天下班都不懂得给牌子翻面,搞得老子每天要给他擦屁股,翻牌子……”
“哎?”刚坐下的教务处主任露出了奸邪的笑容,“陈校长你刚刚说什么来着?翻牌子,擦屁股?”
教务处主任特意把擦的尾音念成撮口的O音,让好端端的“擦屁股”活生生听着就像十分哲学的“艹屁股”……
“去去去,小史你别瞎整事,天天想着擦-O屁股,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是个女装给?”陈校长被史主任气得脸通红,一只手摇得几乎出现了残影。“说吧,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史主任冷笑地张开了文件夹:“二十个班,班后罚站的有七个,班外罚站的有四个。你猜猜,都是些什么人物?”
“啊,你这还没看名单呢。”陈校长刚要从左手边的抽屉里取出学生花名册兼工人名册,就被史主任举手制止,“怎么?你不需要?”
“我当然不需要。”史主任笑着摇摇头,“这才二十个班,连小菜都算不上。我以前在高中混的时候,一个年段何止二十个班?那些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学习的,捣乱的,文艺的活跃分子,我特么可是要一个一个都从脸开始连名字,事迹一起记下来的。”
“好好好,你牛逼。”陈校长把抽屉关上,一脸服气地看着史主任。“怎么,那么那些罚站的,不服管教的,都是何许人也?”
史主任把手搁在桌子上撑住头,而后认真地答道:“你肯定听过‘土地补偿工’这个名词吧?今天被罚的,无一例外都是这些人。”
“啊,你还真记得清楚?”陈校长大跌眼镜。
“上面早就发函,让我们密切注意土地补偿工的动向。”史主任毫无顾忌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优哉游哉地说道。
烟盒在他的手中以精准的频率,熟练的节奏抖了抖,很快就掉出了一根烟。史主任夹住这根烟,顷刻之间就把它变到了嘴上,掀开防风盖打火吐烟圈简直一气呵成。
“你注意点,曾智璋……嗯,曾校长虽然抽烟,但他不喜欢在房间里抽。”陈校长也算是知道史主任好这一口,也没有直接拒绝他抽烟。
“不要紧啦,抽烟的人自己闻不出味道。”史主任吐了几个烟圈,才掏出随身的烟灰缸,把长长的烟灰抖进防火袋里。“刚刚说到哪啦?哦,土地补偿工的动向,这件事校长你总应该清楚了吧?”
“这不,前几天才开了个会,要求严控工人治安问题嘛。”陈校长把桌上的报告水平翻转一百八十度,“原来的教学计划全给打乱了。这特么真是害死人啊!真希望这群小王八蛋别再顾头不顾下半身,用下半身思考问题……”
“从我这里看到的情况,其实和下半身并无关系。”史主任正色道,“或者说,下半身只是他们发泄不满的方式和手段,问题在于他们确实有不满和压力,而且这个不满可能没有出口让他们发泄。你看,今天班级里都是男人,他们也不是用下半身来发泄不满不是?”
“你变成女装给就能给他们发泄不满了……”陈校长嘴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史主任根本就没听见。
以为陈校长不说话是表示默许的史主任继续解释道:“依我看来,现在强调厂规和纪律的作用……作用是有,但肯定不大。这就像我管高中那会儿,学生之间只要有梁子,有矛盾,那你强调一万遍校规校纪那也是嘛用没有。运动会起冲突了,班级之间跨班欺负人了,你得去解决这个矛盾,而不是从上往下拿规定去压人。”
“行,这件事我马上往上报告。”讲到关键之处,陈校长倒也不含糊。可他当时就看到史主任又对他摇了摇手。
“猴急猴急的,猴急个啥?”史主任把文件夹合上,码在了办公桌旁的文件柜里。“现在问题是这样,矛盾还没找出来到底是什么,这会儿就上报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那依你来看,要怎么解决这桩事情才是对的?”
“对于矛盾的细节,可以先压着不报。但是有矛盾这件事,你可以稍微技术性的透露一下。”史主任把东西都收拾妥当,这才又坐回到椅子上。“联系到之前的五人猥亵贵族妇女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可能和贵族有关……是不是很滑稽?但更奇怪的是,理应更痛恨贵族的农奴工,贫民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陈校长这会儿才听出史主任的意思,咧开嘴笑着说道:“所以,说来说去,这都是你的猜测和……和直觉?”
“我有九成的把握,所以才说让你‘技术性’地向上通报一下。”史主任无视掉上级的怀疑,继续一本正经地叙述着自己的考虑,“但倘若事情真是如此,那么这就不是什么校风问题,也不是我们教导不力的问题……”
“而是阶级斗争。”二人的回答显得同样沉重。这可谓是从帝国中央政府到皇帝,再到中国人这边都不希望出现的事态——尽管在这之前,贵族和平民的阶级斗争已经趋于明朗化,但这都属于是“体制外”的事情。而这一次,中国人被迫面对体制内出现的阶级斗争,其处理之棘手可想而知。
而且疑似贵族枪击工人事件的发生,正是以工人猥亵诺娅案为前提的。贵族和平民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是火药桶没有错,可只要没有这颗火星,再大的火药桶也不会爆炸不是?
警方现在当然是把猥亵案当做“猥亵案”来审理和处罚的,但如果眼下这种异常的事态被确认,这起案件的后续就可能需要进一步修正处理,远没有现在这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