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栋站在三栋围成庭院状的廉租房前,空地上除了歪七八扭停放着自行车和电驴,什么都没有,每条走廊都晾满衣物,偏偏凤栖镇的冬天最是阴冷潮湿,水分挥发不掉,走哪儿都能闻见霉味。
这里就是陆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陆乌13岁搬到这里,没几个月就出了事,这里还住着很多当时陆乌的邻居。廉租房内鱼龙混杂,有人根本不爱搭理白栋,却也有人嗑着瓜子靠在围栏上跟他杂七杂八有用没用地说一大堆。
而让白栋真正觉得大有收获的,却是一个中年女人。
“陆乌,我记得他。”那个女人似乎是刚刚下班从菜市回来,手上拎着些新鲜蔬菜,没有肉类,量也少,白栋猜测她是独居。
她本来要开门回家,看到跟邻居搭话的白栋后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主动招呼到:“你要不要进屋来,我可以跟你聊聊。”
白栋自然乐意,他一个大男人,当然不担心去一个独居女人的家里。
进了屋,那女人拿着杯子晃了晃,示意白栋要不要喝水,白栋摇头后她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倒了水就坐在了白栋对面。
“我以前是在女子监狱里做心理医生的,后来被分配到凤栖镇来。”她简单做了铺垫,“你一定觉得主动跟你交谈的我有些奇怪,这实在是因为,陆乌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孩子。”
“他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怎么说,就好像别人的喜怒哀乐能像镜子一样反射到他的身上,而且他意识得到这种能力,平时都有所保留,对外人行为傲慢让人不愿意接近他,因为如果有人在他面前产生非常激烈的情绪的话,他会被影响。”
白栋停下笔,抬起头来看她:“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他共情过我。”那女人认真地说,“我之所以转行,是因为过去在女子监狱里找我做心理辅导的一个女犯人,她不肯放过我,把纠缠当成了命运。”她苦笑了一下,“而陆乌对我产生共情的那次,正是因为那个女犯人出狱后找来了这里,她完全打乱了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把我根本不想要的感情强加于我,她那种天生的犯罪型人格驱使她可以毫不考虑后果地做出过分的事来。”
面前的中年女人气质沉稳,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女强人的类型,但当她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却不可控制地有些咬牙切齿,这让白栋感到略微惊讶。
注意到白栋已经停下手里的记录,女人才吁了口气,道:“你也看到了,那件事对我的情绪影响很大,当年更甚,所以撞见我与纠缠我的人发生冲突的陆乌,他在我面前表现出了非常骇人的行为。”
“当时也是在这里的走廊上,一如既往的又潮湿又脏乱,陆乌大概是放学回来,看到我跟对方拉扯推搡,那时候我很丢脸地又哭又叫,陆乌本来想从我们旁边跑开的,结果却突然昏了过去,我掐了他的人中,他醒过来以后却直接伸手掐我的脖子。”
“他为什么这么做?”白栋骇然道。
“也许是被纠缠我的女犯人感染吧,那女人很多时候都说恨不得想杀了我。”女人黯然道,接着说,“他掐住我的脖子,然后又抱住我,全身抽搐,胡言乱语。”
“但我要说。”女人突然提高了一点音量,“但我要说,他说的所有话都是我和纠缠我的人心底里最想说的话。”
“无论是想杀死对方,还是想拥抱对方,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两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女人这么说完后,似乎很是尴尬,她的手稍微颤抖,拿住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白栋低了低头:“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呢?”
“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判断,当初陆乌出事的时候,我有跟警察说过这种事情,但完全不被看中,也是,共情能力并不能算作精神病,就算陆乌最后没有被关进监狱,但也没人能洗除他弑母的罪名,而我想要证明的是,并不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这种话从一个才认识十分钟的陌生女人嘴里说出来,似乎根本不能被当真,但是陆乌却不由得坐直身体,聚精会神到完全忘记记录。
“一个会对自己的孩子使用暴力的母亲,她的心里一定希望,自己死了才好,因为这一切都不会是她想要的。我听见过陆乌的妈妈在屋里打他,过后又哭着请求原谅,一般这种人,要么就是完全的无赖,要么就是内心脆弱到不愿意伤害别人更不敢伤害自己。陆乌的母亲是后者,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的画作真的非常温柔。”女人朝墙壁抬了抬下巴,白栋看过去,看到挂在墙壁上的一幅油画,是看上去稍显孤寂的一扇窄窗,窗内的墙边放了孤零零的两只花瓶,窗外是阳光温暖的天幕。
那种意境非常吸引人,也不会有人怀疑,能调出这种色调的人会多么残忍可憎。
“所以你想说什么呢?”白栋注视着粗粝的画布,“陆乌在杀害自己母亲的时候,其实是被对方激烈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地产生共情,母亲心底真正想杀的人是自己,所以被感染到的陆乌,就真的这么做了?”
“没错。”
白栋顿了顿,露出疲惫的笑容来,他摇了摇头:“这世上不会有人有如此强硬不受控制的共情能力的。”
“那陆乌绝对是个例外,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白栋看着那幅画,突然开口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这幅画能送给我吗,我想把他带给陆乌。”
女人笑了一下,把杯子放到桌上:“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写小说的。”
白栋去了陆乌母亲的墓地,原来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木原兰,他觉得这名字有些眼熟,用手机上网搜了,才知道这女人在死后,特别是惊世骇俗地被亲生儿子杀死,这戏剧性的死法让她红极一时,生前卖不出去的画都被拍出了高价,流传在收藏界。
这也应该是她的墓地看上去豪华并且一直被妥善保养的原因吧。
白栋在墓碑前献了花,然后踏上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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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疗养院的当晚,白栋再次偷溜进了地下室,他想见陆乌,不顾一切地,也不谈论任何糟心事儿,就见陆乌一次,哪怕那扇门的窗口那么小,可能要跪下来才行,他也想看看陆乌的脸,他好想他。
但来到地下室的时候,他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沈还站在禁闭室的门前,不像前来执行检查或者训话的样子,倒跟白栋一样,像个探访者。
沈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白栋就这么避无可避地与他迎面相视了。
“你怎么会……”
白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还级别比他高,按理说这种违反规定的探视被上级发现,必定是要受惩处的。
不过沈还倒是没有扣他工资的打算:“跟你一样,来探望陆乌。”
白栋走过去:“你有事吗?”
“这种护犊似的姿态是怎么回事。”沈还笑道,“我只不过是关怀病人而已,任冬明有点小题大做了,不就是被警察盘问一番吗,一个月禁闭太不近人情了点。”
白栋没有发表意见,而是蹲下身,把带来的食物递进窗口,唤了一声:“陆乌。”
里面的人却没应,他着急地又喊了一声。
“算了,我在这里你们大概不好说话,我就先走了。”沈还干脆利落地转身,甚至不忘安抚白栋:“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陆乌才来到窗口处把东西接进去,轻轻握住了白栋的手。
“你今天去哪儿了?中午没有来。”
“不是你让我去凤栖镇的吗。”白栋没好气地说,“沈还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们的事,说你们是旧识。”
“嗯。”
“说了很多让我嫉妒的事情。”
白栋皱了皱眉:“嫉妒?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跟他以前是那种关系吗?”
“哪种关系?”
“就像你跟我一样。”
陆乌话音刚落,白栋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陆乌翻过来,湿热的舌尖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
他条件反射地想缩回手,被紧紧握住,他心底发痒,也没有过于强硬。
“你在乱想些什么,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是资助我上大学而已。”
“为什么呢?仅仅是资助吗?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对他的尊敬或者感恩呢?”
“你再说下去我得走了。”
“好,我不说了。”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白栋突然想起什么,把手强行从陆乌掌心抽出来,然后从白大褂里拿出那副油画来,比了一下,宽度竟然正好能塞进窗口。
“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说着,一并将打开电筒软件的手机递进去,方便陆乌看画。
陆乌没有说话,但白栋听见了他吸气后呼吸紊乱的声音。
“陆乌,我不去想要不要相信你了,不管你做什么,就算你真的杀了人。”
他压低声音,弯下身子,尽可能地贴近矮窗。
“我都一定会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