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到你的梦里去。”
白栋从未有过这样温柔的声音,他慢慢抬起右手,在陆乌脸前缓慢重复抚摸的动作,这叫做离抚手法,他只是想要试一试,虽然这种熟睡催眠曾经在理论上被评价为根本行不通,但白栋曾经有过一次成功的经验,这也是同样的五年制本科毕业,他却有着比同学们更耀眼的履历
熟睡时人不可能被引导,无法调动潜意识,所以无法进行催眠,这是催眠界默认的教科书式的说法,可是白栋曾经打破过它,他顺利进入了一个没有被提前告知自己会接受催眠的人潜意识中,在对方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
当年这案例让白栋进入了业界的热议人物行列,除了创造了历史性的催眠案例,他也被同行攻击过,因为侵犯病患人权。这让白栋也很是怀疑自己的做法,特别是此时此刻,他很担心自己尚不成熟的手法可能会伤害到陆乌。
但是催眠师必须比谁都坚定。
陆乌的眼皮似乎有了轻微眨动的动作,白栋往回撤了点身子。
“嗯。”
虽然不知道那个单字发音是陆乌熟睡中的呓语,还是他的回应,白栋还是有些激动,他认真地看着陆乌的脸,不想放过他一丝神情变化。
“你在梦见什么?”他需要找一个契机,就像一道门或者一部电话,那种在生活经验中的带给人“通道”和“交流”的物件,如果陆乌允许,他会通过那个契机进入到陆乌的梦里。
陆乌没有任何动静,白栋几乎要在床边蹲酸了脚,就在他准备放弃,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和陆乌建立起催眠关系的时候,陆乌的眉间蹙了一下,又茫然地展开来。
“我……没有梦。”
这回应几乎让鲜少情绪外露的白栋欣喜若狂,不管怎么说这证明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迅速掏出笔记本。
“你的四周一片黑暗吗?抑或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
“……是晚上。”
“嗯。”
“雾很重,天上有厚厚的乌云,我可以……可以看到一些建筑的轮廓。”
接下来陆乌断断续续地、却很有逻辑地向白栋描述他意识空间,白栋不能确认那是梦境,因为催眠能接触到的除却梦境还包括潜意识和幻觉。
在确认自己接触到的到底是哪个层面之前,白栋不打算引导和支配任何东西。
“什么都没有,全是雾气,拨不开,屋顶好远我好像怎么都走不到。”
“白栋,这里好冷。”
白栋有些担心地凑过去,把手覆在陆乌的手背上,这似乎安慰了睡梦中的少年。
他眼皮下的眼珠动起来,越动越快。
“我踩到了……一个东西。”陆乌突然说。
“那是什么?”
陆乌停顿了一会儿,意识中的他好像弯下腰拿起了什么。
“一只布猫,穿了蓝色T恤。”
白栋埋头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的笔停了下来,他狐疑而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熟睡中的陆乌。
穿蓝色T恤的布猫……小时候美术比赛的奖品、充公后被孤儿们争抢后扯烂的破布、邓奶奶用来装着一卷粉色钞票在月台塞到他手中的蓝色布包。
“那是我……”
当回过神来的时候,白栋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对陆乌的话讲到一半堪堪忍住。
那是我的——他并不能这么轻易误导陆乌,也许那只是一个巧合,很多玩具猫都穿蓝色T恤,不是吗。
然而让白栋万般想不到的是,陆乌竟然喃喃地回应到:“是你吗?白栋?”
白栋盯着陆乌越动越快的眼珠,露出“搞砸了”的惊悚表情,然而就在白栋不知所措接不了话的时候,陆乌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
毫无预兆,在白栋根本没有做任何唤醒措施的时候他行了过来,并且眼神清明,就好像根本没有睡着过。
白栋的上半身贴在椅背上,试探地喊了一声陆乌的名字。对方朝他看过来,面无表情用那双清醒的眼睛愣了会儿神,才慢慢露出懒懒的微笑:“你来啦。”说着拿脸在枕头上蹭了蹭,又闲适地伸了懒腰,才下床来走到白栋面前,分开双腿,面对面坐到了白栋腿上,把下巴搁在医生的肩膀就又大气哈欠来。
“喂。”白栋回过神,看他这架势是准备继续睡,而且还打算以这种不雅观的姿势就挂在自己身上睡,白栋伸手想推开他。
“别乱动,你不知道刚睡醒的男人都很——”陆乌几乎咬着他的耳朵,故意拖长声音,“都很危险吗?”
白栋僵了僵。
陆乌趁机抱紧了对方,迅速睡过去了。
刚刚白栋感受到的,抵在下腹处的某块要硬起来的部位,也随之消弭下去。
直到白栋坐在椅子上维持着僵硬坐姿到手脚发麻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干嘛那么听话?
好吧,也许是因为方才的催眠失误,他还没缓过神罢了。
========================================================
坐在自己的主治医生腿上十分满足地睡过整个下午后,陆乌简直容光焕发,哪怕白栋抖手抖脚地一边站起身一边骂他,也甘之如饴。
“你刚刚……没有做梦吗?”白栋在离开病房之前,还是憋不住问了一句。
“嗯?”陆乌眨眨眼睛,“你不是知道我不会做梦的吗?”
“哦,因为你刚刚说梦话了,所以想问一下。”
“梦话?我说了什么?”陆乌感觉十分新奇,凑近来,“没有梦的梦话也叫梦话吗?”
“嗯,应该仅仅是些没有含义的呓语。”白栋看他一眼,“你刚刚说蓝色……布猫什么的,我没听太清楚。”
陆乌抱着椅子在原地磕了几下椅子腿儿,不明所以:“那是什么,好奇怪啊,布猫什么的。”
“也许是我听错了,你不用在意。”白栋整了整被陆乌抓皱的衣服,然后跟他告了别,就下班离开了。
陆乌便从床垫底下把白栋给他的平板拿出来,点开了新电影。
《飞越疯人院》
那是一部被称为“影视表演必修课”的75年的美国电影,当然,它除了出现在各种影评节目和电影学院课程中,也总是出现在各种批判文章里。
主人公麦克墨菲为了逃避监狱里的强制劳动而伪装精神异常来到了疯人院,在这座被冰冷教条控制的疯人院里,他的跳脱风趣和叛逆,逐渐影响了疯人院里的诸多病人,院方为了惩处麦克墨菲,决定将并无精神疾病的他永远留在精神病院里。于是“飞跃疯人院”这一计划便应运而生。
《飞越疯人院》不仅仅披露了上世纪精神病院管理制度的弊端甚至毫无人性,更影射了整个社会压抑个性绑缚自由的常态,无论过去多久,这都必然是一部名垂青史的经典电影。
但是把它拿来给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病人看,却实在是,太过不妥了吧。
陆乌趴在床上,忍不住笑起来。
他很少被外在环境影响,所以哪怕这是多么惹人动容甚至催人泪下的一个故事,陆乌也并没有放多少心思进去,他只是想着做法接近极端的年轻医生,未免有些太可爱了。
自从白栋得知陆乌被关在这里的真正目的后,这位有着丰富学识和责任心的医生就开始不遗余力地告诫陆乌,你一定要出去。也不管陆乌最后会不会被治好或者他的研究价值其实更重要,白栋是把陆乌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的,甚至可能还因为他的年龄,对他抱有一种接近疼惜的心情。
这些陆乌都知道,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所以他才会爱他。
但是下午的那个幻境,让陆乌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是的,他记得穿蓝色T恤的布猫,也记得白栋陪伴他的温柔声音,但是他觉得那不是梦。
好吧,虽然他根本没有做过梦,恐怕不该有自信断言这种事,可他好像就是知道,那不是他的梦,是别的什么,幻境也好灵魂出窍也好,总之那雾蒙蒙的地方他并没有印象,也好像跟自己并无关系。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那是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地方,他是被某种渠道引向那里的,那些雾气、影影绰绰的建筑、和布猫,都像是一片被遗忘的废墟,只不过他刚好走了进去。
而当他醒来,他在第一时间里,意识到方才自己是被白栋催眠了。所以装作困倦抱着白栋又睡了一觉,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
他不可抑制地,开始防备白栋。
白栋问起他布猫的事情,虽然极力掩饰,脸上还是有些急切的不自然,这让陆乌更加警惕了,他一边警惕,一边觉得伤心。不论如何解释,他都知道白栋并不会使用催眠伤害他,顶多是为了窥探一些东西而已,自己的这种防备或许更像是背叛。
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不想让白栋再对他做那种催眠了,直觉里那是非常危险的、非常不好的事情。
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白栋来说。
傍晚的9号楼又进入了倦怠的寂静中,404的房门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