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韩素登上了直通山阳的楼船。
她终究还是没有答应百蝶的请求。
不因重利而动之,这是韩素的原则之一。
纵然那位花魁娘子说得哀哀切切,楚楚可怜,韩素却没有忘记她身后的鬼刀,以及那时鬼刀一刀斩出,断人手掌的狠厉。那男子固然色心外露,言行轻薄,可也不至于就罪重到要被人断腕的程度。况且百蝶本在风尘之中,彼时又曼歌而来,寻常男子见到,有那样的举动实属正常。
当然,韩素也并不觉得那被人断腕的男子就有多无辜。他顶多也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罢了。
总之各有因由,轮不到韩素来多管闲事。
只是有此一桩,便可得知那位花魁娘子实则并无她自身所言说的那般弱小可怜。甚至从她的精心布局可以看出,她背后是有着一股不小的势力的。
韩素不是她找上的第一个“求助对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船行几日,杭城之事早已随那大河波涛而远去。韩素闲时静观水流,或默默参悟剑法,或索性凭栏赏景,放空思绪,少思少想,倒是渐有所得。
这并不是她首次乘船,早在十五年前,她随祖父从京城南下祭祖,就曾经在这一条同样的运河上,乘坐过同一规制的三层楼船。彼时她尚是豆蔻年华,不过十二三岁,性情尚且天真跳跃,而如今忽忽十数年过去,景物一如当年,人事却早已全非。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或许这就是时间给予造物最大的公平。
这一日傍晚,楼船在江都靠了岸。
江都的港口繁华并不下于杭城,许多船客便三五结伴,准备下船好生逛上一逛。
韩素是虽是单身女子,却做了男装打扮,又一身端肃,身携长剑,旁人都将她看做是游历江湖的游侠儿,却是轻易不敢扰她。她问过船上水手,知道这船要到隔日辰时才会再出发,便放心下了船。
她知道江都北郊有一小片荒山,距离港口这边也不算太远,她今日特意下船,便是想到北郊去寻个无人处修炼剑法。
韩素在山上的时候每日练剑不辍,这番下得山来,却是有几日不曾好好练剑了,如今不但手痒得慌,就连心里都痒得慌。
流水剑法她已记诵在心,这几日默默参悟,只等上手验证。
此剑法共分三篇,流水篇,静水篇,逝水篇。
其中前两篇有完整的招式套路,后一篇却尚只存在于作者的空想中。
苍先生曾经对韩素说:“只教你基础剑法,非是因为我要藏私,而是因为每个人对剑的理解都不一样,我只能带你去认识什么是剑,而你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需要你自己去寻觅。”
苍先生又说:“虽是如此,前人剑法亦须好生参悟。领悟先贤所思,方知自身进退。”
韩素从流水篇开始修起。
流水篇共有十招——
第一招:行云流水,
第二招:细水长流,
第三招:顺水推舟,
第四招:逆水行舟,
第五招:悬河泻水,
第六招:风起水涌,
第七招:大浪滔天,
第八招:滴水不漏,
第九招:水到渠成,
第十招:水落石出。
剑如流水,来时连绵不绝,势不可挡,去时圆转如意,无懈可击!
至柔处绵绵密密,至刚处滔滔不绝,这便是流水。
韩素乘月色,舞剑荒山。
清音剑剑光如水,水天相映,洒出一片清辉。
她内劲激荡,剑势挥洒,时而如踏水飞仙,温柔舒缓,时而似疾风催浪,气势如虹。腾挪闪展,进退趋跃之间竟半点也不似初学,倒像是早已将这路剑法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荒山内外一片寂寥,只有剑光霍霍,声动人心。
韩素记得,幼时开蒙,学了《千字文》《急就章》《仓颉篇》之后,祖父接着便教她《老子》。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他对韩素说:“急流勇退,这不仅是一种勇气,更是人生智慧。上善若水,此乃柔德,能入于无间,世上莫可摧毁。所以你要记得,以后做人,也要像这水一样。能进,能退,无坚不摧,无懈可击,你便成长了。”
当时的小韩素自然不懂祖父言中真义,虽则不懂,记诵于心还是可以做到。
而如今两个十年过去,再忆起当初点点滴滴,又何止是心痛二足以形容?
急流勇退,韩素不知道祖父当初撒手人寰是不是还有本就在心中存了死志的原因在,但是她知道,至少现在的自己,是做不到“急流勇退”的。
心中存了执念,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又如何能够做到急流勇退?
逆水行舟,悬河泻水,风起水涌,大浪滔天,这才是她此刻的心境!
她心中激荡,平静的表象下藏着暗涌,正如那流水之态,看似优雅如行云,实则刚猛处是大势滔滔,沛然莫可敌。
滴水不漏,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韩素斜剑一撩,云剑收势,一气呵成。
流水篇已是小成。
“出来吧。”她淡声说道。
月光下,韩素负剑而立,衣袍翻飞,淡淡的剪影在这荒郊凉风之下隐隐带着一股别样的凌厉。
她站立的这个小山包上怪石虽不算多,却也有零星几颗。此刻她出声一唤,右下方一颗大石头后面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两颗脑袋。
俞立和季江缩在这颗大石后头也有小半盏茶的时间了,初时乌云盖月,两人慌乱奔逃之下也没注意到前方居然有人在练剑,等离得近了,听到那长剑破空的呼呼风声,还有那不需上前亲身体验便能感觉到的骇人寒意,两人惊骇之余更不敢暴露身形。前路不通,后有追兵,急慌之下只得随便寻了颗石头便往后藏,心中虽是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祈祷这练剑之人不要发现他们。
哪想韩素耳听六路,早已在他们初来的那一刻便已明了,只是当时练剑到酣处,懒得出声点明而已。
俞立战战兢兢地做了个揖,但见月光下韩素面容皎洁,清冷优美得竟好似能够发光一般。顿时就想:“若是侠少,当不至于起手杀人。”
他强行壮了壮胆气,结结巴巴地说道:“鄙人、鄙人俞立,字、字佩晴,如今在国子监担任、担任国子司业,这位是季江季祥林,今为礼部给事中。我二人因被歹徒追杀,慌不择路才逃到此处,实则并非故意、是故意冒犯阁下……”话说到此处,却因他口舌纠结,以至于一个并非故意倒给说成了确实故意。他顿时心头一慌,便即住口,一时不知该不该再继续说下去。
俞立心头砰砰跳着,却见韩素并不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既是如此,你们还不走?”
“什么?”俞立一呆,未料韩素竟如此干脆。
他身边的季江连忙拽他,急喊了声:“佩晴!”
俞立恍惚回神,又心有不甘,咬了咬牙仍是道:“好叫阁下得知,鄙人与季给事俱是朝廷命官,我、我虽然身卑职小,可那大胆歹徒竟敢强索命官性命,实在是无法无天之极。各路侠士凡有所见,必不能姑息。阁下天人之姿,侠义在心,如是能救我一救,我、我必感激不尽!”说罢,他又长长一揖。
他姿态卑谦,可又实在卑谦太过。
那礼部给事中虽只有五品,却也是实职,国子司业则为从四品,同样品衔虽不算顶高,却是清流。他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样清贵的一个位置,前程光明,又何来身卑职小之说?
如此看来,此人不论才干还是背景,总有一桩或是两桩皆超于常人才是。
倘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听到这两人表明身份,即便不立时打包票帮助二人摆脱追杀,也总会在心中掂量一二。
韩素却侧身不受礼,只道:“你既不自去,我走便是。”
她长剑已归鞘,说完话,已是移步要走。
季江在旁边急得直扯俞立的衣袖子,俞立眼见实在说不动韩素,也不敢再耽误,只得在季江的拉扯下颓然一叹,冲着韩素拱手道:“相逢是缘,俞某与同僚这便去了,还望阁下若是遇到追兵,不要说出曾经见过我二人之事。”
韩素点点头算是回应,三五步间已是远去了十数丈。
俞立二人方知今日果然遇到了江湖高人,可惜对方不肯援手,他们急着逃命也不敢再多纠缠,只得翻过了这座小山包,再向更远处奔逃去。
韩素仍是似缓实快地在北郊荒山间行走。
这一片山地间沙砾极多,除了零星几丛低矮灌木和一些顽强的野草,寻常作物难以生存。荒凉成习惯后,许多人干脆就将此地当成了无主的裹尸场。但有那无处安葬的横死者,最后多半会被人扔向此处,久而久之,江都左近最大的一处乱葬岗就坐落在这北郊荒山间。
就像是繁华背后那片不论如何也抹之不去的阴影,荒山乱葬岗积郁至今,阴气愈重。
四月的山风吹来,春寒料峭之下,恍惚激起一片鬼哭声。
寻常胆气稍有不足者,都不敢在夜间来到此处。
韩素并不惧怕这些荒坟,她特至北郊练剑,图的就是此间少有人来,却不料一夜之间先是遇到俞立和季江,后又与追索他们的追兵相遇。
因为此间荒寂,少有遮掩物,所以两方远远地就打了照面。
对方一前两后,共有三人。
打头的汉子粗声喝道:“嘿!前面有个小子!兀那田舍儿,可有见得两个书生从此处过去?”
他声音粗鲁,语调十分的不客气。说话间足下大踏步,不过忽忽数息间就越奔越近,韩素打眼瞧去,这人施展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又过了数息,两人身形接近。眼看这人像个炮弹般撞来,韩素脚下一错,身体便诡异地硬生生横移了三尺,自然也就轻松躲过了来人这一撞。她脚下不停,对来人的喝问全当听而不见,只是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步速向前走去。一闪一行身如流水,竟已是有了几分流水剑法的意蕴。
后头的两人中高个子的那个发出惊讶声:“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