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知道自己有七分酒醉,脸发烫,用心走出一条直线,夜幕中看到那个小院的轮廓,直接大步流星过去。
还没进门,被一只摇摇晃晃的胳膊拦住了。小弟肘子卯足了劲儿,打个打呵欠,揉着惺忪睡眼,拖长声音道:“来的是谁,报上名”
一面说,一面抬起小豆眼,借着星光往上看,一个激灵,瞌睡虫全部跑光。
“大大哥,你你来做什么这三更半夜的”
武松不耐,借着酒劲,用力把他往旁边一拨,推门。
“要见潘六娘”
肘子要哭了,拦也不敢,放也不敢。手扣在门把手上,内心交战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说:“俺家大姐规定,那个夜间来客要通报、她点头了才能进来大哥你、你也不例外”
“那就去报”
她的这点小规矩,平日里觉得还算有趣,真到要紧的时候,急死个人。
况且院门外这点动静,怕是已经将她吵醒了吧。听到那个跟她一起住的小姑娘,隔墙说了两句梦话,又停了。
随后却是什么声音那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男人,喁喁低语
肘子那厮还左顾右盼地站着。平日里他智商不高也就算了,这会子明显装傻。
武松仗着酒劲儿,一把揪起肘子,轻轻扔了八尺远,还好没醉到家,扔的时候力道拐个弯,记得让他屁股着地。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拍拍门,没人来开,房里的对话声停了。只有她一声慌张的:“谁啊”
不答,阴沉沉推门就进。卧室里一盏微弱的灯。一眼就看到床铺上的人,半个身子裹在被子里,秀发披肩,眼睛睁老大,一张嘴,刚要尖叫,看见是他,噎回去,改成怒目而视。
武松酒醒三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半夜擅闯人家闺房,强盗恶霸的行径,一看就是从王矮虎那里出师的。
眼中闪过一丝愧色,却又拉不下脸退出去。面色缓和了些,直接问:“和谁说话呢”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把这散着酒气的厮直接扔水泊里清醒清醒。还是来捉奸的不成
她也忘了白天是谁把他撩得近乎魂不守舍了,这会子赶紧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快速撑起身子,看看睡衣齐整;将头发捋到脑后,摸到床头簪子,胡乱簪起来,瞪他一眼。
“武二哥,别忘了咱俩非亲非故,我跟谁说话,这事轮不到你管吧”
武松酒又醒一分,自然不愿承认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是为什么,将自己衣襟拉拉紧,四下望一眼,给自己找台阶:“可是”
“别那么大声,隔壁睡着个小孩呢。”
武松被她挤兑两句,不说话,转头脚步重重的出去,正撞上不知所措的肘子,拉住,“给我冲碗茶,浓些。”
等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酒意只剩两三分的时候,里面那人才磨磨蹭蹭地出来,衣裳穿得整齐了,头发也挽得清清爽爽,往门边斜着一靠,杏眼一睁,眉梢一挑,一言不发等解释。
武松免不得规规矩矩地赔个礼,上来第一句话却是:“以后最好还是少和盗门来往,免得暗中吃亏。”
潘小园大吃一惊,一肚子兴师问罪的话全憋回去了:“你、你怎么知道”
“外面冷,进去说。”
其实推想起来也很容易。武松稍微酒醒些,将方才听到的那些动静串起来,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时迁那厮也算敬业,每每三更半夜不睡觉,今天更是亲自,不知有没有宋江的人情在里头。
“方才是时迁不是你还信得过这人今天能来替你办事,明天也能不知不觉算计你。”
潘小园却跟他英雄所见略有不同。盗门能帮她,也能帮王矮虎暗算扈三娘,算不上光明磊落,这个不假;可就算她老死不跟盗门来往,该出事还是躲不开。倒不如先做了时迁的忠实客户,奠定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样万一以后自己成了“点子”,人家说不定还会念着交情,下手稍微软那么一两分。
但这话就不必对武松说了,不然铁定被鄙视得体无完肤。况且知他醉了,懒得损他,推门回屋,厅里面已经点上了灯,桌子上摆了些解酒的果子。
门帘子上系了个结。武松接过来,三两下拆开,砰直接把门一关。
门外肘子刚爬起来,被那声响震得一个哆嗦。眼见那门关了,八卦心起,想凑上去听听,又不太敢。
还记得以前在十字坡跟着张青大哥的时候,有一回也是约见了个黑道上的美貌娘们,俩人黑灯瞎火在屋里“密谈”。肘子内心戏丰富,好奇凑上去听壁角,想着回头跟孙大姐告密。还没听出什么名堂,突然哗啦一声响,一个茶几直接撞墙飞出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腰上,直接痛晕过去。醒过来,发现房间里血迹斑斑,所有家什都给打成了碎片。张大哥鼻青脸肿的立在那儿,还在咬牙切齿,说什么臭婆娘还有两下子,下次休要再撞进我手上。
所以孤男寡女关门闭户,未必是什么香艳的好事。肘子揉揉自己腰,还是乖乖回到岗位上守着。
屋内,武松毫不客气地坐在属于潘小园的凳子上。
“那个史文恭果然有问题。”一面说,一面拈个银杏果,丢嘴里吃了。齐家堡特产的极品银杏,味道一入口,想起些温馨的场景,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下来,朝她不自在地一笑。
潘小园自然是意料之中,“嗯”了一声,抬眼瞧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酒后泛出酡红来,加上紧张,眉头微微凝着,偶尔跳动一刻,显出难以言说的疲惫。
她大大方方将他打量一番,懒懒地回:“肯定不是眼神儿的问题吧。”
大半夜的,刚开完酒会、谈完正事,就直接来找她,潘小园心里头还是有些惊讶,又有些小小的窃喜,于是也不计较他的态度。打趣一句,见他笑了。
武松点点头,随即收回笑容,一字一字地说:“他是来劝我们反的。”
“反”
潘小园这下子出乎意料,瞠目结舌了好久。曾头市在她印象里,不一直是抵抗黑势力的“良民”,如何却成了处心积虑的反贼了
还是试探着评论一句:“咱们眼下不已经是梁山贼寇了,反贼的帽子戴得头上都起茧了,还能反到哪里去”
“造反”这个概念,在当前的年代里,固然被视为洪水猛兽,说一说都嫌罪恶;但潘小园心里却对它没什么太大的抵触,毕竟学过那么多历史课,知道这事要辩证地看。
武松手里玩着一颗银杏果,摇头:“不,他的意思是,揭竿而起的那种反。”
占山为王是一回事,揭竿而起又是一回事。就算是在梁山,这四个字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说出来的,提起的频率比“替天行道”要少得多了。偶尔有那不晓事的说漏嘴,多半还要赚宋江一个黑脸,自讨没趣。
占山为王,尚且能有些后路。这年头朝廷不作为,官逼民反的事例数不胜数,而官兵羸弱,剿匪哪里剿得过来,于是经常便改走怀柔政策。老百姓心里头门儿清,歌谣都编出来了:“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是一条捷径,之前的黑道兄弟已经开出了不少先例。
然而“揭竿而起”,则是彻底的破釜沉舟,跟大宋官家死磕到底,要么黄袍加身,要么尸骨无存。
譬如河北田虎,譬如淮西王庆,名字被刻在圣上的御书房,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数年之后,这些人就会变成剐人台上的一堆血肉。
而山东梁山,一把手晁盖安于现状,二把手宋江忠字当头,若无意外,是万万走不上造反这一条路的。
武松慢慢梳理着思路,把方才那酒局重新琢磨一遍。
山东江湖规矩,酒桌上谈事,梁山也不例外。不曾想史文恭那厮看起来文文弱弱,内里却是个千杯不醉的大酒缸,谈谈江湖,谈谈国家大事,气度眼界出来,把几位大哥折服得酒逢知己千杯少。朱武先给他灌倒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忆着当初如何仕途不顺,如何被人陷害吃官司,又是如何受尽屈辱,拣回一条命,从此对官府恨之入骨。要造反,他第一个杀进大内,砍了皇帝,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晁盖则是一如既往的保守,一面喝酒,一面数着自家的各位兄弟,说做大事固然是好,但我要为他们的性命负责,不能不能冒险。
史文恭回一句:“梁山历年被官府派兵清剿,一年比一年变本加厉,难道就不折兄弟了”
晁盖没话。
宋江则指着聚义厅里挂着的一串“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笑呵呵地讲解每一幅锦旗牌匾的来历,借着酒意,描述得精彩绝伦,用意不言自明。
吴用早被灌得七荤八素,趴在桌上像一滩优雅的泥,只耳朵偶尔动动。
而他武松呢,许是对史文恭天然的不信任,直接问出一句不太礼貌的:“我们梁山若反,对你们曾头市,对你史教师,有什么好处”
值得他们拿出两万贯,只为敲开梁山的山门
武松说到此处,潘小园忽然出声打断:“等等让我猜猜。”
武松依言住口。酒彻底醒了,双眼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她。
潘小园尽管是自己开了点挂,但剧情如此崩坏的前提下,还真没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静心想了许久,才说:“嗯,或许,他们想捞个官做”
武松笑笑,摇头。曾头市财力富庶,大伙本来过得舒坦,没必要挤破脑袋做官。再说,史文恭这种江湖豪杰,又怎么会稀罕头半句不该说的。而面前这人怎么好像钻进他心里去,她知道这事,瞒着他,又有多久了
潘小园赶紧澄清,一句句给他顺毛:“刚得知的。你看,知道你一直没跟我说,是不想让我惹麻烦,可就算你瞒着所有人,江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不也有人找上来了吗”
本来以为武松守护的那样东西,要么是什么武功秘籍,要么是什么藏宝图,可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大干系。见他还有点懵然的样子,也不藏着掖着,指指凳子,让他坐,自己微微一笑,主动解释。
“你没问我方才时迁是来做什么的。早间你宋大哥不是承诺,让他去东京帮忙探听情报。盘口都已开了。谁知瓢把子大哥大约是半路有什么急事,又或者是接了更有趣的盘趟,无法出远差,这就派人跟我传话,能不能换一件买卖。”
武松哼了一声。盗门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她倒是接受得挺快。时迁也是任性,宋江的面子也并非次次买账。
盗门注重信誉,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向来是不退单的,只管换。
用眼神催催,她神秘一笑,又说:“我便问他,换单可以,你们今日跟史文恭的密谈,能不能给我听出来。我不过是想试试他的能耐,给他出个难题”
武松全身一震,她倒是敢想
不过时迁完全有做这事的本钱。他凝神细思,稍微回想一下方才聚义厅里的林林总总,似乎没觉得多了只耳朵。但大家都半醉了,说不定
他不动声色,说:“这件买卖,可比去东京查西门庆要棘手得多。他肯换”
时迁做事没有原则没有三观,唯一会考虑的,就是付出与回报。在聚义厅偷听梁山头一号机密会议,风险太大,万一暴露,他时迁就算再滑溜,也免不得要去和祝家庄的报晓鸡重逢,一叙别来之情。
潘小园扑哧一笑,学着时迁的口吻,重重一叹气:“客人如此狮子大开口,当真心安好,好,听一场也是听,听一句也是听,时某豁出去了。”
武松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只能换一句话”倒是价格对等。
潘小园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小纸条,展开,放低声音,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山东地方已经起了谣言,水泊梁山眼下掌着一个江湖大秘密,若有泄露,便是天下大乱武兄,都知道你为这事流过血、受过伤,史某今日怀揣一片诚意而来,你若再遮遮掩掩,算不上好汉。”
话音落定,坦坦荡荡地看着武松,那份胸有成竹的眼神,居然有些神似史文恭。
武松心里有数。这便是他进门前听到的那么点动静了。时迁到底忠于职守,就算外面听到武松叫门,还是坚持交完了单,这才落荒而逃。
他倒相信时迁的职业道德,这一句偷听出来的话,一旦转交给客人,就等于烂在他肚子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再听到看到。
不过,江湖上的消息门路几乎就是透明,这件事从史文恭口里出来,横竖瞒不住,一旦开了个头,传出各样谣言是迟早的事。所以
正想着,忽然又听到后面有什么动静。武松猛地起身,刀已经抽出来一半。潘小园吓了一跳。
平地起了一阵小风。风中送来一个含含糊糊、非男非女的人声。
“客人莫慌,方才走得仓促,罗盘忘在贵处了。客人住得还真偏僻,敢问从此处往黑风口,是走哪条路”
武松吁口气,头也不抬,答道:“东南那条。快滚。”
潘小园翻了个小小白眼送给他。就不能对人家态度好一点
武松侧耳细听,直到确信时迁滚远了,才回复面色如常,重新坐下。手按在桌子上,不介意地又去拈一颗银杏果。她这里的东西真好吃。
那果子却让另两根纤细的手指抢先压住了。武松抬头,看到的是一双真诚的眼,带着善意的好奇。
“所以,武二哥,周老先生留下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公之于众就会天下大乱史文恭都知道,你不说给我听”
武松默然。过去瞒着她这件事,因为她是“局外人”,犯不上淌这浑水。再者,觉得她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子,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只怕是过一夜就忘吧。
现在呢,看她和盗门玩得风生水起,几个小弟驯得服服帖帖,简直有些老辣的做派,更别提,脸皮还比他厚,颇有些宋大哥的风骨。
只可惜武功扶不上墙,否则真能当得起梁山一号女头领,跟孙二娘顾大嫂三足鼎立了。
他下了下决心,深深吸口气,怀里掏出那个陈旧的小布包。布包让他贴身放在最里层衣物中,又被一根细绳栓在衣襟上。扯下来,在手里握了一握。
这才说:“也不是什么让天下大乱的东西那话不知是谁传出去的。况且,当年周老先生似乎是从什么人手里截下的我也不清楚他的用意。”
潘小园虔诚地双手接过。小布包上带着他胸膛上的热气。
“周老先生嘱咐你将这东西好生保管,可没说不准给人瞧吧”
武松双眼紧盯着她的双手,声音有些犹豫:“那也得是信得过的。”
梁山上实行公有制。他武松的东西,就是梁山的东西这是外人,譬如史文恭的看法。但梁山各成员实际上相对独立,人人身上都有点江湖债。因此武松自行决定将秘密说给谁,给谁看,追根究底,也没人有资格拦他。
潘小园微微一笑:“蒙你信得过,奴家受宠若惊。”
轻轻捏一捏,感到那里面软软的几张纸,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那张浸满了血泪的休书。慢慢抽出系绳,打开,取出,铺平。
一时间屋里静得落针可闻。潘小园屏住呼吸,目光全定在纸上那几页小字、以及几乎占了半个版面的一方精致大印上。
随后她就懵了。
“大宋大观四年请贸遣武义政入朝听候一切便宜行事”
像是封年代久远的信,大约是用什么密文写就的,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上下文全无,横竖看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是有关国家大事的勾当,并且涉及十分的机密。
再加上下面那枚独一无二的印,要说不是大内皇宫的手笔,连最没文化的陶宗旺都不会信。
不明觉厉。
抬头,询问般看看武松。他显然也料到她这反应,微微一笑。
“我最初看见这文字之时,想的和你一般。也许周老先生放心将它与我保管,也是知道这东西就算不小心落入无关之人手里,怕是也掀不出什么波澜。私下里,我给宋大哥、晁大哥都透露过这文字,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为正版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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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觉得有点被骗了,鼓气斜看他一眼。说好的天下大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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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伸出手,一点点将那密信的边角抚平,口气放轻松,慢慢跟她说:“眼下看来,这信,是要和什么别的东西合起来,才能兴风作浪。只是我们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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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一下子懂了,兴奋得微微脸红:“所以,密信只是个开锁的钥匙。然而那锁在何处,怎么开,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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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一拍大腿,“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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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头轻轻点着桌子角,忙里偷闲抓了几颗银杏果,慢慢往嘴里送,甩出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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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史文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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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猛一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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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没说。他说,除非我们愿意合作,否则,别想找到那把锁。”<dd>